内容提要：在清代福建寿宁、罗源等地民间手写土地契约文书中，存在所谓“賛根批/賛典契/賛契”及“替田根约/替田皮粪尾帖/佃屋替根字”之类契约名目。本文从语言学视角考察认为，其中“替”字为“賛”的讹省字，而“賛”为“贊”的俗字，“贊”又为“暂”的同音别字，即契名中“替”“賛”的正字当均为“暂”，故“賛根批/賛典契/賛契”、“替田根约/替田皮粪尾帖/佃屋替根字”当为“暂根批/暂典契/暂契”、“暂田根约/暂田皮粪尾帖/佃屋暂根字”，这种“暂”类土地契约实与“典契”无别，它是福建罗源、寿宁等地方俗的说法。
关键词：清代 福建 契约文书 “賛”类契 “替”类契
《福建民间文书》[1]辑录自明代万历年间迄20世纪50年代福建厦门、泉州、罗源、上杭、寿宁等地各类民间手写文书近三千件，为研究这一时期福建农村土地制度及其社会习俗提供了丰富而可靠的素材。由于这些民间契约文书出自普通乡民之手，他们的文化水平较为低下，所以文契中俗字、通假字、讹误字等随处可见。此类用字现象给读者带来了诸多不便，有的甚至成为读者正确解读文契内涵的“拦路虎”。如这套文书汇编资料中所见“賛根批/賛典契/賛契”及“替田根约/替田皮粪尾帖/佃屋替根字”之类契约名目，就存在此类用字现象。这些契约名目，目前学界尚未论及。文章拟从语言学视角，对它们作一探讨，以期对文契内涵的正确解读有所帮助。兹详述如下。
一、賛根批/賛典契/賛契
《福建民间文书》辑录了来自寿宁县的“賛根批”1件、罗源县“賛典契”2件。例如：
（1）《光绪十五年十月陈开成立赞根批》[2]：“立賛根批陈开成，原上年间置有水田壹号，坐落二都三坑地方，土名坑尾坝林安着，出判与范宅宣位亲边耕种，递年冬成之日，加纳晾租谷壹拾伍贯正，即日得过范根银柒钱重，番壹元正，亲收足讫，未少分厘，……面订陈边备出根番取赎，范边不得执留……”（274/5）[3]
（2）《光绪十九年十二月雷乾腾立赞典契》：“立 典契人雷乾滕，原租手置阄下份明粮应田壹号，坐属拜井里小获地方，土名俗叫黄金坂，载租谷伍拾觔坪，应粮钱叁拾肆文称，今因无银乏用，即将此租契宽心自愿托中引到契于堂孙雷坤照处为业，三面言议，得出价银叁员叁角正纹广，其银立契之日仝〔同〕中亲手收讫，其租即付银主收租，其年限捌年以满备银取赎，不敢言说，如是无银取赎，任从银主收租，但此契系是自己兄弟分阄之额，与亲堂伯叔兄弟侄无干，日前并未曾重张典当他人财物，倘有不明，系是腾出头抵当，不涉银主之事，两家情愿，各无反悔，今欲有凭，立賛契一纸为照。”落款“光绪拾玖年拾贰月 日立賛契雷乾腾”。（69/6）
（3）《光绪二十年十一月雷乾方等立赞典契》：“立賛典契雷乾方、善，原租手置阄下份明粮应田壹号，坐属拜井里小获地方，土名俗叫黄金坂，载租谷伍拾觔坪称，应粮钱叁拾肆文称，今因无银乏用，即将此租契宽心自愿托中引到契于堂孙雷坤照处为业，三面言议，得出价银叁员正叁角取赎纹广，其银立契之日仝〔同〕中亲手收讫，其租即付银主收租，其年限捌年以满备银取赎，不敢言说，如是无银取赎，任从银主收租，但此契系是方、善自己兄弟分阄之额，与亲堂伯叔兄弟侄无干，日前并未曾重张典当他人财物，倘有不明，系是方、善出头抵当，不涉银主之事，两家情愿，各无反悔，今欲有凭，立賛契壹纸为照。”落款“光绪贰拾年拾壹月 日立賛契雷乾方、善”。（72/6）
此外，《福建民间文书》还辑录了来自罗源县的“暂典契”3件及“暂田根约”1件。例如：
