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薛宝钗之美不仅在于她美丽姿容的“艳冠群芳”[1],更在于“珍重芳姿昼掩门”[2]的持重;不仅在于“淡极始知花更艳”[3]的清雅,更在于“不语婷婷日又昏”[4]的坦然。薛宝钗的大美在于她的超凡脱俗与处世圆融,这美是回归人性本真的大美,这是强有力生命的再现,她是人类精神和灵魂孤独的探索者,她向我们展示了超凡入圣的高妙人生境界。宝钗的丰富是基于她对世界的完全了悟,一个了悟了的人,她便是一个完整的世界。对于了悟宇宙真理的人来说,无所谓出世与入世,无所谓相聚与分离,无所谓失去与得到,世界再也不是矛盾和对立的二元,而是完全的同一了,同一的世界不需要分辨,只需要体验。有了这样的体悟,便会有一种面对命运坦然而大度的姿态,这便是凡与圣的差别。偏颇于一边的读者无法解读宝钗那个完整的世界,无法领略她全然的美。宝钗是一位超凡入圣的女子,宝钗是一位圆融无碍的高士。
宝钗的丰富是一个世界,宝钗的神秘也是一个世界。宝钗的出场是那么清谈,我们虽无法详细得知她成长的心路历程、生活所给她的苦与乐,但我们却能从她的遭遇和她处世的态度上看到她的成长。
我们且看第四回宝钗的出场:
还有一女,比薛蟠小两岁,乳名宝钗,生得肌骨莹润,举止娴雅。当日有他父亲在日,酷爱此女,令其读书识字,较之乃兄竟高过十倍。自父亲死后,见哥哥不能依贴母怀,他便不以书字为事,只留心针黹等事,好为母亲分忧解劳。近因今上崇诗尚礼,征采才能,降不世出之隆恩,除聘选妃嫔外,凡仕宦名家之女,皆亲名达部,以备选为公主郡主入学陪侍,充为才人赞善之职。[5]
酷爱宝钗的父亲去世了,我们不知道丧父之痛给过宝钗怎样的内心苦难,但我们看到了一个在苦难中成熟的宝钗,一个将自我放下,为母亲分忧的宝钗。父亲的去世让宝钗看到了生命的无常,这无常定让她对有限生命做过最深刻的思考。宝钗的博学是大观园中的女儿们无人能比的,就连最有才华的黛玉也不及宝钗的广博。一个丰富的灵魂是一定要经过知识的浸润的,而对生命的彻悟却是要经历通过知而达到智的转变,绝圣弃知,这是一个大智慧的境界,宝钗在丧父之痛后经历了这样的转变。凡圣只在一念之间,这不同的一念就在于对待世界的态度。宝钗不是一个自由人,她无法决定自己的命运,宝钗充为才人赞善之职也并非自己的选择,而是因为“凡仕宦名家之女,皆亲名达部”。宝钗不能掌握自己命运,所以她选择一种超然于命运之上的姿态,这种超然正是对小我的挣脱,正是生命的大智慧。正是这种大智慧使得宝钗超凡脱俗、圆融无碍。
宝钗一出场,她已经是一个彻悟了的宝钗,所以在以后的整部书里我们看不到宝钗在情感上的大起大落,看不到宝钗的任性悲愤,我们看到的是宝钗的随缘守份,看到的是宝钗的藏愚守拙。作者将一个完整的宝钗呈现给我们,她不需要再雕琢,我们看到的宝钗已经是一个成熟的宝钗,一个“行为豁达,随分从时”[6]的宝钗,一个了悟了的宝钗,一个丰富而又意韵深长,随缘却又超然的宝钗。
宝钗的美貌是艳冠群芳的,她“品格端方,容貌丰美,人多谓黛玉所不及”[7]痴情公子贾宝玉常常忘情于宝钗,也决非与她的美貌无关。我们且看第二十八回《薛宝钗羞笼红麝串》一回:
宝钗原生的肌肤丰泽,容易褪不下来,宝玉在旁边看着雪白的一段酥臂,不觉动了羡慕之心……再看宝钗形容,只见脸若银盘,眼似水杏,唇不点而红,眉不画而翠,比黛玉更具一种妩媚风流,不觉就呆了。[8]
黛玉在宝玉的眼里已经是一个“神仙似的妹妹”[9]了,而宝钗比黛玉却更有一种妩媚风流,这给了我们多么广阔的想象空间啊!还好书中用群花之首牡丹来比喻宝钗,又有“若教解语应倾国,任是无情也动人”[10]的诗句,帮助我们去想象宝钗的天姿国色。可美貌超群的宝钗对自己的容貌除持守住天然之外,没有再多一丝的雕琢。我们从宝钗平时的穿着就可看到:
宝玉掀帘一迈步进去,先就看见薛宝钗坐在炕上作针线,头上挽着漆黑油光的纂儿,蜜合色棉袄,玫瑰紫二色金银鼠比肩褂,葱黄绫棉裙,一色半新不旧,看去不觉奢华。罕言寡语,人谓藏愚;安分随时,自云守拙[11]。
薛姨妈道:“姨娘不知道,宝丫头古怪着呢,她从来不爱这些花儿粉儿的”。[12]
一位妙龄少女在一个完全可以奢华的家境里,却不觉奢华,这是怎样的一种心境。一位妙龄少女从来不爱花儿、粉儿这些,这又会是怎样独特的情致呢?《红楼梦》整部书都在惋惜女儿们易逝的青春和无常的命运,宝钗却在豆蔻年华便对青春没有一丝的执着。这不执着是生命的冷静,这冷静将带给她红颜逝去时的平静,这平静来自于心底,她再不受肉体的困惑。王熙凤爱这个世间的名和利,她的穿着是多么的雍容富贵!因为她太在意这个外在的世界了。大观园里那些既美且才的女儿们,又有哪一个像宝钗这样的朴素与沉静呢?这朴素与沉静是灵性世界的召唤,这召唤是生命根本的声音。如果我们可以通过一个人的穿着修饰,窥到他的内心世界,那么宝钗就再也没有一丝的虚饰,正是因为她看到了世界的实相,虚饰对她已经一无用处,一无吸引了,持纯守素这是一个返朴归真的境界,这是一个不再被欲望纷扰的境界。纯素之道是美的大道,这样的审美情趣,一定是超越在世俗的美和丑之上的。“淡极始知花更艳”[13],这正是宝钗对人生大美的领悟。宝钗是做到了“虽有荣观,燕处超然”[14]的境界,拥有了这样的沉静那一定是懂得了生命的根本。
看懂了宝钗的穿着我们再去看宝钗的蘅芜苑:
顺着云步石梯上去,一同进了蘅芜苑,只觉异香扑鼻。那些奇草仙藤愈冷愈苍翠,都结了实,似珊瑚豆子一般,累垂可爱。及进了房屋,雪洞一般,一色玩器全无,案上只有一个土定瓶中供着数枝菊花,并两部书,茶奁茶杯而已。床上只吊着青纱帐幔,衾褥也十分朴素。[15]
宝钗屋里清淡到除了日常必须用品之外,再无一样多余,这样至简的生活大概只有得道了的高僧可以享用。宝钗这至简的生活定会有她的真意,那真意一定是内心世界的愈冷愈苍翠,一定结了累垂可爱的果实。妙玉是最为清高的,妙玉在请宝玉品茗时用了稀世珍宝,而宝钗所用的那普通的茶杯,却早已在妙玉的珍宝之上了。抛却了世间的宝物,却保有了生命最可贵的天真。这样的脱俗连在佛门中修行的妙玉也是望尘莫及的。
