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所有的人活着都只为一个目的,那就是如何得到快乐和幸福。纵观人类的历史,人类繁衍不息,芸芸众生滚滚而来,又匆匆而去。不尽的人类生命,无论生在何种地域、身处何种文化,也无论生在何种政治与经济环境之中,更无论身处战乱还是和平,人类所选择走向幸福的道路无非就是两条。一条道路是迈向物质世界,在繁华与喧闹中追逐转瞬既逝的快乐,放逸感官,沉溺逸乐,自我的快感凌驾于一切众生之上。另一条路是走向自我的本心,从中寻求与宇宙相契的智慧,沉浸在内心的喜悦与平静之中,再用慈悲的大爱回向世界。为了寻找快乐和幸福,人们走了完全相反的两条道路。众多的生命选择了第一条道路,只有凤毛麟角的生命选择了第二条道路。那么到底怎样的快乐才是最彻底的呢?怎样的幸福才是永恒不逝的呢?
《红楼梦》中的贾雨村像许多众生一样选择了第一条道路,在红尘中走了一条利禄之道。我们先来看这贾雨村是何许人也:
这士隐正痴想,忽见隔壁葫芦庙内寄居的一个穷儒,姓贾名化,表字时飞,别号雨村者走了出来。这贾雨村原系胡州人氏,也是诗书仕宦之族,因他生于末世,父母祖宗根基已尽,人口衰丧,只剩得他一身一口,在家乡无益。因进京求取功名,再整基业。自前岁来此,又淹蹇住了,暂寄庙中安身,每日卖字作文为生,故士隐常与他交接。[1]
贾雨村乃一穷儒,祖宗根基已尽,在家乡无益,进京求取功名,再整基业。世之儒者本为真理孜孜以求,此一穷儒非为真理而来,是为功名基业而来。满腹的诗书已经远离了它的本义,在此只是沽名钓誉的工具和手段。贾雨村这个穷儒这时已穷得连进京求取功名的路费也无,他唯一能利用的就是肚中的文墨了,一可卖字为生,二可与秉性恬淡,不以功名为念的神仙一流人品的甄士隐相交,士隐也不弃他清寒愿与他相投。在此处我们无须分辨雨村是因爱慕士隐的“家中虽不甚富贵,然本地便也推他是望族了”[2]的原故,愿与士隐攀附交接,还是只为酌酒吟诗、情谊相和而清雅相交。我们只来再往下看:
当下雨村见了士隐,忙施礼陪笑道:“老先生倚门伫望,敢是街市上有甚新闻否?”士隐笑道:“非也,适因小女啼哭,引他出来作耍,正是无聊之甚,兄来得正妙,请入小斋一谈,彼此皆可消此永昼。”说着,便令人送女儿进去,自与雨村携手来至书房中。小童献茶。方谈得三五句话,忽家人飞报:“严老爷来拜。”士隐慌的忙起身谢罪道:“恕诳驾之罪,略坐,弟即来陪。”雨村忙起身亦让道:“老先生请便。晚生乃常造之客,稍候何妨。”说着,士隐已出前厅去了。[3]
士隐刚刚来到家门之前,雨村便上前施礼赔笑搭言,雨村自己就在街上,却偏偏上前来问士隐街市上有何新闻,这明明白白是无话找话了。士隐于是携雨村来至书房,方谈得三五句,便有客来拜。“雨村忙起身亦让道:‘老先生请便。晚生乃常造之客,稍候何妨。’”贾雨村是何等的谦逊啊,只是不知这谦逊是因德而来还是因穷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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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雨村且翻弄书籍解闷。忽听得窗外有女子嗽声,雨村遂起身往窗外一看,原来是一个丫鬟,在那里撷花,生得仪容不俗,眉目清明,虽无十分姿色,却亦有动人之处。雨村不觉看的呆了。那甄家丫鬟撷了花,方欲走时,猛抬头见窗内有人,敝巾旧服,虽是贫窘,然生得腰圆背厚,面阔口方,更兼剑眉星眼,直鼻权腮。这丫鬟忙转身回避,心下乃想:“这人生的这样雄壮,却又这样褴褛,想他定是我家主人常说的什么贾雨村了,每有意帮助周济,只是没甚机会。我家并无这样贫窘亲友,想定是此人无疑了。怪道又说他必非久困之人。”如此想来,不免又回头两次。雨村见他回了头,便自为这女子心中有意于他,便狂喜不尽,自为此女子必是个巨眼英雄,风尘中之知己也。一时小童进来,雨村打听得前面留饭,不可久待,遂从夹道中自便出门去了。士隐待客既散,知雨村自便,也不去再邀。[4]
