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代有三首表现音乐非常出色的诗:韩愈的《听颖师弹琴》、李贺的《李凭箜篌引》和白居易的《琵琶行》,它们分别描绘琴、箜篌、琵琶这三种乐器,都各自攀上了该领域最高艺术境界,给诗人的生前身后带来了极大的艺术声誉。尤其是白居易的《琵琶行》,不但咏歌于“士庶、僧徒、孀妇、处女之口”,而且流传到少数民族地区,乃至远播海外,所谓“童子解咏《长恨曲》,胡儿能吟《琵琶》篇”。甚至这种诗歌体裁,也被尊为“元和体”,成为当时人们争相模拟的典范。有意思的是,白居易的《琵琶行》并不是当时唯一的一首描绘琵琶艺术的诗,至少他的诗友元稹和前辈李绅就写过同题材的诗,他们也并非等闲之辈:李绅是新乐府运动的开创者,元稹则和白居易齐名,并称“元白”,“元和体”又称“元白体”。但为什么白居易的《琵琶行》声名远播?而李绅、元稹的琵琶曲除了文学史家和文学爱好者之外,则很少有人知晓?探究一下其中的原因,比较一下它们之间的得失,这对于探讨文学创作规律和加深对白诗《琵琶行》的理解,都是很有帮助的。
一
元稹所作的叫《琵琶歌》,是写给一个叫管儿的琵琶艺人的。诗中对琵琶女出色的弹奏技艺和美妙的音乐境界都有很精到的描绘,例如:用“霜刀破竹无残节”来形容音乐上流畅的境界,用“冰泉呜咽流莺涩”来形容冷涩的境界,用“月寒一声殿磬,骤弹曲破音繁并”来描写重弹和快弹,把本来是抽象的不可捉摸的音乐语汇表现得具体可感这;另外,作者又用“因兹弹作《雨霖铃》,风雨萧条鬼神泣”来烘托弹奏时的气氛,用“低回慢弄关山思,坐对燕然秋月寒”来描绘弹奏情态,用“百万金铃旋玉盘,醉客满船皆暂醒”来夸张弹奏的效果;以上这些,比起白居易的《琵琶行》中类似的描写并不逊色,甚至还给后来的白居易《琵琶行》直接的启发和影响。但在反映现实的深度和给人心灵的震撼上,二者就无法相提并论了。元稹诗的最后一段说:“我为含凄叹奇绝,许作长歌始终说。艺奇思寡尘事多,许来寒暑又经过。如今左降在闲处,始为管儿歌此歌。歌此歌,寄管儿。管儿管儿忧尔衰,尔衰之后继者谁?继之无乃在铁山,铁山已近曹穆间。性灵甚好功犹浅,急处未得臻幽闲。努力铁山勤学取,莫遣后来无所祖。”这段的意思无非是担心管儿精湛的技艺后继无人,勉励后进铁山努力学习,继其绝艺。内中虽提到自己“左降”和“尘事多”,但只是作为至今才得以为管儿作歌的原因交待,它与诗中女主人公的人生遭遇没有共通处,甚至毫无关联。因此,它只是一首纯粹描绘音乐的诗,所抒发的也是对琵琶艺人精湛技艺的叹服,以及对后继者的希冀。白居易《琵琶行》的社会意义却要广泛得多,思想价值也要深刻得多,至少表现在以下三点:
第一、白居易为我们塑造出一个技艺超群但又身世凄苦的风尘女子形象,有意识突出她的技艺与身世、才华与地位,“今年欢笑复明年”的青春与“暮去朝来颜色故”的晚年,重利轻别离的商人和夜来守空船的商人妇之间尖锐的矛盾和对立,从中看到这个社会的不合理、不公正,从而引起我们对这个压抑人才、摧残人才、毁灭人才社会制度的愤怒和抗争。在白居易之前,南朝乐府和李白《长干行》、《江夏行》等诗作里,也出现过商人妇的形象,但偏重于抒情而少具体的人生记录,所抒之情又主要是独处的寂寞或爱情的忠贞,诸如“感此伤妾心,坐愁红颜老”,“相迎不道远,直至长风沙” ;“悔作商人妇,青春常别离。如今正好同欢乐,君去容华谁得知” “风流不暂停,三山隐行舟。愿作比目鱼,随欢千里游”。