如果说对物质世界的超越还较为容易的话,那么对精神世界的超越就更为艰难。王熙凤热爱那个物质的世界,耗费了一生的聪明才智,却最终将她陷入困境。黛玉在她诗和情的精神世界里跋涉,化解不开的愁思成了她生命的主旋律。如何能得到生命中真正的自由和幸福?这样的探索只有宝钗完成了,她松开了手,松开了一切,但一个完整的世界向她展开了。从知到智的过程是一个艰难的过程,知识的广博是一个基础,当智慧的大门打开之后,知识便成为度脱苦海的舟筏,失去了被依附的作用,成为了一种方便。此时我们就懂得了博学的宝钗为何不以“书字为事”的原因了。生命的鲜活不在书和字里,而是在对当下的体悟里。
我们且可看一看宝钗的博学和她对自己才学的超然,或可从中了解她丰富人生的冰山一角。
宝玉虽不爱经济学问,若论对杂学的旁通,这是连他的父亲贾政也不得不承认的。因宝玉生性空灵娟逸,在诗词歌赋上就远远强过世人,贾政也愿意在世人跟前卖弄一下宝玉的才情。但作起诗用起典来,他却又远远在宝钗之下了。我们且看第十七回至十八回《大观园试才题对额 荣国府归省庆元宵》中,宝钗劝宝玉将“绿玉”二字改成“绿蜡”的一段,就可见宝钗在诗词上功夫的深厚,这也怪不得宝玉要叹宝钗是自己的“一字师”了。再看第七十六回《凸碧堂品笛感凄清 凹晶馆联诗悲寂寞》中黛玉与湘云联诗,湘云对出“棔”字,让黛玉大为赞叹,原来这是湘云“幸而昨日看历朝文选见了这个字,我不知是何树,因要查一查。宝姐姐说不用查,这就是如今俗叫作明开夜合的。我信不及,到底查了一查,果然不错。看来宝姐姐知道的竟多。”[16]大概喜欢作诗的人对“一字师”都是非常敬佩的吧,虽是一字之差,那学问的积淀可并非是一两日可得的。
在大观园里,黛玉和宝钗所作的诗是每每夺冠的,只是他们两人所作之诗的艺术风格不同,所展现的人生境界不同。诗是用来言情咏志的,诗是人生境界和感情世界的再现,诗是一门艺术,所有艺术的最高境界又是通向人生之大道的。我们来看第三十七回《秋爽斋偶结海棠社衡芜苑夜拟菊花题》中宝钗对拟诗题的评说:
诗题也不要过于新巧了。你看古人诗中那些刁钻古怪的题目和那极险的韵了,若题目过于新巧,韵过于险,再不得有好诗,终是小家气。诗固然怕说熟话,更不可过于求生,只要头一件立意清新,自然措辞就不俗了。[17]
我们再看第六十回《幽淑女悲题五美吟 浪荡子情遗九龙佩》一回,宝钗对黛玉所作《五美吟》的评价:
做诗不论何题,只要善翻古人之意。若要随人脚踪走去,纵使字句精工,已落第二义,究竟算不得好诗。……今日林妹妹这五首诗,亦可谓命意新奇,别开生面了。[18]
宝钗对诗的审美要求是立意清新、不随人脚踪、不俗、大气,这样的境界是作诗的正道,这样的境界也正是宝钗的人生境界。
凡是大智者一定是一通百通的,宝钗的广博正向我们展示了这样的真理。不同的艺术只是通过不同的技巧展现人生的境界罢了。我们有幸读到宝钗所作的诗,看到宝钗精辟的诗评,但却无福看到宝钗所作的画。《红楼梦》中虽然没有直言宝钗能画,但宝钗一定是能画的,只凭她的一首《画菊》我们就可看到她作画时的风采了:
画菊 衡芜君
诗余戏笔不知狂,岂是丹青费较量。
聚叶泼成千点墨,攒花染出几痕霜。
淡浓神会风前影,跳脱秋生腕底香。
莫认东篱闲采掇,粘屏聊以慰重阳。[19]
“诗余戏笔不知狂”、“聚叶泼成千点墨”、“浓淡神会风前影”,无不把画者作画时的胸有成竹、才情万丈、酣畅淋漓刻画的入木三分。画者作画时的潇洒放浪、激情如波的神态已如在目前。一幅浓谈相宜、含霜摇曳的秋菊也跃然纸上了,怪不得诗人要感叹“莫认东篱闲采掇”了。艺术是生命灵性的闪现,不完全是生命全然的通透,艺术再现了生命的激情,而激情过后必将回归孤寂,这便是“粘屏聊以慰重阳”了,这里有激情之后的孤寂,还有一种深深的宁静,这宁静正是宝钗独有的气质。
我们再看第四十二回《蘅芜君兰言解疑癖 潇湘子雅谑补余香》中,惜春因奉老太太之命要将《大观园》画出,宝钗对作画的一篇专业评论,足见宝钗对于作画决不是说说而已的门外汉,她作画的造诣也一定是很高的。人生大致是该经历三种不同的生活的,物质的生活、精神的生活和灵魂的生活。大部分人被困在物质的世界里不得解脱,一小部分人在精神的世界里徜徉徘徊,只有极少的人凭借着强而深的生命力进入了灵魂的世界。这样的人获得了对生命更深的控制力,这才是生命真正的得到。宝钗是向着生命深处探索的,大概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吧,我们在整部《红楼梦》里没有看到宝钗作画,那是因为宝钗已毅然将艺术的境界抛在了身后,被激情掌控的生命状态已被宝钗全然的超越了。超越了激情也就超越了激情之后的孤寂,获得的将会是生命中的沉静和坦然。艺术已完全被宝钗所享用了,再没有什么样的激情可以掌控她了,因为她的激情下流动着源源不歇的宁静。
如果说我们无法看到宝钗作画,那是因为宝钗已经超越于那个艺术境界之上,而将这样的一种才华舍弃了。那么我们也许会追问,宝钗为何要作诗呢?她为何不把作诗也一同舍弃呢?那是因为获得了圣智之人,不会偏颇于“有”,亦不会偏颇于“无”,她得到的是一种任由自在,这样的自在是“觉知分别心性,既不在内,亦不在外,不在中间,俱无所在。一切无著,名之为心”[20]的境界。这是一种一切均无所著的任由自在,这自在是出入无碍的自由。这自由的享受已经是无须刻意的放下或拿起,一切随顺因缘而已。
我们看到宝钗的诗论极精辟,诗也作的也极佳,但她却从不把作诗当作一回事,且听她对湘云说:“究竟这也算不得什么,还是纺织针黹是你我的本等。一时闲了,倒是于你我深有益的书看几章是正经。”[21]宝钗在诗词上的功夫决不在黛玉之下,但我们看不到她像黛玉那样沉迷于诗情之中。黛玉将生命的悲苦融进了她的诗歌,诗歌变成她生命的慰寄,情感的依托,黛玉是执着的,黛玉是痴迷的。而执着与痴迷都是人间的大苦,所以黛玉的一生是伴随着眼泪的,而这愁苦最终让她香消玉损了,留给我们的是无限的惋惜。黛玉那个诗情的境界一定不是人生的至境。宝钗的诗作得极好,她从前也一定沉浸于其中过,一定也喜过,一定也怒过,但她如今却拥有了不执着的超然,这超然才是真正的彻悟。
我们再看她对黛玉的劝说:
“自古道‘女子无才便是德’,总以贞静为主,女工还是第二件。其余诗词,不过是闺中游戏,原可以会可以不会。咱们这样人家的姑娘,倒不要这些才华的名誉。”[22]
