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本文认为,先秦时期所称的“家”,主要有两种不同的含义。“六家”、“九流十家”,与先秦至汉代所称的“百家”,不是同一范畴内的概念,它们之间并不互相排斥。后人不了解“家”的这两种含义,更不了解“六家”、“九流”所产生的背景,对于先秦学术思想史有误解。
关键词:六家、九流十家、百家、思想史
“诸子百家”、“百家争鸣”,是我们描述先秦时期思想界的状况时,最习惯的用语。但是在运用它时,很少有人会去质疑:到底有哪“百家”?在当前思想史的研究、写作中,司马谈的“六家”、刘向歆父子的“九流十家”,是真正用来描述、把握先秦时期思想界的基础“话语”。
不过,中国哲学史的开山者胡适,曾经反对这种做法,他指出过所著《中国哲学史》的特点:
我这本书的特别立场是要抓住每一位哲人或每一个学派的“名学方法”……这个看法根本就不承认司马谈把古代思想分作“六家”的办法。我不承认古代有什么“道家”、“名家”、“法家”的名称。我这本书里从没有用“道家”二字,因为“道家”之名是先秦古书里从没有见过的。我也不信古代有“法家”的名称,所以我在第十二篇第二章用了“所谓法家”的标题,在那一章里,我明说:“古代本没有什么‘法家’……我以为中国古代只有法理学,只有法治的学说,并无所谓‘法家’。”至于刘向、刘歆父子分的“九流”,我当然更不承认了。
这样推翻“六家”、“九流”的旧说,而直接回到可靠的史料,依据史料重新寻出古代思想的渊源流变:这是我四十年前的一个目标。我的成绩也许没有做到我的期望,但这个治思想史的方法是在今天还值得学人的考虑的。[1]
其后,任继愈有《先秦哲学无“六家”》之文[2],指出“先秦有的只是老子学派、庄子学派、公孙龙学派等”[3],承认有很多学派,但是这个观点也没有贯穿到他所编写的《中国哲学史》和《中国哲学发展史》之中。苏德恺也认为:“先秦哲学本来没有六家,而司马谈自己创造了汉初的‘六家’概念及其抽象的类目。”[4]陈启云也有相近观点[5]。
但是,冯友兰先生有专门的文章《论“六家”》,认为司马谈和刘歆所分的“六家”或“九家”的说法是有根据的:
在先秦事实上是有这些派别……第一,在先秦的学术界和知识分子中,本来有各种的人,他们自称,或者被称为某种人,或者某种专家。第二,这些某种人或某种专家,在他的思想中间,确有一些自己的中心问题,对于这些问题的回答和解决,有一个共同的倾向,因此他们成为哲学上一个流派。每一个流派,都围绕着自己的中心思想,同别的流派进行斗争……在先秦的典籍里,我们常看见有“儒”或“儒者”、“墨者”、“隐者”、“辩者”、“法术之士”、“轻物重生之士”等名称。这些名称都专指一种人……这些不同的人,都有不同的思想。他们的思想发展成为体系,就成为各种学术流派。这些流派是本来有的,司马谈和刘歆在记录中把他们明确起来,给以相当的名字,其中有些名字,是沿用原来有的名称,例如儒家和墨家,有些是他们给的新名称,例如名家、法家、阴阳家、道家。[6]
胡适先生的书中,恰恰也列有“公孙龙及其他辩者”一节,似乎冯先生说得比胡先生有道理。
