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田地,又作摩田提,为梵文Madhyantika的音译,他是罽宾佛教的开创者,也是北印度佛教和有部的早期大师,因此在印度佛教史上享有很高的地位。在许多史料中,他被列为持法者之一,在阿难之后,商那和修之前,但也有些史传把他列为旁传,未计入付法传承之中,然对他的地位和贡献并无异议。
在绝大多数史传中,末田地被视为阿难的弟子,为佛灭后百年时化导 罽宾的大师,然而也有确切的资料可以证明,在阿育王时代有一比丘名末田地,他是阿育王派出的传教长老之一,而且他是被派往罽宾、键陀罗一带传教的,如此一来,末田地的时代、世次便成了大问题。
根据以往的传说,末田地是阿难的大弟子,而且是阿难于恒河中流入灭前最后收下的弟子,又佛有悬记,记末田地将于佛灭百年后在罽宾传播佛教。如此则末田地为罽宾佛教的创始者并无疑问。然则末田地究竟为何时人就不易说清。
诸书记载是相互矛盾的,既言末田地是阿难最后弟子,为河中五百仙人首领,又载佛记其于佛灭百年后始化罽宾,更说末田地与阿育王同时。如此一来,就可能有两个末田地,一是为阿难弟子之末田地,一是与阿育王同时之末田地。然问题在于究竟始化罽宾末田地是佛灭二百年时与阿育王同时之末田地,还是阿难的弟子末田地,亦或两个末田地就是一人。如果阿难的弟子末田地就是阿育王时代的末田地,则其寿命当在二百年以上,这种可能性即便不能完全排除,也是微乎其微。如果有前后两个末田地,二人的名字、事迹又十分相近,这种巧合实是罕见。
在《舍利弗问经》、《阿育王经》等多种史料中,末田地不仅是阿难的大弟子,而且还是付法传承中的一代,他甚至被排在商那和修之前,成了商那和修的大师兄,二人的关系有类迦叶与阿难的关系。多罗那他的《印度佛教史》也说迦湿弥罗师认为末田地先于商那和修在中印度护持教法十五年,因此也应该计入付法传承之中。果然如此,则末田地的寿命还要长些,他须活到二百五十岁以上才能到阿育王传教时代。
前后两个末田地的假设也难以成立,因为阿育王派出的长老都是到尚无佛法的地方进行传教,如果一百年前已经有一位末田地在罽宾开创了佛教,则罽宾早已成为佛教圣地,第二位末田地前去的意义就不大了。从《善见毗婆沙》卷二的记载来看,阿育王时的末田地与前一位末田地一样,也是从教化龙王开始,即他同样是从头做起,这种可能性其实是不存在的,因此末田地只有一个,始创罽宾佛教者也只有一个大师。
值得注意的是,提到与阿育王同时的末田地的只有南传《善见毗婆沙》,在北传的所有资料中,都没有提到末田地与阿育王有何关联,那么是不是南传资料出于误传,将末田地的时代拖后至阿育王时呢?《善见毗婆沙》卷二两处提到末田地,一是在为阿育王之子摩哂陀受戒时,“推目 连帝须为和尚,摩诃提婆为阿阇黎,授十戒,大德末阐提(末田地)为阿阇黎,与具足戒。是时摩哂陀年满二十,即受具足戒”,二是在阿育王派遣诸大德分化四方时,派末田地等五人往化键陀罗、罽宾,末田地于罽宾化龙王,开辟佛教。《善见毗婆沙》保留了比较原始的记载,其对南传律学世系、阿育王时代等记述详实,颇为后世治佛史者所重,如果当时并不存在末田地其人,是不会杜撰这一故事的,而且这一故事的创作对于南传佛教并无意义。
如果说南传记载不误,那么只能说是北传之说有问题了,即末田地的时代不会有那么早。北传资料本身也有许多值得推敲之处,诸书皆云末田地为阿难弟子,那么末田地何时师事阿难呢?据较早的提及阿难化末田地因缘的资料如《阿育王传》、《阿育王经》等记载,阿难欲于恒河中流入般涅槃,大地出现六种震动,时雪山有五百仙人感斯异相,知是阿难意欲离世,于是飞空往诣其所,哀求出家,阿难以神通力,在河中化一小岛,以使诸人安身,并于一个时辰内令五百仙人得罗汉果,其五百仙人之首领不忍见师灭度,便欲效法释迦牟尼之最后弟子,先师入灭,阿难止之,道是佛记其于佛灭百年之后,于罽宾国宣化教法,不可舍身,于是仙人首领末田地便依师教,后于罽宾传法。