若说宝钗赞同“女子无才便是德”的观点仅仅是向男权社会的妥协,那么这样的看法就太为肤浅了。从父系社会开始,男权已经统治世界了,虽然这个世界有太多的不如意,但这历史的车轮不是哪一个人可以阻挡的。作为一个女人生在这样的世界里首先应该考虑的是如何存身守神,选择“无才”就是选择了“不夭斤斧,物无害者,无所可用,安所困苦哉!”[23]的处世哲学,这样的哲学使宝钗有了超然于世俗好恶之外的姿态,这样的“无才”是与天地大道的合一,这是圣人的境界,这样的“无才”正是生命的大才。宝钗提出女子要以贞静为主,这才正是养神的根本。“精”和“神”是渺小人类可通天地宇宙的灵物,是了悟宇宙的唯一通道,是生命最珍贵的元气,保有这元气的根本就是持守住“贞静”,懂得保养它的人已不再是芸芸众生中的一粒凡尘了。懂得了生命大道的人自然不会再在意世间的才华与荣誉了,因为这些都是生命的虚饰,对于人生的大智来说已一无用处。那么曾经舍弃了物质世界所有虚饰的宝钗,这一次舍弃的是精神世界里的才华与名誉,这样深深的皈依到生命的纯朴之中。
在此种境界的宝钗因随顺因缘而进入艺术的世界,那艺术对于她就只有全然的自由的享受了。所以,如果我们说宝钗在艺术的境界中保持了超然的态度,不如说是她超然的人生观在艺术中的再现。黛玉和宝钗是这么不同,一个是透彻了人生之苦而悲戚缠绵,一个是超然于人生之苦之上对待存在的坦然,这正是她们不同的人生境界。宝钗挣脱了“小我”的最深束缚,思想和情感,她进入了另外一个境界,另外一个世界。她在其中自由舒适、圆融无碍,这种自由的得到,凭借的是她无畏而有力的生命探索。
当许多人被困在物质的世界里,许多人被困在小我的精神世界里的时候,宝钗却已超然而出,站在命运之上,对生命进行了智者的观望。
我们且看第二十二回《听曲文宝玉悟禅机 制灯谜贾政悲谶语》:
宝钗点了一出《鲁智深醉闹五台山》。宝玉道:“只好点这些戏。”宝钗道:“你白听了这几年的戏,哪里知道这出戏的好处,排场又好,词藻更妙。”宝玉道:“我从来怕这些热闹。”宝钗笑道:“要说这一出热闹,你还算不知戏呢。你过来,我告诉你,这一出戏热闹不热闹。—-是一套北《点绛唇》,铿锵顿挫,韵律不用说是好的了;只那词藻中有一支《寄生草》,填得极妙,你何曾知道。”宝玉见说的这般好,便凑近来央告:“好姐姐,念于我听听。”宝钗便念道:
漫揾英雄泪,相离处士家。谢慈悲剃度在莲台下。没缘法转眼分离乍。赤条条来去无牵挂。那里讨烟蓑雨笠卷单行?一任俺芒鞋破钵随缘化!
宝玉听了,喜的拍膝画圈,称赞不已,又赞宝钗无书不知。[24]
一出热闹的《鲁智深醉闹五台山》,宝钗却从中听出了生命那赤条条来去的单独,这单独是每个生命必须面对的,没有谁能逃脱。而面对这不可逃避的单独,宝钗所赞赏的是“赤条条来去无牵挂”,“一任俺芒鞋破钵随缘化!”这是对命运的超然和洒脱。大凡宇宙的真理都是相同的,无所谓用什么样的文字来表达,这两句唱词不禁让我们想起《金刚经》中“应无所住而生其心”[25]的境界。
接下来我们且不说第二十二回中《听曲文宝玉悟禅机》,宝钗对宝玉所做偈子的评说,也不说宝钗所比出的那段关于六祖慧能的“语录”。我们且不看宝钗对佛学和禅宗的通博,我们只来看一看宝钗的咏柳絮词《临江仙》,从中领略她对生命感悟的禅意:
白玉堂前春解舞,东风卷得均匀。风团蝶阵乱纷纷。几曾随逝水,岂必委芳尘。万缕千丝终不改,任他随聚随分。韶华休笑本无根,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26]
我们来看宝钗的这首词,不妨与黛玉所做之词对照来读,或可领略她们不同的境界。黛玉所作的《唐多令》:
粉堕百花洲,香残燕子楼。一团团逐对成毬。漂泊亦如人命薄,空缱卷,说风流。草木也知愁,韶华竟白头!叹今生谁舍谁收?嫁与东风春不管,凭尔去,忍淹留。[27]
宝钗的咏柳絮词是在湘云、探春宝玉、黛玉、宝琴之后所作,我们且看宝钗对前面所作几首词的评价及对柳絮的评说:
宝钗笑道:“终不免过于丧败。我想,柳絮原是一件轻薄无根无绊的东西,依我的主意,偏要把他说好了,才不落套。所以我诌了一首来,未必合你们的意思。”[28]
《红楼梦》中所有的诗词虽都是从小处落笔,歌咏一花一物,但又无不是言情咏志、感慨人生的。柳絮无根无绊,正像大观园里女儿们的命运无着无落,青春是那么容易逝去,而命运又不知将每个人漂泊于何处,怪不得这些既美且才的女儿们看到飘飞的柳絮,就要将自己的情思寄予其上了。黛玉的诗缠绵悲戚,缠绵的是青春那化解不开的情思、说不尽的风流,悲戚的是易逝的红颜、漂泊的命运,无常的人生。生命之苦是每个人都必须面对的,没有人可以逃脱,小我在命运的巨掌里是这么的柔弱,无力挣脱徒留慨叹。透彻了生命之苦的黛玉怎能不悲戚惆怅呢?了悟青春的易逝与生命的无常让黛玉懂得了人生那无尽的苦味,而在这苦味之上能品出生命的甘甜,真正懂得了“舍生趣生”[29]这才是真正的觉悟。挣脱小我的束缚,进入一种无我无欲的境界,远远的俯视自我的命运与遭遇,远远的俯视众生的命运与遭遇,这将会有另外一种胸怀,另外一种面对生活的姿态。这样的姿态正是宝钗所展示给我们的。大概真正的自由该是庄子所说的无所恃的境界吧,在黛玉慨叹生命的无依无寄之时,宝钗却在赞叹他的无所挂碍。这样的自由是“东风卷得均匀”,如果能超然于红尘之上,那红尘中的苦与乐也就变得同一。没有了分辨心,这时的苦与乐都是得到,生命就变得充实,一切都是获得,一切都值得珍惜。宝钗超越于命运之上的舞蹈一定是轻盈有度、优美飘逸的,这样的超逸使她不会在尘缘中纠葛沉迷,对待尘缘的聚合宝钗也就拥有了“任他随聚随分”的坦然。这是生命的真正自由,再也没有什么能够阻挡这自由,无论是离别、苦难还是死亡。宝钗生活在凡俗的世间,这凡尘中从来都是“风团蝶阵乱纷纷”的,而宝钗因获得了生命中最深刻的沉静,拥有了这超然于命运之上的姿态,自然就能做到“几曾随逝水,岂必委芳尘”,当生命拥有了这样的定力,那颗如如不动的本心就会“万缕千丝终不改”了。宝钗心灵的纯净是没有什么能够污染的,因为对于命运,她是这样纯朴,一任尘埃落满自己的衣襟。这正是“心事无尘土,莲花自在开”的境界。如果富贵荣华是凡夫们所向往的“青云”,那这青云就决不会是宝钗的青云。一个超越于物质和精神束缚之上的圣智之人,她的青云一定是指对宇宙大道的完全透彻,是获得了无漏智慧的绝对自由的境界,因为只有这样才不枉费为人的一生!