冯先生的影响很大,当前我们翻开各种论述到先秦学术史、思想史或哲学史的著作[包括笔者所查阅到的[日]狩野直喜:《中国哲学史》(东京:岩波书店,1953年),劳思光:《新编中国哲学史》(台北:三民书局,1984年增订版),吴怡:《中国哲学发展史》(台北:三民书局,1984年),韦政通:《中国思想史》(台北:水牛出版社,1986年第七版),臧广恩:《中国哲学史》(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7年第二版),以及《剑桥中国先秦史》第11章《经典哲学著作》英文本)],即便在总述的部分提到有“诸子百家”、“百家争鸣”,但是在下面写的时候却是儒、墨、道、法等不到十个部派及其不同时段的代表人物一个个来写。譬如在儒家,先列孔子,次列曾、思、孟,再列荀子等小节。或者这种分家分派并不完全行之于章节结构,研究者按照时间先后分述诸子,依次写老子、孔子、墨子等,但讨论到诸子的学术性质时,“道家”、“法家”等称呼还是存在。各种讨论到“百家争鸣”的文章,也似乎多是说说而已,要不就搬出儒、墨、道、法等家。于是,名义上的“百家”,变成了几家、十几家。
也有学者认识到“六家”、“九流”之说不足,但认为可以沿用[7]。甚至英国学者鲁惟一,已经认识到刘向歆父子的“九流十家”是书目,划分有许多问题(鲁惟一明确指出:“刘向和刘歆所编的书目,作为遗产,所留下的对中国哲学进行重大划分的分类却往往是错误的。”)[8],也因袭“儒家”、“道家”、“法家”等称呼。可见“六家”、“九流”的框架,不仅影响了中国人,也渐渐影响到了西方汉学界。
总之,在当前,“百家”成为了一个虚幻的名词,有学者甚至明确说先秦没有“百家”[李培栋讨论了“先秦诸子真有‘百家’吗”这一问题,认为《汉书·艺文志》“凡诸子百八十九家”一语,是把“‘家’(学派)混同于‘子’(代表人物)”,“在《汉书·艺文志》中,把学派、人物和著作混为一谈。”并认为,“先秦时期的诸子超过百人是没有问题的……然而,学派就不同了,‘诸子’虽多,而同调者不少,把他们归类为几个学派,把‘学派’定义为家,那么就没有‘百家’那么多了。”][9];而对于“六家”、“九流十家”的来历和背景,却很少有人去考虑。
一、百家
其实,打开先秦至汉代的子书以及史书,“百家”的存在不容置疑。比如《荀子·儒效》:“百家之说,不及后王,则不听也。”《荀子·解蔽》:“今诸侯异政,百家异说。”《荀子·正名》:“是故邪说不能乱,百家无所窜。”《荀子·成相》:“复慎、墨、季、惠,百家之说诚不详。”《庄子·秋水》也说:“公孙龙问于魏牟曰:‘龙少学先王之道,长而明仁义之行;合同异,离坚白;然不然,可不可;困百家之知,穷众口之辩;吾自以为至达已……’”《庄子·天下》也有:“其数散于天下而设于中国者,百家之学时或称而道之。……犹百家众技也,皆有所长,时有所用。……悲夫,百家往而不反,必不合矣!”以往认为庄子外杂篇晚至汉代才成书,从阜阳汉简和张家山汉简出土有《庄子》残简来推论,这种可能性不大。后来贾谊的《新书·过秦上》也说:“于是废先王之道,燔百家之言,以愚黔首。”《淮南子·俶真》有:“百家异说,各有所出。”《淮南子·齐俗》:“故百家之言,指奏相反,其合道一也。”《淮南子·氾论》:“百川异源而皆归于海,百家殊业而皆务于治。”“诸子百家”一语,也见于《史记·屈原贾生列传》。“百家”的说法在汉代还有很多例子,此不赘述。
但是,“家”的含义,却值得考虑。《庄子·则阳》借少知之口说:“季真之‘莫为’,接子之‘或使’,二家之议,孰正于其情?孰偏于其理?”《韩非子·定法》载:“问者曰:‘申不害、公孙鞅,此二家之言孰急于国?’”篇末则有:“故曰:二子之于法术,皆未尽善也。”在这里,季真、接子二人,申不害、公孙鞅二子,就是“二家”!