这一传说有不少疑点,一是阿难临入灭时,却收了五百弟子,这种可能性实在不大,这有可能是佛入灭前化一婆罗门为弟子的故事的翻版,就连佛也只在临终前收了一个最后弟子,阿难却收了五百人,实是令人难以置信。阿难临终收末田地等五百弟子的故事带有过多的神话色彩,有可能是后人的附会,与印度本土的其他传说相距甚远。《法显传》卷三〖五河合口〗条云:
从此东行四由延,至五河合口。阿难从摩竭国向毗舍离,欲般涅槃,诸天告阿阇世王,阿阇世王即自严驾,将士众追到河上。毗舍离诸梨车闻阿难来,亦复来迎,俱到河上。阿难思惟:“前则阿阇世王致恨,还则梨车复怨。”则于河中央入火光三昧,烧身而般泥洹。分身作二分,一分在一岸边。于是二王各得半身舍利,还归起塔。
《大唐西域记》卷七亦载“阿难分身寂灭传说”,内容与法显所记基本相同。阿难的本意是到毗舍离国入灭,然而摩揭陀国阿阇世王情恋不舍,这使阿难陷入了矛盾之中,为了不使两国为此兴兵,阿难只好临时决定,于河中舟上入灭,使两家等分舍利。非常明显,河中入灭是阿难的仓促决定,不可能为他人得知,末田地率五百仙人有感而至是不大可能的,在等于是前后夹击的窘迫处境中阿难是没有机会从容地度脱五百仙人的。值得注意的是,不论是法显的记载,还是玄奘的闻说,都没有阿难临终收下五百弟子的影子。因此不论是从情理上还是记载上,阿难入灭前收下末田地等五百弟子之说都是不大可信的,只能理解成后人的添加。
二是似乎五百人都名为末田地,因为梵文原意为中际,因其于河中得道,故名末田地迦(水中),又称由于其于日中即中午时得道,故又名末田地那(日中),有的资料便称为首者名为摩诃(大)末田地,编造之迹太露。
三是有说五百仙人得道之后,不忍见亲教师入灭,便先其灭度,“咸悉俱时入般涅槃”(1),末田地(大末田地)亦欲入灭,却为阿难所止。末田地显然是不能入灭的,否则就没了下文,而他的部属是否入灭了,诸书似乎说他们已经入灭了,而后来末田地至罽宾时却有五百罗汉为眷属,这五百罗汉应当就是他原来的部属。末田地及其部属是否先阿难入灭就成了问题,若效法佛最后弟子,就应当先灭,若按后来传法需要,就不当入灭。
还有一个重要的问题,诸书皆称佛记末田地于佛灭百年之后始化罽宾,如《毗奈耶杂事》四十称阿难告末田地:“佛复记汝:‘我涅槃后满百岁时,有一比丘名末田地那,令我教法流行此国’,是故汝今应可于彼宣扬圣化。”一般认为,阿难于阿阇世王晚年入灭,其距佛灭不足三十年,既然其时末田地已经得道,为什么非要等到七十多年后才到罽宾传法呢,难道是因为不到百年时机因缘不足吗?或许是后世觉察到了其中的问题,便欲加以修正,如《大唐西域记》卷三便引迦湿弥罗《国志》,道是“如来寂灭后第五十年,阿难弟子末田地迦罗汉”应佛悬记,宣化此国,将百年改成了五十年。如此一改,问题就没了,而且多罗那他《印度佛教史》载迦湿弥罗师说末田地迦先往中印度护持教法十五年,尔后才至罽宾(2),自阿难入灭加上十五年,与五十年之说就差不多了,如此不但消除了前述疑问,还使末田地先于商那和修于中印度护持教法,使末田地取得了持法者的合法地位,真是一举多得。不过这种说法显然是后起的,颇有欲盖弥彰之感,更加表明百年传法与为阿难弟子的相互矛盾。
北传佛教将神话与历史、感情与理智纠合在一起,故金沙相杂、真伪交织,其中末田地为阿难弟子的传闻不足取信,而末田地百年之后始化罽宾之说则是沙中藏金。根据北传之说,阿育王为佛灭后百年之人,故说末田地百年之后化罽宾,事实上是说末田地与阿育王同时,这就和南传资料一致了。
既然末田地不仅如北传百年之说应与阿育王同时,而且确实与阿育王同时,那么为何在北传史传中没有任何的关于末田地和阿育王交往的故事呢?其实北传佛教是另有苦衷的,因为依北传之说,末田地是阿难的弟子,其时代是早于阿育王的,而且末田地又被排在商那和修之前,为第三代持法者,这就更不容许他与阿育王有何联系了,因为北传将优波崛多作为教化阿育王的佛教领袖,优波崛多为商那和修的弟子,末田地的后辈,末田地就只好将这一任务交给师侄了。至于末田地与优波崛多同为佛灭后百年传法之人,都应与北传所说的阿育王同时,为何一有说,一默然,就“不可说,不可说”了。