二
即使天生慧根和善根都很好的人,如果这一世不努力修行的话,也决不可能得到圣智的。宝钗了悟了,但她了悟了之后没有对自己放松一刻,她时时刻刻都是觉知的,她对修心的重视是大观园中所有女儿们不能比的。我们这时不禁想到六祖惠能在开悟之后,在猎人队里隐居十五年后才出来宏法,这十五年正是自我修行的过程。人的愚痴是有尽头的,这尽头就是开悟,而开悟之后的修行却是没有尽头的,因为对生命的探索没有止境。
我们不妨先从第七回,宝钗从胎里带来的热毒和“冷香丸”的来历看起吧:
……宝钗笑道:“那里的话。只因我那种病又发了,所以这两天没出屋子。”周瑞家的道:“正是呢,姑娘到底有什么病根儿,也该趁早请个大夫来,好生开个方子,认真吃几剂,一势儿除了根才是。小小年纪倒作下个病根儿,也不是顽的。”宝钗听了便笑道:“再不要提吃药。为这病请大夫吃药,也不知白花了多少银子钱呢。凭你什么名医仙药,从不见一点效。后来还亏了一个癞头和尚,说专治无名之症,因请他看了。他说我这是从胎里带来的一股热毒,幸而先天壮,还不相干;若吃寻常药,是不中用的。他就说了一个海上方,又给了一包药末子作引子,异香异气的,不知是那里弄了来的。他说发了时吃一丸就好。倒也奇怪,吃他的药倒效验些。”
周瑞家的因问:“不知是个什么海上方儿?姑娘说了,我们也记着,说与人知道,倘遇见这样病,也是行好的事。”宝钗见问,乃笑道:“不用这方还好,若用了这方儿,真真把人琐碎死。东西药料一概都有限,只难得‘可巧’二字:要春天开的白牡丹花蕊十二两,夏天开的白荷花蕊十二两,秋天的白芙蓉蕊十二两,冬天的白梅花蕊十二两。将这四样花蕊,于次年春分这日晒干,和在药末子一处,一齐研好。又要雨水这日的雨水十二钱,……”周瑞家的忙道:“嗳哟!这么说来,这就得三年的工夫。倘或雨水这日竟不下雨,这却怎么处呢?”宝钗笑道:“所以说那里有这样可巧的雨,便没雨也只好再等罢了。白露这日的露水十二钱,霜降这日的霜十二钱,小雪这日的雪十二钱。把这四样水调匀,和了药,再加十二钱蜂蜜,十二钱白糖,丸成龙眼大的丸子,盛在旧磁坛内,埋在花根底下。若发了病时,拿出来吃一丸,用十二分黄柏煎汤送下。”
周瑞家的听了笑道:“阿弥陀佛,真坑死人的事儿!等十年都未必这样巧呢。”宝钗道:“竟好,自他说了去后,一二年间可巧都得了,好容易配成一料。如今从南带至北,现在就埋在梨花树底下呢。”周瑞家的又问道:“这药可有名字没有呢?”宝钗道:“有。这也是那癞头和尚说下的,叫作‘冷香丸’。”周瑞家的听了点头儿,因又说:“这病发了时到底觉怎么着?”宝钗道:“也不觉甚怎么着,只不过喘嗽些,吃一丸下去也就好些了。”[30]
宝钗因从胎里带来一股热毒,须得要癞头和尚从东海神仙处得来的仙方“冷香丸”才能对治,而凡间的名医灵药一概无用。“热毒”是什么?热毒正是我们的七情六欲、执着迷恋、颠倒痴狂,这“热毒”与生俱来,身陷其中就是人生的大苦。可是凡人不知,不以“热毒”为病,反以苦为乐。凡人迷恋生而恐惧死、喜欢富贵而恐惧贫贱、留恋青春而恐惧衰老、喜欢快乐而不愿痛苦、喜欢相聚而害怕别离,可人生中喜欢的偏偏容易逝去,恐惧的又不期而至,这些又有哪一个能逃得过?到头来只是衰老的身体奔向死亡的怀抱,两手空空而已。既然我们生时两手空空,死时亦两手空空,我们又何必要被“热毒”揪扯着不能放手,沉迷不归呢?我们又何必恐惧死而迷恋生呢?苦与乐都是人生的体验,我们没有必要偏爱这个而厌弃那个,它们对于我们的一生来说都是得到。而我们与生俱来的“热毒”损伤了我们的精神,使我们不见清净本心,生命被空空的耗费,无法领略他真正的奥妙。这正是“苦海无边,回头是岸”啊!
“冷香丸”是什么,是按分随时的吸收天地精华之灵气、混沌融合为一,再用黄柏之苦汤送下,这才能起到以冷克热、以香克毒的作用。“冷”是对世界冷静的透彻,这“冷”是针对执着的“热”而说的,这冷并非我们凡人所知道的冰冷无情,这“冷”是克制了自我的执着,超然于命运之上的灵光,这“冷”就是保持时刻的“觉知”。获得了这样的“冷”同时也就得到了“香”,这香会是“一阵阵凉森森甜丝丝的幽香”[31],这香定非凡间所有,它的幽香处处弥漫,但又不同凡俗。“冷香”的高妙之处正在于用生命的力量超越自我,正如老子所说的“自胜者强”[32],大概只有对自我的战胜及超越才能算得上是真正的自强和成功吧!
“热毒”不仅仅是宝钗才有的,“热毒”是我们每个人从胎里带来的,只是我们不懂得如何去救治它,不懂的人就没有了“冷香丸”,懂了的就会时时用冷香去化解这“热毒”。生命的成功来自于对自由的获得,很大一部分的自由来自于对自我的控制力,这是生命的力量,这力量来自于精进不退的修炼。这修炼就是黄柏苦汤,也正因有了这苦汤,我们才能充分吸收天地之精华,万花之心蕊。
凡圣从来都是一念之差、一步之遥的,怪不得宝钗的“热毒”发病时,“也不觉甚怎么着,只不过喘嗽些”,凡人不以此为病,圣人却以此为病。此病的调治也无非就是养气存神罢了,可“神”和“气”正是圣人所贵,凡人所不养者。
宝钗是最重视精神世界的修养的,这种时时的觉醒,不退转的勤修,终将使她步入逍遥自在的境地。宝钗无比坚定的走向了超凡脱俗的境界,这是生命中最深刻的指引,宝钗挣脱了凡间的诸多束缚和羁绊,迈向了一个更为自由广阔的天地。
我们且来看第四十二回《蘅芜君兰言解疑癖 潇湘子雅谑补余香》中,前一回中贾母、薛姨妈等长辈、姊妹们行酒令时,黛玉有失检点,说出了《牡丹亭》与《西厢记》中的两句,宝钗前来私语相劝:
黛玉一想,方想起来昨儿失于检点,那《牡丹亭》《西厢记》说了两句,不觉红了脸,便上来搂着宝钗,……宝钗见她羞得满脸飞红,满口央告,便不肯再往下追问,因拉他坐下吃茶,款款的告诉他道:“你当我是谁,我也是个淘气的。从小七八岁上也够个人缠的。我们家也算是个读书人家,祖父手里也爱藏书。先时人口多,姊妹兄弟都在一处,都怕看正经书。弟兄们也有爱诗的,也有爱词的,诸如这些‘西厢’‘琵琶’以及‘元人百种’,无所不有。他们是偷背着我们看,我们却也偷背着他们看。后来大人知道了,打得打,骂得骂,烧得烧,才丢开了。所以咱们女孩家不认得字的倒好。男人们读书不明理,尚且不如不读书的好,何况你我。就连作诗写字等事,原不是你我分内之事,究竟也不是男人分内之事。男人们读书明理,辅国治民,这便好了。只是如今并不听见有这样的人,读了书倒更坏了。这是书误了他,可惜他也把书糟蹋了,所以竟不如耕种买卖,倒没有什么大害处。你我只该做些针黹纺织的事才是,偏又认得了字,既认得了字,不过拣那些正经的看也罢了,最怕见了些杂书,移了性情,就不可救了。”一席话说的黛玉垂头吃茶,心下暗伏,只有答应“是”的一字[33]
宝钗也经历过看杂书的性情阶段,那是一个激情荡漾的阶段,可宝钗走了出来,走出来的原因是她懂得了“喜坠阳兮怒损阴”[34]的道理,懂得了养神惜气才是根本。所以她主张在污浊的现实里,男子耕种买卖,女子针黹纺织,这才不会对精神有大的害处。宝钗认为读书的目的在于明理,如果读书不能明理,反倒学得更坏了,这是被书误了,但也是把书荼毒了!一旦看了“杂书”,被移了性情,失去心灵中的澄静,这样就不可救了。从存神养气的境界来看,作诗写字也终究不是重要的事。
我们可以来看《庄子》的一段话,也许能帮助我们更深刻的了解宝钗的思想及她的人生境界。
故曰,悲乐者得之邪,喜怒者道之过,好恶者德之失。故心不忧乐,德之至也;一而不变,静之至也;无所不忤,虚之至也;不与物交,淡之至也。无所为逆,粹之至也。
故曰,纯粹而不杂,静一而不变,淡而无为,动而以天行,此养神之道也。[35]
纯粹静一,以保养精神为重,这才是宝钗劝黛玉不要看杂书,怕移了性情的根本原因。宝钗所讲的性情是生命中的纯素与虚静,杂书中所缠绵的无非是凡间的爱恨情仇,而将一生徘徊于其中,终究是走入迷途,不见生命的大道,无法享用生命的大美与大乐。超然于悲乐、喜怒、好恶之上,达到心不忧、虚静恬淡的至德境界,这或许才是宝钗这一人物真正要揭示给我们的生命境界。
我们在《红楼梦》中时常能看到宝钗娴静的身影,我们看到“薛宝钗穿着家常衣服,头上只散挽着纂儿,坐在炕里边,伏在小炕桌上同丫鬟莺儿正描花样子呢。”[36]或者听到宝钗向母亲道:“妈既有这些人作伴,不如叫菱姐姐和我作伴去。我们园里又空,夜长了,我每夜做活,越多一个人岂不越好。”[37]我们在《红楼梦》里看到鸳鸯、晴雯、袭人这些上等丫鬟们的女红甚好,湘云因父母双亡,竟也有时做活到深夜。可在大观园中除宝钗之外,我们不曾看到哪位小姐每夜做活,这位贵族少女为何如此勤谨呢?这让我们不得不深思。工笔画的精髓在于平心静气,而平心静气、凝神忘我,无论是佛家还是道家,这都是必修的功夫,这样的功夫是要生命一次次的沉静下来,越来越深的沉静。心静则血净,血净则容妍,静则生慧,静是真正的存神养生功夫。宝钗每夜做活既不是因生活所迫,也无须邀人赞赏,而是在静静的修心。这时我们大概也就更能了解宝钗对黛玉所说的那句女子“总以贞静为主,女工还是第二件”的真正含义了吧。宝钗每夜做活,只是在通过女红来进行修身养性。这样的修心功夫使宝钗的灵魂逐渐进入了那个生命最本真的虚静世界,在这种虚静中她定能获得洞彻世界的智慧,看到这里我们就理解作者为何说宝钗是“山中高士晶莹雪”[38],为何会给宝钗如此之高的评价了。
要想对生命了悟,就无法回避生死的问题,就不能逃脱对永恒和短暂的思索。宝钗了悟了,曹雪芹没有告诉我们宝钗悟道的过程,他只给了我们一个了悟了之后的人的行为。这正是开悟之前是吃饭睡觉,开悟之后是吃饭睡觉,可是这将是完全不同的境界!
我们可来看一看宝钗对生死这一问题的态度,先来看第三十二回《诉肺腑心迷活宝玉 含耻辱情烈死金串》:
……王夫人点头哭道:“你可知道一桩奇事?金串忽然投井死了!”宝钗见说,道:“怎么好好的投井?这也奇了。”王夫人道:“原是前儿他把我一件东西弄坏了,我一时生气打了他几下,撵了他下去。我只说气他两天,还叫他上来,谁知他这么气性大,就投井死了。岂不是我的罪过。”宝钗叹道:“姨娘是慈善人,固然这么想。据我看来,他并不是赌气投井。多半他下去住着,或是在井跟前憨顽,失了脚掉下去的。他在上头拘束惯了,这一出去,自然要到各处去顽顽逛逛,岂有这样大气的理!纵然有这样大气,也不过是个糊涂人,也不为可惜。”王夫人点头叹道:“这话虽然如此说,到底我心不安。”宝钗叹道:“姨娘也不必念念于兹,十分过不去,不过多赏他几两银子发送他,也就尽主仆之情了。”……宝钗忙道:“姨娘这会子又何用叫裁缝赶去,我前儿倒做了两套,拿来给他岂不省事。况且他活的时候也穿过我的旧衣服,身量又相对。”王夫人道:“虽然这样,难道你不忌讳?”宝钗笑道:“姨娘放心,我从来不计较这些。”一面说,一面起身就走。[39]
没有思索过死亡的人,一定还不懂得生,生死相随,如影随形,它是生命的不同形态。没有透彻生死的人,无法得到开悟。宝钗开悟了,这是因为她对生和死保持了同样的超然。金串投井死了,这时宝钗还不知道金串投井的真正原因。宝钗自然不会相信金串因弄坏了主子的东西,因被打被撵而赌气轻生,她不能相信谁会对生命这么的不珍视!如果金串真是这么随意的将生命丢弃了,那她可真真是个糊涂人了,这样的糊涂人也就不必为她可惜了。每个人的生命都只有一次,死去的人无法复生,无论生者怎样悲痛难舍,这悲痛除过对生者有所损伤之外,对死者徒然无益。人死了,再豪华的葬礼都是虚饰,这虚饰对死者已经毫无意义,只是对生者有所安慰。生命在本质上是没有贵贱之别的,这分别完全是人心所造,死生也是齐一的,死亡没有什么可忌讳的,它是生命必然的归宿,活着的人能为死者做的已是非常有限的了,宝钗做了她所能做的,我们无法说她对死者没有情谊!我们也从她的冷静中看到了她对死亡的超然。宝钗对金串有情谊但却没有悲痛,我们不妨来看一下庄子妻死,庄子鼓盆而歌的一段,从中或许能更深入的看到宝钗对生死的理解:
庄子妻死,惠子吊之,庄子则方萁踞鼓盆而歌。惠子曰:“与人居,长子老身,死不哭亦足矣,又鼓盆而歌,不亦甚乎!”