“百家”之所指,《荀子·成相》中有:“凡成相,辨法方,至治之极复后王。复慎、墨、季、惠,百家之说诚不详(祥)。”这里的“慎、墨、季、惠”,应该只是荀子所举的“百家”之代表。《庄子·天下》篇中,所谓古之道术“其数散于天下而设于中国者,百家之学时或称而道之”,文中所列举的“百家”,有“墨翟、禽滑釐……相里勤之弟子五侯之徒,南方之墨者苦获、已齿、邓陵子之属”、“宋钘、尹文”、“彭蒙、田骈、慎到”、“关尹、老聃”、“庄周”、“惠施……桓团、公孙龙,辩者之徒……黄缭”(容易发现,《天下》篇比《荀子·成相》多了“之徒”、“之属”这样的表述)。
战国诸子多有门徒,余嘉锡先生曾经指出子书的通例是:“向歆班固条别诸子,分为九流十家。而其间一人之书,又自为一家。合若干家之书,而为某家者流,明乎其所谓家者,不必是一人之著述也(家者合父子师弟言之,《管子·乘马篇》云:“三夫为一家。”古今训诂之书,无以家字作一人解者)……学有家法,称述师说者,即附之一家之中……其学虽出于前人,而更张义例别有发明者,即自名为一家之学。”[10]
因此,确切地说,战国时代,“子”是“家”的代表,举一“子”可以赅括一“家”,这就是前文称“季真”、“接子”为“二家”的缘故。所以,荀子的“非十二子”,也就是非十二家。在《非十二子》篇中,荀子还批评了子张氏、子夏氏、子游氏之儒,而《孟子·滕文公下》篇也曾说到:“杨朱、墨翟之言盈天下。天下之言,不归杨则归墨。杨氏为我,是无君也。墨氏兼爱,是无父也。”在这些地方,“子”、“氏”并用,也可见“子”与“家”表意相同。
但是司马谈的“六家”、刘向歆父子的“九流十家”中的“家”,却有不同的含义。这既是余嘉锡先生说“向歆班固条别诸子,分为九流十家。而其间一人之书,又自为一家”的缘故,也是《汉书·艺文志·诸子略》提及“九流十家”,又说到“凡诸子百八十九家”的缘故。
前举《庄子·天下》篇中,“相里勤之弟子五侯之徒”,与“桓团、公孙龙,辩者之徒”,两个“之徒”,意义有区别。很明显前者是指有师承、学术渊源关系的一批人,他们的思想宗旨应该差不多;而后者则仅是指思想宗旨或学术特点相近的一批人,未必有师承关系。类似“辩者”这样的称呼,冯友兰先生《论“六家”》一文讨论得比较详细。但是他没有注意到《战国策·赵策二》中,苏子对秦王所说的“夫刑名之家皆曰:‘白马非马也已’……”这里的“刑名之家”,不必然有师承关系(当然也并不是排斥师承渊源),与前面以子为代表的“家”大不相同。
所以,在先秦时期,表示思想团体的“家”至少有两种意涵,一种是针对有学术师承、学术渊源的学派而言的;一种是针对有相近的学术宗旨、学术兴趣、学术问题的学者群而言的,不必然有师承渊源。前者为本意,后者为引伸义,外延较前者宽泛。
战国时的诸子,显然更重视有学术师承、学术渊源的学派(school)这一意义上的“家”。这样的一“家”之所以成其“家”,在于独立的思想观念和延续的师承渊源。战国时期的诸子百家,一如孟子一样,常常举别家的核心学说以批判之,因而各家学说的核心观念也常见于时人的著述之中。《尸子·广泽》篇中说:“墨子贵兼,孔子贵公,皇子贵衷,田子贵均,列子贵虚,料子贵别囿。其学之相非也,数世矣而不已,皆弇于私也……若使兼、公、虚、均、衷、平易、别囿,一实也,则无相非也”[11],《吕氏春秋·不二》之说与之接近:“老聃贵柔,孔子贵仁,墨翟贵廉(兼),关尹贵清,子列子贵虚,陈骈贵齐,阳生贵己,孙膑贵势,王廖贵先,兒良贵后。此十人者,皆天下之豪士也……夫能齐万不同,愚智工拙皆尽力竭能,如出乎一穴者,其唯圣人矣乎!”《尸子·广泽》、《吕氏春秋·不二》没有像孟子、荀子那样奉行崇儒的立场,因此有和会诸家之意。这两篇所采用的论各子之所“贵”的表达方式,应该是一定时间、地域之内习惯的叙述方式。《列子·天瑞》记:“或谓子列子曰:‘子奚贵虚?’”今传《列子》一书之所谓真伪,尚有争论,不过《战国策·韩策二》也记载:“史疾为韩使楚,楚王问曰:‘客何方所循?’曰:‘治列子圉寇之言。’曰:‘何贵?’曰:‘贵正。’”“贵正”之言明显不可靠,此文主要是用“贵正”之说喻事,故被收入《战国策》。但它却反映出当时论方术,是用问“何方”来问师法何人,用“何贵”来问学术宗旨,以明瞭学术师承、派别和思想宗旨。师承、派别既然不同,那么学术宗旨自然也就各异,同一个派别之内,学生若能自成一家之言,学派就会分化,学术宗旨也会相应变化,比如《吕氏春秋·不二》就说到“老子贵柔”、“关尹贵清”。