（4）《光绪三十年三月雷坤照立卖暂典契》：“立卖暂典契雷坤照，自己手置有民田壹号，坐属拜井里小获廷八井地方，土名窑口，应粮壹钱陆分五厘正，应租肆百觔大秤，今因无银乏用，即将此民田托中引到暂于兰得昌处为业，三面言议，得出价钱伏番肆拾肆员正，每员陆钱重，再字。其银立字之日仝〔同〕中亲手收讫，其租执付银主管业收租，亦不敢生端枝节之理，但年限远近备银取赎，不敢执留，如是无银未赎，照旧银主收租，不敢言说之理，但此系是照自己阄份之额，如亲房内伯叔兄弟侄无干，日前并未曾重张典当他人财物，倘有不明，系是照出头抵当，不涉银主之事，两家情愿，各无反悔，今欲有凭，立卖暂契壹纸为照。”落款“光绪叁拾年叁月 日立暂典契雷坤照”。（93/6）[4]
（5）《光绪三十三年十一月王仁泰立暂典契》：“立暂典契王仁泰胞弟……今因无银乏用，即将此民田托中引到暂典于雷坤照处为业，三面言议，得出田价银伏番陆拾叁员正，每员陆钱重，其银立契之日仝〔同〕中笔下亲手收讫，其田即付银主前去会佃承来管业完粮收租，其年限捌年以满备银取赎，不得执留，如是无银未赎，任从银主暂拨暂税，免致两悬，日后赎回，依凭契面银算起，不敢异言枝节之理……”（100/6）
（6）《宣统元年十一月雷坤照立典暂契》：“立典契雷坤照，自己手置有右卫屯田壹号，……今因乏用，即将此田托中引到暂典于雷乾珍处为业，三面言议，得出典价小银伍百角正，每角柒分贰厘重，其银立契日仝〔同〕中亲手收讫，其田即付银主前去会租管业，其粮历年照例贴纳免悬，其年限伍年以满备银取赎……今欲有凭，立典契共贰纸为据。”落款“宣统元年拾壹月 日立典暂契雷坤照”。（108/6）
（7）《中华民国元年十一月雷坤照立暂田根约》：“立暂田根约雷坤照，自己手置有雷姓佃田壹号，坐属拜井里小获地方，土名俗叫其〔棋〕盘石，载租谷贰百贰拾觔大秤，今因无银乏用，即将此佃田托中引到暂于雷士处为业，三面言议，得出价银小洋壹百捌拾角正，每角柒分贰厘重，其银立字之日仝中新手收讫，其田即付银主耕作纳租，亦不敢生端枝节之理，但限其田面约年限□年以满，备银取赎，不敢执留，如是无银取赎，照旧银主耕作纳租，其田系是自己手置之额，与亲堂伯叔兄弟侄无干，日前并未曾重张典当他人财物，倘有不明，系是照出头抵当，不涉银主之事，两家允愿，各无反悔，今欲有凭，立暂田根约壹纸为照。”（110/6）
笔者按：上述例（1）中“賛根批”、例（2）中“ 典契”（又称“賛契”）及例（3）中“賛典契”（又称“賛契”），其中“賛”是“贊”的俗字。《汉语大字典·貝部》：“賛，同‘贊’。《集韵·换韵》：‘贊，隶作賛’。”[5] 即“贊”俗作“賛”。“賛”讹省作“ ”。故“賛根批”、“ 典契”、“賛契”即为“赞根批”、“赞典契”、“赞契”。而“赞根批”、“赞典契”与“赞契”这类土地契约名称，在清代其他地区土地契约文书中很少见到，也不曾为学界所关注。
据笔者考察发现，上述例（1）“赞根批”与例（7）“暂田根约”，这两件契约文书的内涵相同，即将田根（田面的俗称）暂时出典与银主，交付银主耕作纳租，日后典人可备银取赎；而例（2）、例（3）“赞典契”（又称“赞契”）与例（4）“卖暂典契”（又称“暂典契”）、例（5）“暂典契”、例（6）“典暂契”（又称“典契”），这五件契约文书的内涵一致，即将田租暂时出典与银主，交付银主管业收租，日后典人可备银取赎。而这正与“典契”的内涵一致。由此，我们认为，“赞根批”和“赞典契”（或称“赞契”）之中的“赞”与“暂”同音通假，即“赞”通“暂”，“赞”为“暂”的同音借字，“暂”为本字。故“赞根批”当为“暂根批”，“赞典契”（或“赞契”）当为“暂典契”（或“暂契”）。