庄子曰:“不然。是其始死也,我独何能无慨然!察其始而本无生,非徒无生也而本无形,非徒无形也而本无气。杂乎芒芴之间,变而有气,气变而有形,形变而有生,今又变而之死,是相与为春秋冬夏四时行也。人且偃然寝于巨室,而我嗷嗷然随而哭之,自以为不通乎命,故止也。”[40]
看了这样的一段对话,我们大概能懂得宝钗对死亡的冷静了吧。不独宝钗对生死有这样的冷静,大凡通乎命的圣智之人对待生死都会有这样的冷静与超然。
我们再看第六十七回《见土仪颦卿思故里 闻秘事凤姐讯家童》中的一段:
宝钗从园里过来,薛姨妈便对宝钗说道:“我的儿,你听见了没有?你珍大嫂子的妹妹三姑娘,他不是已经许定给你哥哥的义弟柳湘莲了么,不知为什么自刎了。那柳湘莲也不知往那里去了。真正奇怪的事,叫人意想不到。”宝钗听了并不在意,便说道:“俗话说的好,‘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这也是他们前生命定。前日妈妈为他救了哥哥,商量着替他料理,如今已经死的死了,走的走了,依我说,也只好由他罢了。妈妈也不必为他们伤感了。……”[41]
如果说死是生的归宿,那么生时所遭遇的命运变迁便如同一场大梦。没有人可以让富贵长久、没有人可以让生命永驻。天地给我们有不测风云,命运给我们有旦夕祸福。从佛学的角度来看,一切都是因缘合和,生死聚散无不如此,没有人可以逃脱,既然无法逃脱,那么我们就来坦然面对。每一个生命都想要得到幸福快乐,可什么是真正的幸福快乐呢?这是每个生命要用一生去探索的问题,问题的答案隐藏在一次次命运磨难的背后,隐藏在对灵魂一次次追问的背后,隐藏在无所畏惧的对生命独自探索的背后。当获得了,我们也只会拈花微笑,默然无语了。这样的境界正是庄子所说的“至乐无乐,至誉无誉”[42]的境界,真正的快乐是超越于凡间之上的无苦无乐的境界,这是真正的自由,这是真正的快乐。宝钗的内心明朗灿烂,照彻一切,她的世界不同于凡间的世界,一切对立的事物在她这里都变成了同一,世界浑然一体,无须分辨,无须感叹,只需珍惜眼前的一切,这就是宝钗对待生命的姿态。
三
如果有人以为超凡脱俗就是不食人间烟火,就是进入虚空的世界,那么这就大大的偏颇了。世界同时具有空和有两种性质,“空”是永恒不变的,“有”是短暂易逝的,这两种性质涵盖在万事万物之中,这就是宇宙的真理,无论佛家还是道家以至于世界上的一切圣智之人,都在揭示这样的真理。
只有最出世的才会是最入世的,因为她已无内无外任由自在了。透彻了生命之苦的人,才能珍惜生活的甘甜,也才能享用丰富的人生。就像一片自在的树叶漂浮在河流中,任由波涛汹涌或者是微起涟漪,任由清波如碧或者是浊浪滚滚,而这片自在的树叶只是随波荡漾,自在沉浮,欣赏着潮起潮落,欣赏着春秋冬夏,这样的自在舒适、保有纯真本心,便是宝钗对待命运的姿态。宝钗享用着这世间的一切,但又超然于这一切之上。
能够达到超然与脱俗境界的人,一定对凡俗的世间有更深刻的透彻。宝钗时时散发出成熟的魅力,这成熟的魅力正来自于宝钗对世间万象的透彻。
我们且从她的《螃蟹咏》中来看她对世人的讽刺:
桂霭桐阴坐举觞,长安涎口盼重阳。
眼前道路无经纬,皮里春秋空黑黄。
酒未敌腥还用菊,性防积冷定须姜。
于今落斧成何益,月浦空余禾黍香。
众人看毕,都说这是食螃蟹绝唱,这些小题目,原要寓大意才算是大才,只是讽刺世人太毒了些。[43]
宝钗所做的这首诗是在宝玉和黛玉所作的《咏螃蟹》诗之后所作,人们常说宝玉和黛玉是黑暗现实的叛逆者,而宝钗则是黑暗现实的顺从者。这时我们就不得不思考,为何叛逆者对现实并没有顺从者认识得更透彻呢?而且小题目要寓大意才是大才,而这大才即不是宝玉,也不是黛玉,这大才偏偏是这个顺从者宝钗,这让我们怎能不深思呢?我们且看诗中讽喻的世人是怎样的,“眼前道路无经纬,皮里春秋空黑黄。”从古至今,大概每个时代都不乏这样的世人吧,他们霸道横行,满腹的春秋黑黄,踌躇满志,要在世间的名利场中叱咤风云。可是到头来又怎样呢?“于今落斧成何益,月浦空余禾黍香。”想要赚取世界的人,除赔上自己之外一无所获,这实在是令人可叹可悲的!而在皎洁的月光之下,只有质朴的禾黍留有香味。那些曾经满腹春秋黑黄的世人,也只是“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反认他乡是故乡。甚荒唐,到头来都是为他人作嫁衣裳!”[44]那些曾经叱咤一时的人物,除了给这个世界制造了一些噪聒之外,于己于人均无利益。他们在人生的迷茫中,在纷乱与浮躁中将一生虚掷,这也就是我们所见到的世人。看穿了世人的庸俗与可悲,也便看到了黑暗现实的根本。面对这样的现实,这样懵懂的浊流,宝钗所采取的姿态是“酒未敌腥还用菊,性防积冷定须姜”这是决不同流的时刻警醒,这是觉悟者的冷静。
宝钗对世人有了深刻的洞察,对黑暗的现实有了透彻的认识,拥有了警醒与冷静,然后再去看这个俗世,然后再去处理俗务,这样的智慧一定不是俗人可比的。我们在《红楼梦》中虽然只能看到她处理俗务的一点一滴,但正从她这些许的点滴中,可窥得她处理俗务的圆融周到与洒脱坦然的气度。
我们可从三十六回《敏探春兴利除宿弊 时宝钗小惠全大体》一回中看到宝钗处理世俗之事的指导思想:
宝钗笑道:“真真膏粱纨绔之谈。虽是千金小姐,原不知这事,但你们都念过书识字的,竟没看见朱夫子有一篇《不自弃文》不成?”探春笑道:“虽看过,那不过是勉人自励,虚比浮词,那里都真有的?”宝钗道:“朱子都有虚比浮词?那句句都是有的。你才办了两天时事,就利欲熏心,把朱子都看虚浮了。你再出去见了那些利弊大事,越发把孔子也看虚了!”探春笑道:“你这样一个通人,竟没看见子书?《姬子》有云:‘登利禄之场,处运筹之界者,窃尧舜之词,背孔孟之道。’”宝钗笑道:“底下一句呢?”探春笑道:“如今只断章取义,念出底下一句,我自己骂我自己不成?”宝钗道:“天下没有不可用的东西;既可用,便值钱。难为你是个聪敏人,这些正事大节目事竟没经历,也可惜迟了。”李纨笑道:“叫了人家来,不说正事,且你们对讲学问。”宝钗道:“学问中便是正事。此刻于小事上用学问一提,那小事越发作高了一层了。不拿学问提着,便都流于世俗去了。”[45]
宝钗处理俗务的根本原则正是“学问中便是正事。此刻于小事上用学问一提,那小事越发作高了一层了。不拿学问提着,便都流于世俗去了。”这便是宝钗所主张的读书是为了明理的根本原因了。读书并非要读死书,书中的道理必定要在生活中实践运用,能将真理在实践中和谐的运用,这便是宝钗的圆融与高超。生活中最细小的事情都隐含着真理,而真理又能在生活中最细小的事物中体现出来。宝钗将高深的学问和生活的细微完全的统一起来,这样她便做到了出世与入世的同时拥有。她将这样的思想告诉探春,探春定能从中得到启示。王熙凤的聪明与能干是众人皆知的,可她却缺乏了这样的智慧,她和宝钗在处理俗务上完全是两个境界。人类的最高智慧便是对世界的一切现象不偏执于一端,进行狭隘的分辨。只有同时接受所有的存在,同时进入所有的存在,不偏执于出世也不偏执于入世,而是完全拥有世界的全部,这样的智慧才是人类的最高智慧。
有了这不偏执于一端的思想,宝钗便无须避世,她将会把自己的智慧运用在最细小的生活琐事中,因为她在生活里,智慧也在生活里。我们从第三十六回《时宝钗小惠全大体》中看到宝钗处理事物的细致周到、以及言语的恰到好处,还有她绵里藏针的威严。宝钗处理俗务时是洞彻万象的,所以能做到体贴周到,又无一处疏忽遗漏。我们仅从探春在选择由哪些婆子来管理大观园中的草木花果时,从宝钗的一句“幸于始者怠于终,缮其辞者嗜其利”[46]中,就可见她对世人了解的深透与处世的成熟,世人的一丝私欲都无法逃出她的眼睛,这可真是“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47]了。宝钗处理俗务,竟然达到了这么高超的境界,我们不得不赞叹圣智之人的慧眼无遮和圆融无碍了。俗人处理事务与超凡之人究竟有什么不同呢?在俗务上洞彻万象、游刃有余,但又时时保持警醒与超脱,不被俗务所缠,不流于世俗,这便是宝钗入世的姿态。这样的姿态让宝钗在俗世中仍然能持守住沉静的本心,这个俗世还有什么能将她污染?还有什么能伤害她的精神?宝钗这一人物确实给了我们太多的启示。