重视学术师承、思想宗旨,不仅见之于诸子的言行,甚至见于一般的贵族、士人的言行之中。《吕氏春秋·应言》记载:“司马喜难墨者师于中山王前以非攻,曰:‘先生之所术非攻夫?’”此司马喜有可能就是司马迁远祖之在卫者[12]。《吕氏春秋·爱类》也记:“匡章谓惠子曰:‘公之学去尊,今又王齐王,何其到也?’”相比较而言,学术师承渊源更为重要,因为师承一定,那么学术宗旨也就能大体把握,虽有变化而不远。比如当时儒、墨早已分化,但是儒、墨之称却很通行,就是因为其分化之后的派别之间虽然互相批判俨若水火,但在别人看来,学术宗旨终究相去不远。当时人很重视师承,《庄子·天下》篇便说到墨家三派“以巨子为圣人,皆愿为之尸,冀得为其后世”。《吕氏春秋·去宥》则记载:“荆威王学书于沈尹华,昭厘恶之。威王好制。有中谢佐制者,为昭厘谓威王曰:‘国人皆曰:王乃沈尹华之弟子也。’王不悦,因疏沈尹华。”中谢能够进谗言于威王,就是部分因了当时人重视师承的心理。
战国时的“百家争鸣”,一个突出的表现,就是诸子把握其他学说的渊源和宗旨,或不同学说之间相近的特点,以进行批判。这样的内容很多见,前引《庄子·天下》、《孟子·滕文公下》、《尸子·广泽》、《吕氏春秋·不二》不具论;《荀子·天论》、《荀子·解蔽》两篇,据学者考证是荀子本人重返稷下“最为老师”时所作,《荀子·非十二子》篇,据考证是荀子居于兰陵时的作品。[13]《荀子·天论》篇中说:“慎子有见于后,无见于先。老子有见于诎,无见于信。墨子有见于齐,无见于畸。宋子有见于少,无见于多。”《荀子·解蔽》篇中说:“墨子蔽于用而不知文,宋子蔽于欲而不知得,慎子蔽于法而不知贤,申子蔽于执(势)而不知知,惠子蔽于辞而不知实,庄子蔽于天而不知人。”两次批评墨子、宋子。而《荀子·非十二子》分别批判了它嚣(或以为范睢之讹[14])、魏牟;陈仲、史鰌;墨翟、宋钘;慎到、田骈;惠施、邓析;子思、孟轲,而标举仲尼、子游(或以为当为子弓);后文还批评子张氏、子夏氏、子游氏之贱儒。这与上面两篇相比,最明显的是再一次批评了墨子、宋子,说明当时墨子、宋子的学说影响很广。值得注意的是,《荀子·天论》、《荀子·解蔽》中,荀子对于墨子、宋子是分开批评,《非十二子》则合在一起,说明《非十二子》的两两列举仅是根据某种相似性,同中还有异,不能将之视作“刑名之家”那样的学者群(这也说明“刑名之家”这样的称呼,不是先秦时期的主流)。
因此,“百家”,是泛指当时诸多的学派,每一个自成一家之言的学者都可以成为一家。从这种角度来看,说先秦有“百家”,决不是什么夸张之说。虽然当前尚看不到一本著作提及所有的百家之名,但这恐怕只是因为时间、地域和诸子的学术方向有不同,而学有显有不显。比如孟子所批评的墨子、杨朱,应该是反映当时至少在稷下这两家学说很流行;但荀子在稷下所批评的对象中,就没有明确提到杨朱;而荀子在兰陵的作品中,批评的对象又与稷下大不一样;《尸子·广泽》与《吕氏春秋·不二》的讨论对象也不完全一致。孔门有“七十子”,稷下学宫中的大夫也有七十六人[15]。先秦养士成风,四大公子、吕不韦等人的食客都不下千人,这些游士除掉鸡鸣狗盗、刺客游侠等专门人才外,有很多就是百家学者,他们如果没有标举某一家或自成一家之言的本事,是不会得到尊重的。秦火之后,汉廷所藏子书,《诸子略》说“凡诸子百八十九家”。对于先秦秦汉时期的子书,这应该是只会少不会多的统计。
二、六家