北传的末田地故事是渐次编造的,由末田地与阿育王同时、并受阿育王派遣传法罽宾的真实历史,因阿育王于佛灭后百年出现之说,变成末田地于佛灭后百年传法罽宾的初说,由末田地为佛灭后百年之人,演变成末田地为阿难弟子之说,因为依第二次结集的故事,佛灭百年时阿难的许多弟子都还在世,象末田地如此杰出的大师是应该有师承的,其和尚应当是阿难这样的名师。既然末田地为阿难弟子,其于何时受教于阿难呢?此时末田地的名字起了作用,末田地迦为水中之义,这个名字从何而得呢,原来由于阿难于恒河中流入灭,末田地因于此日于河中得道,成为阿难最后弟子,“虽末后供,乐最上乘”(3),故有此名,有的传说末田地为末田地那,这也可以解释,因为他于日中时得道,故亦名日中。末田地虽被塑造成阿难弟子,但毕竟比不上阿难亲传弟子商那和修,也难以摆脱旁传的尴尬,怎么办呢?一是给他加上“金口所记”的光环,二是说初时商那和修徒众不多,是末田地先在中印度护持教法十五年,等到末田地到达罽宾之后,商那和修才开始在中印度护持教法,如此一来,末田地不仅应当被列入付法传承,而且还应当排在其师兄商那和修之前为第三代了。到了后世,末田地为阿难最后弟子之说也不提了,他似乎反而成了阿难的大弟子,商那和修的师兄,是他将佛法付给商那和修,商那和修倒屈居其后,成了师弟或弟子了。
从北传史传中也可以看出末田地的形象一步步高大起来的过程。《大悲经》卷二但说佛记末田地当于罽宾化导龙王,大弘法化,并称“我若具足称扬彼末田提所有功德,不能穷尽”,对末田地大加称颂,然未说其为阿难弟子,在《阿育王传》中,末田地虽为阿难最后弟子,但并未计入传法世系之中,但在其后的《阿育王经》中,末田地就已经被列入付法传承了,《舍利弗问经》列了一个“迦叶传付阿难,阿难复付末田地,末田地复付舍那婆斯,舍那婆斯传付优波笈多”的法系,这一法系得到广泛的认同,在后世的传说中,异世五师说便成为最流行的说法(4),无人怀疑末田地的持法者地位了。
若谓始为仙人、后为阿难弟子的末田地是一个神话人物,而在佛灭二百年时出现、与阿育王和目揵连帝须、大天同时的末田地是一个真实的历史人物,那么罽宾佛教的开创时间就要推后一百年。如北传之说,罽宾佛教开创的时间是较早的,且不论佛灭五十年之说,似乎百年时说已成定论,如《阿育王经》就载商那和修教化优波崛多事毕,复忆佛记罽宾安隐,为坐禅佳处,便至其地修习五支禅,如此商那和修也成了始于罽宾修禅的大师,只是但言他在那里独修,未说他如何化人,又载优波崛多化一弟子,名为善见,是罽宾的比丘,这些都似乎表明在优波崛多的时代罽宾已经有了佛教,不待百年之后末田地的开创。然而这些与末田地为阿难弟子说同出一处,应当视为对后说的旁证,并非独立的资料来源。
末田地对罽宾的贡献并不限于开创佛教方面,他事实上是将当时先进的文明和生产方式引入罽宾的文化始祖,甚至被后世尊为罽宾国的开创者。在末田地之前,罽宾并非没有居民,而是只有尚未开化、信奉龙神的原始部族,人数也不多,大片地域尚处于蛮荒状态,且水多地少,洪灾频频,加上四围高山,交通不便,是一个极不发达的地方。末田地至此之后,先是制服龙王,兴修水利,导水入河,化池为地,以千顷碧波,为万里平畴,化鱼虾之国,成稻米之乡,尔后又带领众人自香醉山引入郁金香花,适合山区生长的郁金香花从此成为此国重要的经济来源,这样就先解决了经济问题。末田地的本意,当然是为了弘扬佛教,于是他又修建五百伽蓝,使之成为传法基地,如此又将更为先进的宗教引入当地,逐步取代了原始的自然崇拜。末田地的第三步是移民,罽宾人口稀少,原有的部族在文化上又比较落后,于是他从周围诸国迁入了一些居民,“以充役使,以供僧众”,这样就有足够的人民可以供养僧徒。末田地或许还为罽宾修建了都城,即卡尔哈纳所记的阿育王始建的旧都城斯立那加(Srinagari),又名Puranadhisthana(旧都)(5)。