我们接下来再来看第四十七回《呆霸王调情遭苦打 冷郎君惧祸走他乡》中薛蟠挨打后,宝钗对母亲的劝说:
……薛姨妈又是心疼,又是发恨,骂一回薛蟠,又骂一回柳湘莲,意欲告诉王夫人,遣人寻拿柳湘莲。宝钗忙劝道:“这不是什么大事,不过他们一处吃酒,酒后翻脸常情。谁醉了,多挨几下子打,也是有的。况且咱们家无法无天,也是人所共知的。妈不过是心疼的缘故。要出气也容易,等三五天哥哥养好了出的去时,那边珍大爷琏二爷这干人也未必白丢开了,自然备个东道,叫了那个人来,当着众人替哥哥赔不是认罪就是了。如今妈先当件大事告诉众人,倒显得妈偏心溺爱,纵容他生事招人,今儿偶然吃了一次亏,妈就这样兴师动众,倚着亲戚之势欺压常人。”薛姨妈听了道:“我的儿,到底是你想的到,我一时气糊涂了。”宝钗笑道:“这才好呢。他又不怕妈,又不听人劝,一天纵似一天,吃过两三个亏,他倒罢了。”[48]
在薛蟠挨打之后,宝钗却比她的母亲冷静很多,她没有被私情冲昏头脑,而是通过冷静的分析之后,提出了处理此事的方法,这个处理的方法体贴周到,无懈可击。遇到突发事件仍能保持沉着与冷静,这是生命的定力,这是凡人所不具备的生命力量。宝钗平时修心的作用在此刻都显露了,深深的沉静才是应对万变世事的根本力量。在这件事中宝钗始终保持着不被私情私欲控制的平常心,他没有赞同母亲仗势欺人的想法,而是将事态化小,她用平常心将此事作为一件平常事去处理,这也是她读懂了书中的道理而有的智慧。宝钗的这种智慧和修养是非同凡响的,因为我们何曾见过或听说过哪一个有钱有势的人吃了亏之后,不横行霸道、仗势欺人呢?如果仅仅听说过,我们也要直呼此人为圣人了,可这样的圣人我们又何曾见过!从此事中我们不仅看到了宝钗的智慧、宝钗的沉静、宝钗的品质、更看到宝钗平等思想的光辉。拥有了圣智的宝钗不会认为坏事只坏,好事只好的,她能洞彻事物的每一层面,因此当她母亲又是心疼、又是发恨的时候,宝钗却说薛蟠因无人能管,在外面吃上两三次亏倒是好事。从坏事中看到好的一面,这需要一双慧眼,这双慧眼能洞彻世间一切磨难之后所隐藏的真理,也许这才是我们的真正得到。
真正的智慧是全然接受这个世界的存在,全然接受自己的存在,接受这个世界的白天和黑夜,接受自己命运的幸与不幸。只有全然的接受了,我们才懂得珍惜这短暂的生命,才能沉浸于其中享受生命所赐予的苦与乐,同时也才能拥有超然其上旁观的智慧。宝钗对生命的探索是深刻的,她所拥有的人生境界也是常人所无法达到的,因为她拥有了全然的世界,所以她无须喜欢白天而痛恨黑夜,她会在白天和黑夜里都任由自在而不失本心的。
说到这里不由得想起庄子的几句话,倒像是对宝钗的绝佳注解:
……与物化者,一不化者也。安化安不化,安与之相靡,必与之莫多。……圣人处务不伤物。不伤物者,物亦不能伤也。唯无所伤者,为能与人相将迎。[49]
了解了宝钗的从容入世和圆融无碍,我们就很容易理解宝钗为何劝宝玉要留心经济学问了,宝钗是不伤物者、亦不被物所伤者,她是与物化者,她能对这个世间的一切都保持超然的进入,经济学问当然也不会例外。作为男人的宝玉是无法逃避在社会上立足的社会与家族责任的,既然无法逃避,宝钗当然会主张积极的进入了,她自然就会劝宝玉要留心经济学问。可是每个人都是一个世界,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境界,而两个人如果是在同一个精神境界,这就容易沟通,如果不在,那么就会有误会产生。宝钗和宝玉正是在此一问题上产生了误会。宝玉厌恶这个污浊的世界,他逍遥于大观园中,躲开那个浊臭的世界,保有自己的清白。他还没能进入宝钗所拥有的那个圆融无碍、无善无恶、无须分辨的完整世界。每一个人都只能透彻自己曾经经历过的那个较低的境界,而永远无法看懂自己还没有经历过的那个高超的境界。宝玉也不例外,宝玉还不懂得宝钗的高洁,他用分辨心去看待宝钗,以为宝钗是被经济学问污染了的女子。这样的误会,最终导致他们无法在心灵上完全沟通。身处不同境界的人,就是身处不同的世界,这不同的世界就是他们的距离,也是他们的不幸,这就有了那首《终身误》:
都道是金玉良姻,俺只念木石前盟。空对着,山中高士晶莹雪;终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叹人间,美中不足今方信。纵然是齐眉举案,到底意难平。[50]
宝玉是自误了,可这也是命运的安排,宝玉身陷其中又能怎样?宝玉终究无法和宝钗进入那个爱情的世界,这是因为黛玉之死让宝玉无法释怀,这是因为宝玉和宝钗对人生的探索在不同的两个层次、不同的两个境界所导致的。谁也没有错,每一个灵魂的探索都是孤独的,他们也不能例外。所以即使是“山中高士”对自己“齐眉举案”,但宝玉仍然只能“空对着”!这是生命最深刻的孤独!这也是二宝婚姻不幸的根源,这不幸具有人类普遍的意义,因此这不幸才让人们这么哀婉叹息、惆怅难解,这惆怅慨叹的正是灵魂深处那无可排遣的孤独!
如果我们以为具有了圣智之人是没有了七情六欲之人,那我们所知道的不过是死的圣人,而不是活的圣人。具有圣智之人,他的感情比凡人的更丰富更深沉,凡圣的不同正在于凡人被感情所控制,而圣人则有控制感情的力量,她用这种力量将感情升华,使它变得更加深沉纯粹。凡人被命运拖着走,圣人在命运之中漂泊、任其沉浮,同时又在命运之外观望,保有沉静的本心不变。人生的不幸会降临在每个人头上,无论你是凡是圣,不同的是凡者在不幸面前愁苦不堪、虚掷生命;圣者在不幸面前沉着冷静、超然旁观。我们无法看到《红楼梦》原著中宝钗婚后的生活,但我们却从第二十二回中宝钗所作的灯谜诗中看到了宝钗不幸婚姻的轮廓:
朝罢谁携两袖烟,琴边衾里总无缘。
晓筹不用鸡人报,五更无须侍女添。
焦首朝朝还暮暮,煎心日日复年年。
光阴荏苒需当惜,风雨阴晴任变迁。[51]
宝钗是不幸的,即使她能够超然于命运之上,人生的大苦也不能逃脱,这不仅仅是宝钗不能逃脱,基督也不能逃脱,佛陀也不能逃脱。这是我们这个有坏有灭世界的局限,这也是整个人类的局限。宝钗这首灯谜前六句预示了他不幸的婚后生活,这不幸是一个女人情感的煎熬,这煎熬真是痛彻灵魂的,这痛彻是那个世上最多情的男子给她的。如果世上最怜香惜玉的男子,也能让一个女人这么痛苦,那么爱情又有什么可值得期盼的呢?宝钗是水做的女人,水做的女人有万种柔情,即使这柔情无人能懂,尽付东流,她也会涟漪款款、恣肆荡漾的。女人就是情感,情感就是女人,智慧只能让情感升华,却决不能让情感泯灭!宝钗将自己的情感锻造的成熟深沉,可惜宝玉却无缘读懂,这是女人最深的不幸,这痛又怎能不痛彻灵魂呢?面对这样的不幸,我们看到的是宝钗对自己的劝慰“光阴荏苒需当惜”,每一个人的归宿都是死亡,我们每一天都在奔向死亡,时光荏苒,我们不该在不幸中徘徊,还是应该珍惜当下的光阴,好好珍惜我们短暂的生命。有了这样的劝慰,宝钗就能站在一个更高的高度来俯视自己命运的不幸了,她便得到了“风雨阴晴任变迁”的超然。这可真正是智慧的力量,正是这种力量让她在不幸的命运中得到了尽量多的宽慰和自由。
且夫得者,时也,失者,顺也;安时而处顺,哀乐不能入也。此古之所谓县解也,而不能自解者,物有结之。且夫物不胜天久矣,吾又何恶焉?[52]
对待命运的不幸,我们除了子舆给我们所建议的方案之外,难道还有其它更好的方法吗?而那个超然物外,逍遥于江湖之上的庄子不是也在悲伤的慨叹:
哀乐之来,吾不能御,其去弗能止。悲夫,世人直为物逆旅耳!夫知遇而不知所不遇,知能而不知所不能。无知无能者,固人之所不免也。夫务免乎人之所不免者,岂不亦悲哉![53]
只要有肉体的存在我们就不能得到完全的自由,这是我们这个世界一切有情的局限,智慧的修炼只可让我们的精神进入广袤的宇宙,而只有挣脱了肉体的负累,才能得到完整的自由。这是永恒与短暂的问题,这是宗教的命题,进入了这样的命题也就进入了人类智慧的最高领域。我不得不赞叹宝钗对生命探索的无畏与深入,她给了我们后人一个指引,同时也给了我们一个生命的高度!