贾雨村在甄士隐家看到一个撷花的丫鬟,不觉就看得呆了。脂砚斋在此处批道:“今古穷酸,色心最重。”[5]真是一语中的。作者又借丫鬟之眼将雨村形容现前,“敝巾旧服,虽是贫窘,然生得腰圆背厚,面阔口方,更兼剑眉星眼,直鼻权腮。”丫鬟心下乃想“这人生的这样雄壮,却又这样褴褛”这一句便是丫鬟对雨村的全部评价,接下来的那一句“怪道又说他必非久困之人”只是借丫鬟之想道士隐之言。因有如此之想,丫鬟便回头两次,雨村“便自为这女子心中有意于他”了,脂砚斋在此处亦批道:“今古穷酸皆会替女妇心中取中自己。”[6]因为穷酸而有自卑,因为自卑而有自恋,雨村见这丫鬟回头了两次,“便狂喜不尽,自为此女子必是个巨眼英雄,风尘中之知己也。”《红楼梦》大旨谈情,这情谈的真是千奇百怪,这男女之间的爱恋之情不是因爱惜他人而来,而是因爱惜自己而来。贾雨村的恋情完全是因为自恋而来,在最深切的异性之爱中,他也无法放下自我,我们很难想象他除过爱自己外,还会爱其他任何一人?对他人没有爱意的人,我们又怎能去相信他的心里真正有爱!此时的雨村为何能够如此倾情于一个甄家的丫鬟,是因为自卑也是因为自恋,而这两种心理都不够健康,亦远离爱的真义。
再看雨村听得前面留饭,便从夹道中自便出门去了。贾雨村与甄士隐的关系与尊卑不道自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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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日,早又中秋佳节。士隐家宴已毕,乃又另具一席于书房,却自己步月至庙中来邀雨村。原来雨村自那日见了甄家之婢曾回顾他两次,自为是个知己,便时刻放在心上。今又正值中秋,不免对月有怀,因而口占五言一律云:
未卜三生愿,频添一段愁。
闷来时敛额,行去几回头。
自顾风前影,谁堪月下俦?
蟾光如有意,先上玉人楼。
雨村吟罢,因又思及平生抱负,苦未逢时,乃又搔首对天长叹,复高吟一联曰:
玉在匮中求善价,钗于奁内待时飞。
恰值士隐走来听见,笑道:“雨村兄真抱负不浅也!”雨村忙笑道:“不过偶吟前人之句,何敢狂诞至此。”因问:“老先生何兴至此?”士隐笑道:“今夜中秋,俗谓‘团圆之节’,想尊兄旅寄僧房,不无寂寥之感,故特具小酌,邀兄到敝斋一饮,不知可纳芹意否?”雨村听了,并不推辞,便笑道:“既蒙厚爱,何敢拂此盛情。”说着,便同士隐复过这边书院中来。[7]
中秋之际,贾雨村客居寺庙之中,不禁寂寥伤怀,曾经回头看过自己两回的丫鬟便浮上心头挥之不去,禁不住口占五言一律以舒己怀。在这首因情而来的诗里,我们未能看到缠绵的痴情,看到的只是抱负未展、顾影自怜的惆怅。世路险恶,凡夫俗子无力看穿生命的本真,只是喜欢用外在的浮华来评价一个人的功过得失,贾雨村在穷酸困窘之时,一定是受尽了世人的白眼。贾雨村只是一个凡夫,他也需要从别人眼里的反光中肯定自我,因此,那位丫鬟的顾盼便变得倍加珍贵,便会在他心里掀起巨大的快慰。凡夫的自信从来不来自于自我的本心,它只来自于别人看待自己的眼光。贾雨村的恋情里实在缺乏爱情的成分,他的恋情只是自恋的另一种表达,是在诸多白眼中对自卑的一种释放,是在潦倒之时对自我的些许肯定。
贾雨村虽穷酸潦倒,但却踌躇满志。对于没有找到自我本心的人,他是如何肯定自我的存在和价值呢?他须通过功名利禄,从浮华的光环中,从他人仰慕的眼光中寻觅自我。对要在名利场中扬名的贾雨村来说,等待时机,求取一个好的身价,便是他的全部价值。自秦相李斯以来,满腹经伦的文墨之客,早已不再寻求宇宙人生的真理,不再寻求社会的进步和他人的福祉,只是把成为一只仓鼠视做自己最高的人生价值。悲乎!真正是荼毒圣贤!