汉初,“学天官于唐都,受易于杨何,习道论于黄子”的司马谈,“愍学者之不达其意而师悖,乃论六家之要指”,讨论了“阴阳、儒、墨、名、法、道德”六家。今存于《太史公自序》中的“论六家之要旨”,后面较长的部分可能是司马迁的补述,我们且统称之为司马氏父子之论。司马氏父子论“六家”,主要不是针对先秦时期有学术师承的学派,他们所说“夫阴阳、儒、墨、名、法、道德,此务为治者也”,是讨论的六个对于“治”有重要影响的思想理论,没有谈及纵横等与“治”关系不大的学说。儒、墨本来是学派名称,通行已久,人们自然容易知道其治国的学术宗旨;道家这一名称的出现,不晚于汉初(《史记·陈丞相世家》:“始陈平曰:‘我多阴谋,是道家之所禁。’”《史记·齐悼惠王世家》:“召平曰:‘嗟乎!道家之言:当断不断,反受其乱。乃是也。’遂自杀。”),当时在社会上颇流行,其无为的思想取向也是时人比较熟悉的。阴阳、名、法,则很明显也是指学术宗旨,而不是对具体学术派别的指称。这一点,苏德恺先生有比较有力的论证。他指出“法家”这个名词司马迁没有用,《七略》中的法家人物商君,申不害,慎到,韩非,在《史记》中分别被列入《老子韩非列传》、《商君列传》、《孟子荀卿列传》之中,说明司马谈注重的是抽象的概念,而不是汉初重要人物或主张,是“将天下各个历史时期的见解与论述集合起来分为六部分”,“把中国哲学史概念化”[16]。
所以,这里的“六家”尽管也是称为“家”,也用了先秦常见的儒、墨这样表示学术师承渊源的名词,但是儒、墨在此却是用来表示学术宗旨,不是对于先秦秦汉时期学派的划分(否则分类有两个标准),更没有对应具体的人物。“六家”是谈论学术思想中,有关于治国的六个重要的思想取向。就治国之术而言,先秦诸多思想家或流派中的学说,可能不止这六个倾向;而某一思想家或流派可能会同时出现若干个思想倾向,尤其常见的是杂有名学、阴阳学的学说。因为“名学既为各派辩论的工具,则名家之不当独立成家,自不言而喻,不过惠施、公孙龙等特以辩论著名而已”[17];而所谓阴阳的学说,起源很早,已经成为先秦诸子的基本通识[18]。
因此,这里的“六家”,是与“百家”不同类型的概念,并不互相排斥。在司马迁的《史记》中,我们可以看到很多的“百家”之称,这也证明“六家”与“百家”,虽然都使用“家”,但是并不互相排斥。使用同一词语而所指不同,这是中国思想史上很常见的现象。
另外,恐怕司马谈不是凭空创造出“六家”的概念,而是有所继承、发展,这也是中国思想史的特点。《尹文子·大道上》指出:“大道治者,则名、法、儒、墨自废;以名、法、儒、墨治者,则不得离道。”这里的“大道”、“名”、“法”、“儒”、“墨”,是《尹文子》所归纳出的各种治国主张,与司马谈所说的“夫阴阳、儒、墨、名、法、道德,此务为治者也”相比,少了“阴阳”。《尹文子》一书,过去被怀疑为魏晋时伪托之作,当代学者已经基本说明此书不伪、不晚[19]。而且,《庄子·天道》中有:“礼法度数形名比详,治之末也”,论调与《尹文子》接近,这正好说明《尹文子》或有所承。故而《尹文子》这一段不太可能是因袭《论六家之要旨》,舍弃了“阴阳”;而很可能是相反。
但是司马氏父子不是如《尹文子》那样,独推重道家,而是分析了各家之利弊,虽然也对道家比较推重,但是却说“其辞难知”,而对于其它家也指出了不可废之处。所以司马氏父子之论,与《尹文子》有很大不同。
《尹文子》、司马氏父子谈论诸子学说的方式,是就某一学术趋向进行评论,与先秦学者常见的论述方法相比,改变非常大。战国时期的诸子,一如孟子、荀子一样,常常是点数某人某家(氏)之名,举其核心学说(批判)。在司马氏父子前后,有不少人还是像先秦诸子一样,谈论诸子百家(《淮南子·俶真》说:“百家异说,各有所出,若夫墨、杨、申、商之于治道,犹盖之无一橑,而轮之无一辐,有之可以备数,无之未有害于用也。己自以为独擅之,不通之于天地之情也。”所论“百家”的方式,与前引《荀子·成相》相近。扬雄《法言·五百》说:“庄、杨荡而不法,墨、晏俭而废礼,申、韩险而无化,邹衍迂而不信。”笔法与《荀子·非十二子》接近),但是逐渐衰微。这一现象,很可能和战国末期到秦汉时期的学术风气变化有关(战国时期,学术中心地区是“儒分为八,墨离为三”,学派不断细分,学术边缘地区如秦、楚,则出现了像《吕氏春秋》这样的大融合著作,和《庄子》外杂篇、《鹖冠子》等这样思想折衷的作品;学术中心地区守师说较严,《孟子》记陈良之弟子陈相归附许行,在学术宗旨上是尽弃前学,汉代经书传授还有家法,学术边缘地区,学者转益多师。秦火之后,学术融合和学者杂学百家言的趋势很明显。“学者之不达其意而师悖”,是汉初的实际情况),拟另文讨论。