四
“不俗即仙骨,多情乃佛心”用这句话来形容宝钗是再恰当不过的了,这也是对“任是无情也动人”的最佳注解。宝钗的“无情”正如程颢所言:“圣人之常,以其情顺万事而无情”,这“无情”是“无私情”,是化解个人情感,使其完全敞开,达到无内外、无滞碍的情性理合一的境界,这是被升华了的理性化的情感,这情感是“廓然而大公,物来而顺应”的大情。这样的情是万物皆为有情的多情,在这样的大境界下,爱将转化为慈悲,用这慈悲之心对待世间的每一人、每一物、每一事,这样的爱才是“大情”,这样的爱才是“无私情”,这样的爱才是真正的“多情”。了解了“任是无情也动人”的真正含义,我们再去领略宝钗的多情,就看懂了宝钗娓娓细语中那如同春雨般滋润万物又悄然无声的多情;款款丰韵之后那如同澄静湖面上的涟漪般细腻柔和的多情;这样的多情向万物浇灌,但又无所挂碍,宝钗多情,但多情的同时又达到了王弼所推崇的“圣人有情而无累于情”的境界,这样的“多情”正可称之为“佛心”。
如果所有的人都不愿拒绝宝钗的多情与关切,那黛玉对宝钗的多情开始却是怀有敌意的,这敌意是爱情中的独特情感,是因宝玉每每忘情于宝钗而来的。但宝钗的多情最终还是得到了黛玉真诚的回应,她们之间的友谊是不得不提的。
我们且看第四十五回《金兰契互剖金兰语风雨夕闷制风雨词》中黛玉的肺腑之言:
黛玉叹道:“你素日待人,固然是极好的,然我最是个多心的人,只当你心里藏奸。从前日你说看杂书不好,又劝我那些好话,竟大感激你。往日竟是我错了,实在误到如今。细细算来,我母亲去世的早,又无姊妹兄弟,我长了今年十五岁,竟没一个人像你前日的话教导我。怨不得云丫头说你好,我往日见他赞你,我还不受用,昨儿我亲自经过,才知道了。比如若是你说了那个,我再不轻放过你的;你竟不介意,反劝我那些话,可知我竟自误了。若不是从前日看出来,今日这话,再不对你说。……”……宝钗笑道:“将来也不过多费得一副嫁妆罢了,如今也愁不到这里。”黛玉听了,不觉红了脸,笑道:“人家才拿你当个正经人,把心里的烦难告诉你听,你反拿我取笑儿。”宝钗笑道:“虽是取笑儿,却也是真话。你放心,我在这里一日,我于你消遣一日。你有什么委屈烦难,只管告诉我,我能解的,自然替你解一日。我虽有个哥哥,你也是知道的,只有个母亲比你略强些。咱们也算同病相怜。你也是个明白人,何必作‘司马牛之叹’?你才说的也是,多一事不如省一事。我明日家去和妈妈说了,只怕我们家里还有,与你送几两,每日叫丫头们就熬了,又便宜,又不惊师动众的。”黛玉忙笑道:“东西事小,难得你多情如此。”宝钗道:“这有什么放在口里的!只愁我人人跟前失于应候罢了。只怕你烦了,我且去了。”……[54]
宝钗的多情正是设身处地为他人着想,体贴之情由心而发,这样的爱是慈悲,这慈悲的根源是对生命最深刻的悲悯。这样的慈悲会让每一个人动情,因为这样的爱只是给予,完全不被小我的私情所困,这样的爱像花的芬芳四处飘散,你只要经过就能闻到它的香味沁人心脾,就能感受到它爱的滋润。
人们常以为只有在爱情中的情感才是最多情动人的,爱情是凡间最深刻最浓烈的感情,它至美至幻。黛玉可算是爱的精灵,她的爱情纯粹深刻,她把最深的爱给了宝玉,同时也把一生的眼泪给了宝玉。爱情总是把痛与乐一起给你,带你去天堂又带你去地狱。痴情的黛玉为爱情付出了她的生命,黛玉在爱情里的探索已经达到了极致,再没有谁能够比得上黛玉的多情了!但这还不是情的极致,对感情的探索宝钗给了我们新的启示,她向我们展现了真正的多情。凡间的感情都有痛苦,包括爱情,这痛苦的根源正是“私情”。被私情所困的人总是希望感情得到回报,这便就有了无尽的痛苦与彷徨,这种对爱的渴望才是人生的大苦!透彻人生的人能够面对自我的单独,能够面对众生的单独,对于众生她有了无限的悲悯,对于自我她懂得了爱不可从外部获得,它得要从自心中生发,爱就是自我的存在,自我的存在就是爱,这样的爱再也没有痛苦彷徨,这样的情才是大情,这样的情才是多情。人生所有的探索都在围绕一个主题,这个主题就是如何在有限的生命里得到最大的幸福。想要得到幸福就必须研究人生的诸多苦恼,渴爱就是人生的诸苦之一,当爱从自我的心中生出,对于爱我们就再也不觉得饥渴,这时我们就向幸福迈进了一步。
黛玉是懂得了宝钗的情谊的,她把自己那颗清澈的心也捧给了宝钗。宝钗是多情的,而黛玉是痴情的。宝钗是对每个人都有情的,不独对黛玉有情,只是她对黛玉的情又有些不同平常罢了。她对黛玉的情发自内心,这情有着来自心底的关切,这情没有一丝虚假,她是那么真实,以至于宝钗也向黛玉说出自己的实情:“只愁我人人跟前失于应候罢了”。宝钗是想要对每个人都好的,这是她的实情,这也是对痴情的黛玉的劝慰。这是劝黛玉不要过于留恋这样的情感,以至又被这种情感所困,她不愿让黛玉为情所累。如果我们以为宝钗的这句话是真正的无情,那么我们就没有看懂这无情后面的多情。
我们来看第六十七回《见土仪颦卿思故里 闻秘事凤姐讯家童》中薛蟠从苏州带了些土物,宝钗一一分配送人:
且说宝钗到了自己房中,将那些玩意一件一件的过了目,除了自己留用之外,一份一份配合妥当,也有送笔墨纸砚的,也有送香袋扇子香坠的,也有送脂粉头油的,有单送玩意的。只有黛玉的比别人不同,且又加厚一倍。[55]
宝钗的细心体贴是在每一件小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