清雅爱才的甄士隐在中秋之夜怜惜雨村一人寂寥,多情前来相邀小酌,贾雨村此时只有渴盼之情,绝无拒绝之理。只是我们在他欣然接受的言辞之中,却能感受到雨村有几分豁达气象,这气象中一定有几分不俗是士隐最爱。
我们只需再往下看:
须臾茶毕,早已设下杯盘,那美酒佳肴自不必说。二人归坐,先是款斟漫饮,次渐谈至兴浓,不觉飞觥限斝起来。当时街坊上家家箫管,户户弦歌,当头一轮明月,飞彩凝辉,二人愈添豪兴,酒到杯干。雨村此时已有七八分酒意,狂兴不禁,乃对月寓怀,口号一绝云:
时逢三五便团圆,
满把晴光护玉栏。
天上一轮才捧出,
人间万姓仰头看。
士隐听了,大叫:“妙哉!吾每谓兄必非久居人下者,今所吟之句,飞腾之兆已见,不日可接履于云霓之上矣。可贺,可贺!”乃亲斟一斗为贺。雨村因干过,叹道:“非晚生酒后狂言,若论时尚之学,晚生也或可去充数沽名,只是目今行囊路费一概无措,神京路远,非赖卖字撰文即能到者。”士隐不待说完,便道:“兄何不早言。愚每有此心,但每遇兄时,兄并未谈及,愚故未敢唐突。今既及此,愚虽不才,‘义利’二字却还识得。且喜明岁正当大比,兄宜作速入都,春闱一战,方不负兄之所学也。其盘费余事,弟自代为处置,亦不枉兄之谬识矣!”当下即命小童进去,速封五十两白银,并两套冬衣。又云:“十九日乃黄道之期,兄可即买舟西上,待雄飞高举,明冬再晤,岂非大快之事耶!”雨村收了银衣,不过略谢一语,并不介意,仍是吃酒谈笑。那天已交了三更,二人方散。[8]
在贾雨村的诗里我们看不到才情,但看到了那不可遏止的欲望,也许我们不该把它叫做欲望,或者是该叫做抱负吧。潦倒之人除过用未展的抱负在他人面前填补这个亏空之外,他又能从哪里找到平衡呢?身处困窘要改变现状就要敏锐而有机变,雨村的抱负施展的恰到好处又不露声色,这样的志向除了是贾雨村内心渴盼的流露之外,难道没有一分是为了获得士隐的青睐吗?“人间万姓仰头看”凌驾于万民之上便是贾雨村渴盼的高贵之极,此时真不知老子的那句“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9] 雨村又作何注解?
在士隐的赞叹之后,雨村便不失时机的肯定了自己的时尚之学和身处困窘的愁闷,心机细敏至此,却又不失洒脱自在,我们不得不赞叹雨村在世路上用尽了工夫。清雅爱才的士隐随着雨村的机巧一步步走入,一切都在雨村的设计之中,而第一桶金即刻就要掘到。在拿到士隐五十两赠银之后,我们看不到雨村从前岁淹蹇至此,今可起身的内心狂喜,却看到“雨村收了银衣,不过略谢一语,并不介意,仍是吃酒谈笑。”雨村的城府之深确是常人无法企及,脂砚斋也在此处批道:“写雨村真是个英雄”[10],此赞叹不乏真实!真英雄从不把区区财物萦挂于心,在此处我们看到的是雨村的恢弘气度与洒脱不俗。
只是,我们还该再往下看:
士隐送雨村去后,回房一觉,直至红日三竿方醒。因思昨夜之事,意欲再写两封荐书与雨村带至神都,使雨村投谒个仕宦之家为寄足之地。因使人过去请时,那家人去了回来说:“和尚说,贾爷今日五鼓已进京去了,也曾留下话与和尚转达老爷,说:‘读书人不在黄道黑道,总以事理为要,不及面辞了。’”士隐听了,也只得罢了。[11]
雨村与士隐三更酒罢,五更便起身长行,何至急促至此?当然以事理为要不失为堂皇的说辞,也许是雨村从前岁淹蹇至此,现在要只争朝夕吧。但雨村对于这样一位恩人竟不及面辞,虽然有几分大气和爽快,但未免还是有失事理。此时我们如果假说雨村仓促急行,是因为长久的一个设计今日得成,狂喜之余又怕生变,顾不及其它倒还合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