“暂”为暂时之意，“暂典”指暂时典当，即典卖，“暂典契”即为暂时典卖契，它与“绝卖契”（或称“断卖契”、“杜卖契”、“尽卖契”等）相对。又“暂典”可省作“暂”或“典”，“暂典契”乃可简称“暂契”或“典契”，其中“典契”是各地通用的说法，而“暂契”则为福建罗源、寿宁一带民间方俗的说法。如例（4）中契文开头说“立卖暂典契雷坤照”，其后说作“即将此民田托中引到暂于兰得昌处为业”，契文结尾则说作“（今欲有凭，）立卖暂契壹纸为照”，而契末落款乃说作“光绪叁拾年叁月日立暂典契雷坤照”。在同件文契中，或言“卖暂典契”，或言“卖暂契”，或言“暂典契”，虽然名目有别，但其实质相同。再如，例（6）中契文开头说“立典契雷坤照”，其后说“即将此田托中引到暂典于雷乾珍处为业”，契末落款则说作“宣统元年拾壹月日立典暂契雷坤照”。此件文契前后文在表述上也存在细微差别，或言“典契”，或言“暂典”，或言“典暂契”，而其实质亦同。
由上所述，上述例（1）中“賛根批”当为“暂根批”，它与例（6）中“暂田根约”均属典卖田面契，其中“根”与“田根”皆为田面的俗称。此类文契与该套契约文书汇编资料中所见“尽根契”相对，即“尽根契”属卖断田面契，田面日后不可赎取；“暂根契”属典卖田面契，田面日后可以赎取。上述例（2）中“ 典契”（或“賛契”）及例（3）中“賛典契”（或“賛契”），当为“暂典契”（或“暂契”），亦与“典契”无别。可见“暂根批”、“暂田根约”、“暂典契”及“暂契”此种“暂”类契，实属“典契”，此类名目为福建寿宁、罗源等地民间方俗的说法。
二、替田根约/替田皮粪尾帖/佃屋替根字
《福建民间文书》辑录了来自罗源县的“替田根约”1件、上杭县的“替田皮粪尾帖”1件及寿宁县的“佃屋替根字”2件。例如：
（8）《光绪十七年十一月王金成立替田根约》：“立替田根约王金成，原父手阄下份之额有佃田壹号，坐属拜井里小获地方，土名俗叫□□头田贰坵，载租壹百贰拾伍觔大秤，今因无银乏用，即将此佃田托中引到替于雷坤照处为业，三面言议，得出价银番贰拾员正纹广，其银立字之日仝〔同〕中亲手收讫，其佃田即付银主耕作纳租，其年限面约捌年以满听从原主备银取赎，不敢执留，如是无银取赎，照旧纳租耕作，亦不敢生端言说之理，但此佃田系成阄下份之额，与亲堂伯叔兄弟侄无干，日前并未曾重张典当他人财物，倘有不明，系成出头抵当，不涉银主之事，两家允愿，各无反悔，今欲有凭，立替田根约壹纸为照。”落款“光绪拾柒年拾壹月日 立替田根约王金成”。（65/6）
（9）《道光六年二月郭李氏立替田皮粪尾帖》（140/6）（略）
笔者按：此契亦规定“不限年月许备原价取赎”、“每年偿纳地租”等内容。
（10）《光绪十七年六月吴德谦立佃屋替根字》：“立佃屋替根字吴德谦，原父手住屋坐落可观村厝基安着，……今因去寿宁县居住，将此屋佃与张宅大利亲边居住收拾，三面议作替根七钱重番银伍元正，即日笔下亲收足讫，未欠分厘。其屋自佃之后，任凭张边居住收拾。面约钱无息，屋无租，菜园在内。面订日后吴边备出原价番银取赎，张边不得执留。两家先将言定，各无反悔，恐口难凭，立佃屋替根字为照。”（289/5）
（11）《光绪十九年十一月吴德谦立佃屋替根字》（299/5）（略）
笔者按：此契与例（10）《光绪十七年六月吴德谦立佃屋替根字》所佃之屋为同一屋。即吴德谦赎回张大利替根字，再将此屋佃与胡宅振长亲边，作替根七钱重番银陆元正。此契亦规定“钱无息，屋无租”、“日后吴边备出原价番银取赎”等内容。
笔者按：上述例（8）中“替田根约”、例（9）中“替田皮粪尾帖”及例（10）、例（11）中“佃屋替根字”，这种“替”类土地契约名称，在清代其他地区土地契约文书中很少见到，学界亦尚未论及。