三、九流十家
《庄子·天下》篇讨论学术思想发展变化,汉初有《淮南子·要略》继续这一探讨。该篇结尾论述了太公之谋,周公之训及儒者之学,墨子用夏政,管子之书,晏子之谏,纵横修短,申子刑名之书、商鞅之法、刘氏之书(《淮南子》)的出现原因,目的则是批判这些学说为“救世之弊”而起,仅“循一迹之路,守一隅之指”,只有的“刘氏之书”才“与世推移”,能“置之寻常而不塞,布之天下而不窕”。
刘向歆父子主持校书,分群书为经传、诸子、诗赋、兵书、数术、方技,尊经崇古之意与《庄子·天下》接近(《庄子·天下》说“古之人其备乎”,古之道术“其明而在数度者,旧法世传之史尚多有之。其在于《诗》、《书》、《礼》、《乐》者,邹鲁之士搢绅先生多能明之”);其区分诸子为“十家”,在六家之外,新增添了纵横、杂、农、小说几家。他们也进行了学术思想史方面的研究,其探讨“九流”盖出于古之某一王官,与《淮南子·要略》探究渊源相仿;分析九流长处及流弊,与司马氏父子之论接近,只是最推重儒家。
刘向歆父子的本职工作,是要为汉朝的皇家藏书校勘、分类、编目。就诸子书而言,所分的“九流十家”,是一个目录名称,在图书分类学的意义上,有首创意义。他们采用“六家”之模式,并有所补充,是一种可取的选择。而且这里的“九流十家”,也不是要取代百家,我们可以与兵书部分比较。《汉书·艺文志》兵书部分记有:“汉兴,张良、韩信序次兵法,凡百八十二家,删取要用,定著三十五家。诸吕用事而盗取之。武帝时,军政杨仆捃摭遗逸,纪奏兵录,犹未能备。至于孝成,命任宏论次兵书为四种。”任宏所录兵书四种当就是“兵权谋”、“兵形势”、“兵阴阳”、“兵技巧”。可以看出,兵书是由百八十二家删要为三十五家,最后分为四种。很明显,这里的“种”是不断删要、归并而成的。与《诸子略》相比较,此处兵书的“四种”对应于“九流十家”;而汉兴时的兵法“凡百八十二家,删取要用,定著三十五家”,恰相当于刘向歆父子校书时的去重定著,颇类似于刘向重新编订《战国策》等书。这说明,刘向歆父子“九流十家”中的“流”和“家”,是与“百家”不同类型的概念。以“九流十家”为框架的《诸子略》也说:“凡诸子百八十九家,四千三百二十四篇。”向歆父子“九流十家”之“流”和“家”的意义等同于“种”,应该看作“百家”上面一层的纲目名称。
但是,“六家”本来不对应具体学派和人物,此后则有了相对应的子书、人物。当“九流十家”这个创建的目录名称,连同他所对应的书籍,由史书附录进入史学,再进入学术思想史的领域之后,身价渐增,《庄子·天下》篇和《淮南子·要略》篇难望其项背。尽管后来书差不多都丢了,但是那个名目还在。后人“循名责实”,找寻目录的名称与内容之间的关系时,当然会发现“九流”的分类不彻底[20],不合理;可是,却少有人去质疑那名称本身了。到章学诚在《校雠通义》中表彰刘向歆父子的工作为“辨章学术,考镜源流”之后,一个王官之学——九流——诸子的学术思想线性演化图,就成为了仿佛真实的历史描述,人们渐渐遗忘了“百家”。胡适先生曾经提出了《诸子不出于王官论》,不承认“六家”、“九流十家”。可惜,他也没有跳出这一建构的框架。
注释:
[1]胡适:《中国古代哲学史大纲台北版自序》,《胡适学术文集·中国哲学史》,北京:中华书局,1992年,第5—6页。
[2]任继愈:《先秦哲学无“六家”——读司马谈〈论六家要旨〉》,《文汇报》1963年5月21日。此文有可能是受到汤用彤《论中国佛教无“十宗”》(《哲学研究》1962年第3期)的影响,而反驳冯友兰。
[3]任继愈认为先秦有“法家”,这或可能是受到了当时意识形态的影响;任继愈认为司马谈“讲的六家,是汉初当时流行重要学派”,不确,详苏德恺文。
[4][美]苏德恺:《司马谈所创造的“六家”概念》,刘梦溪主编:《中国文化》,第七期,第134页。
[5]陈启云:《“儒家”、“道家”在中国古代思想文化史中的定位》,《中国古代思想文化的历史论析》,北京大学出版社,2001年。
[6]冯友兰:《中国哲学史论文二集》,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62年,第86—87页。原载《哲学研究》1959年11、12期合刊。