不能否认末田地个人的辛勤努力和神通法力在开创罽宾过程中所起的巨大作用,然而单靠个人的力量及少数僧徒(传说初期只有五人)不可能完成一切,如移民、修建都城等大事,如果没有国主在政治和经济上的大力支持,是无法想象的。如果说是佛灭五十年或一百年发生的事,那么当时一方面不存在如此支持佛教的国王,另一方面即便有心支持佛教,也没有如此强大的实力,只有阿育王才有这一条件。因此罽宾佛教的开创是末田地在阿育王的全力支持下完成的。在阿育王之前罽宾还是蛮荒之地,不可能有佛教徒。
末田地与罽宾的开创及有部的创立是不可分割的,罽宾长期以来一直是北印度佛教的中心,其在北传佛教中的地位是很高的,然若谓在阿育王百年以前那里就有了佛教是缺乏根据的。罽宾与说一切有部是不可分的,末田地可以说是有部最早的宗师之一。而有部的产生,一般认为是在阿育王后。据《异部宗轮论》,至佛灭第二百年满时,大众部中大天出现,使大众部再次分裂,而上座部一味和合,至第三百年初时始分为说一切有部和本上座部(雪山部)两部。因此有部的出现事实上与大天同时,正好是阿育王时代,这也与南传大天与末田地为同时代的高僧的记载相应。《舍利弗问经》亦说佛灭三百年时,从上座部分裂为萨婆多部和犊子部。因此有部出现的时代,正好是末田地的时代,亦是阿育王时代,而罽宾又一向是有部的大本营,这表明末田地有可能是有部最早的领袖和开创者。既然北传诸书皆云佛灭三百年时有部出现,末田地也不应是佛灭百年或五十年时之人。
值得注意的是,虽然阿育王为佛教的发展做出了巨大的贡献,有部及北传佛教对他却颇有微词。有部传说,阿育王尊崇大天的大众部,对有部进行压制乃至人身迫害,于是有部的大德显现神通,飞行到北方的迦湿弥罗(罽宾),阿育王见状,颇有悔意,欲请其返还,诸大德坚持不肯,阿育王便派人送去珍宝什物加以供养(6)。这表明阿育王当时崇奉的还是大天一派大众部,北传上座部说阿育王尊崇优波崛多自然是编造,南传上座部说阿育王时期目揵连帝须为佛教领袖恐怕也不尽然。从北传佛教一再丑化大天来看,上座部与大众部的矛盾已经十分突出了,当时作为各自领袖的大天和末田地大概也有嫌阋。尽管阿育王对大众部表现出了更多的支持,但他迫害乃至试图谋害上座部长老的传说却是不大可信的。大概末田地被派到西北未开化之地罽宾,虽然对当地佛教的开创起了巨大的作用,但在有部后世看来,也是对其先祖的一种流放和迫害,是故不仅对大天极尽丑化之能事,而且对热心支持佛教的阿育王也不大恭敬。有部将出现于阿育王之后的罽宾佛教提前到商那和修的时代,并称除末田地外,商那和修亦依佛说,到罽宾坐禅,这一切都是为了抬高罽宾佛教和有部的地位。同时将末田地升格为阿难弟子和一代持法者,并使其位于商那和修之前,大概也是对其荜路蓝缕、功高至伟的先辈应有的美化和报答。
由此也许可以得到阿育王出现于佛灭百年之时这一异说的真正来源。有部无法抹杀末田地与阿育王同时的事实,为了提高末田地的地位,就只能让阿育王一块提前一百年,恰好此前百年又有一位黑阿育,可作为阿育王早出的证据,这样与阿育王同时的末田地理所当然地又成了佛灭百年时人,其成为阿难弟子就有了可能。因此流传甚广的阿育王为佛灭百年时人之异说其实正是有部为了抬高末田地与罽宾佛教的地位而故意制造出来的。
末田地的实际师承已不得而知,他应当与弥遮迦和具寿黑色同时,但是否是提多迦的弟子则无法考证。虽然他不能算是付法传承中人,也不可能是阿难的弟子,更没有排在商那和修之前的道理,却并不妨碍他作为一代佛教大师的地位。然而,历史就是历史,不能为信仰、神话、情感而改,这也是佛教的真精神。
注释:
(1)《付法藏因缘传》卷二。
(2)多罗那他《印度佛教史》第8页,张建木译,中国佛教协会印。
(3)王维《六祖能禅师碑铭》。
(4)吉藏《三论玄义》卷下,见《三论玄义校释》185至186页,韩廷杰校释,中华书局1987年。
(5)季羡林等《大唐西域记校注》323页注(二),中华书局1985。
(6)《阿毗达磨毗婆沙论》卷九十九,《大唐西域记》卷三迦湿弥罗国《五百罗汉僧传说》。
原载《华林》第一卷,中华书局,2001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