我们考察认为，“替田根约”、“替田皮粪尾帖”及“佃屋替根字”之中的“替”字，当为“賛”字讹变所致。即“賛”讹省作“替”。历来俗书构字部件“貝”“日”往往相混不别，如“貳”作“ ”[6]、“貴”作“ ”[7]、“替”作“賛”[8]之类，此可资比勘。而“賛”又为“贊”（赞）的俗字，“赞”通“暂”，故“替田根约”、“替田皮粪尾帖”及“佃屋替根字”当为“暂田根约”、“暂田皮粪尾帖”及“佃屋暂根字”。其中“田根”、“田皮粪尾”均为“田面”的俗称，“暂田根约”及“暂田皮粪尾帖”指暂时出典田面契，日后田面可原价赎取；“佃屋暂根字”指暂时出佃房屋契，日后房屋可原价赎取。
又从文契的内容及其具体表述来看，例（8）中“替田根约”和例（9）中“替田皮粪尾帖”，它们同上述例（7）中“暂田根约”的内容完全一致，而且在语言文字的表述上，除了存在“替”、“暂”用字显著不同之外，其余表述基本一致。而如果不了解民间用字状况，将“替”字直接释作“替”，那么难免会产生诸如此类的困惑：“替”为替换、替代之意，而从文契内容来看，立契人并非与他人替换或替代田面，而是暂时出典田面，却为何说作“替田根约”或“替田皮粪尾帖”呢？可见，充分了解民间用字状况是正确解读民间文契内涵的重要前提条件。
三、结语
综上所述，所谓“賛根批/賛典契/賛契”、“替田根约/替田皮粪尾帖/佃屋替根字”，当分别为“暂根批/暂典契/暂契”、“暂田根约/暂田皮粪尾帖/佃屋暂根字”。这种“暂”类土地契约名目为福建罗源、寿宁及上杭一带方俗的说法，其实质与“典契”无别。此外，值得一提的是，对于涉及俗字、通假字或方俗说法的契名，我们只有从语言学视角去探究，才能更准确地揭示其本来面目。否则，如果拘泥于文字表面去解读，那么将会导致诸多困惑甚至讹误。
（责任编辑：封越健）
[1]陈支平主编：《福建民间文书》（影印本）（共6册），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
[2]契约标题一律照录陈支平主编《福建民间文书》中所附标题。
[3]文中引用陈支平主编《福建民间文书》中的用例，除要讨论的契约名目如“賛根批/賛典契/賛契”及“替田根约/替田皮粪尾帖/佃屋替根字”按原契用字书写外，其余文字都改用现行规范简化汉字，同时，所引契文加上现行标点符号。此外，所引《福建民间文书》中的用例，其具体页码的标注方式为：“/”前后的数字分别表示该用例所在的页数和册数，如“274/5”表示第5册第274页。
[4]《厦门典藏契约文书》亦收录1件“卖暂典田契”，可资比勘：《民国三十三年苏氏葱娘立卖暂典田契》：“立卖暂典字人晋邑南关外狭隘村乡谢子贤苏氏葱娘，有承祖遗下民田乙段乙坵，土名坐在本洋后埭头，受种子壹斗，产米贤自纳，……母子相议，托中引就将此田向卖与本乡谢西尾官上，出干粟文烟戥贰佰伍拾斤，即日仝〔同〕中收讫明白。其田听粟主前去管掌耕种，不敢阻挡。言约粟无利田无租，限至五年终，听其备干粟贰佰伍拾元正取赎，不得刁难……”（陈娟英、张仲淳编著：《厦门典藏契约文书》，福州：福建美术出版社2006年版，第222页）。
[5]汉语大字典编辑委员会：《汉语大字典》（缩印本），成都：四川辞书出版社，武汉：湖北辞书出版社1993年版，第1517页。
[6]郑贤章：《〈新集藏经音义随函录〉研究》，长沙：湖南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511页。
[7]郑贤章：《〈新集藏经音义随函录〉研究》，第527页。
[8]郑贤章：《〈新集藏经音义随函录〉研究》，第646页。
《中国经济史研究》2014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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