[7]参庞朴:《“六家”浅说——兼评“四人帮”的儒法扩大化》,《沉思集》,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2年,第49—50页;杨宪邦主编:《中国哲学通史》,第一卷,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87年,第114、115页;孙开泰:《春秋战国百家争鸣及相互影响》,《文史知识》,1988年第2期。
[8]参崔瑞德、鲁惟一编:《剑桥中国秦汉史》,北京:社会科学出版社,1992年,第696页。
[9]见夏乃儒主编:《中国哲学史三百题》,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第36—38页。
[10]余嘉锡:《四库提要辨证》,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第608页。
[11]《尸子》一书,据刘向《别录》是尸子自作,故长期以来被认为是伪书,参张心澂:《伪书通考》,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1998年影印本,第832—834页。但前人辨伪,多不明余嘉锡所说古书是学派著作的体例,见年代上有矛盾之处,便认为《尸子》是伪书,是多事之辨。不过,《尸子》一书曾经散佚,《隋书·经籍志》著录《尸子》二十卷,记“其九篇亡,魏黄初中续”。对此,有学者认为是采缀而不是“续书补作”,见魏启鹏:《〈尸子〉与子思之学》,武汉大学中国文化研究院编:《郭店楚简国际学术研讨会论文集》,武汉:湖北人民出版社,2000年,第636—643页。
[12]参范耕研说,陈奇猷:《吕氏春秋校释》,上海:学林出版社,1984年,第1216页注13引。
[13]参廖名春:《〈荀子〉各篇写作年代考》,《吉林大学社会科学学报》,1994年第6期。
[14]金德建:《先秦诸子杂考》,郑州:中州书画社,1982年,第176页。
[15]《史记·田敬仲完世家》。《盐铁论·论儒》篇则说“稷下先生千有余人”。
[16][美]苏德恺:《司马谈所创造的“六家”概念》,刘梦溪主编:《中国文化》,第七期,北京:三联出版社,1993年。
[17]蒋伯潜、将祖怡:《诸子与理学》,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1997年,第23页。该书原为世界书局1942年所出“国文自学辅导丛书”之一。
[18]葛兆光:《七世纪前中国的知识、思想与信仰世界》,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1998年,第154—156页。
[19]参董英哲:《〈尹文子〉真伪及学派归属考辨》,《西北大学学报》,1997年第3期;王晓毅:《国学举要·道卷》,武汉:湖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第71页。郭犁华认为《尹文子》中提到了“道、儒、名、墨、法”诸学派,成书当晚于司马谈划分六家。见氏著:《尹文子中道、名、法思想的研究》,《哲学与文化》,第23卷第9期,1996年9月。转引自李贤中:《尹文子思想探析》,《安徽大学学报》,1998年第1期。按:以司马谈所论“六家”为首创、断代标准,值得商榷。
[20]如江瑔曾经指出:“大氐所谓某家之学者,皆综其学术之宗旨言之。必其宗旨纯一,可以贯澈初终,成一家言者,而后举其纲以括其目。然窃援名以核实,惟名、法、墨、农、阴阳五家为名正而言顺(按墨为学术之名,与名、法诸字同,非墨子之姓,详见下),余皆于理有未安……”见氏著:《读子卮言》,卷一第二十页,排印本。
(作者单位:北京师范大学历史学院史学研究所 10087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