而在白居易的《琵琶行》中,作者却相当完整细致地描述了琵琶女大半生的经历,从“十三学得琵琶成”“一曲红绡不知数”到“门前冷落车马稀,老大嫁作商人妇”,再到流落天涯、独守空船,几乎是在这个下层歌女立传。这一方面表明:诗人随着江州之贬,政治地位的改变,他更加接近下层民众,更加关注小人物,尤其是有才华却又被摧残、被毁灭的小人物的命运。另一方面,随着中唐以来城市经济的繁荣发展,市民阶层逐渐在社会生活中崭露头角,他们的经历和命运也必然被一些接近现实的作家所关注,这是时代生活和文学潮流和召唤。白居易为我们塑造了一个丰满又完整的琵琶女形象,描绘了她杰出的技艺,满怀同情地写出了她的才华和遭遇之间巨大反差,传达出这类人物的“幽愁闇恨”,不但反映了作家对现实的正视和接近,也在向当时的文学界以及后人传达这样一个信息:随着社会生活的变化和角色的置换,文学创作的题材和表现对象将要发生重大的变化:市民阶层的生活与人物在以后的文学中将占越来越大的比重,传统的抒情言志的诗歌也将逐步让位于叙事文学,随之而来的将是传奇、话本、乃至杂剧的勃兴。在此之后陆续出现的《柳氏传》、《霍小玉传》以及《错斩崔宁》、《闹樊楼多情周胜仙》乃至《青衫泪》等优秀作品中,已完全可以掂量出这只时代知更鸟的价值。
第二、白居易在对琵琶女的生活遭遇和命运悲叹中,又穿插进自己无辜遭贬、流落天涯的遭遇和感慨。宪宗元和十年(公元815年),淄青节度使李师道等派人往京师长安,刺杀了力主削藩的宰相武元衡,刺伤了御史中丞裴度,当时在东宫任赞善大夫的白居易立即上书“急请捕贼,以雪国耻”,想不到这种忠勇之举却被权贵们视为“越职言事”,又加上白居易的母亲因看花坠井而死,诬之者说白居易诗集中有《赏花》和《新井》诗,“甚伤名教”,于是,白居易由正六品左赞善大夫一下贬为从九品的江州司马。当然,导致白居易被贬的真正原因,还是他在此期间所写的使当权者“扼腕”、“切齿”的新乐府,白居易自己心中对此也很清楚,所以他在被贬后写给元稹的信中说自己是“始得名于文章,终得罪于文章”。
《琵琶行》诗前有一序,序中交代了他与琵琶女相遇的经过,在记述琵琶女倾诉其坎坷遭遇后,作者接着写道:“予出官两年,恬然自安,感斯人言,是夕始觉有迁谪意。”也就是说,作者由此及彼,自然地也很自觉地把自己的命运与琵琶女绾合在一起,从而发出“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想必曾相识”的深沉感慨。这种感慨,既不是单纯个人失意的悲歌,也超出一般封建文人对下层民众的怜悯和同情。它是种超越身份的同病相怜,也是不同社会地位的男女之间感情的共鸣和心灵的互通,而是一种同调和知音之间的理解和尊重。这在封建社会中,显然具有民主性和进步性。换句话说,这也正是此诗巨大思想价值。过去,有的学者不明白如此处理的动机和价值之所在,或是指责这种绾合是有失身份:如“男儿失路虽可怜,何至红颜相尔汝”;“隔江琵琶自怨思,何预江州司马事”;或是对此曲加以回护:南宋的洪迈谓此诗并非“真为长安故娼所作”,乐天之意,不过是藉此“直欲抒写天涯之恨尔”。这些指责和回护,也从反而证明了“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这种思想观念是极为难得的。在文学史上,它成了后来柳永、晏几道、周邦彦、姜白石等人的恋词,蒋防、许尧佐、沈亚之等人传奇乃至宋人话本、元人《西厢记》等杂剧中不同等级人们沟通、理解、结合的理论依据。在某种程度上,它已成为人与人之间结识和沟通的“共鸣”。从这个意义上说,《琵琶行》中这两个人物形象的交相辉映,其价值已超越了诗歌的本身,而具有了历史和思想的永久意义。
第三、白居易在塑造这两个人物形象时,所采用的手法也是对传统的比兴寄托手法的继承和创新。屈原的美人芳草,开藉喻寄托作者操守情感之先河,曹植的《美女篇》、杜甫的《佳人》藉美女的被弃和佳人的流落来寄寓身世之感和愤懑之情,但惜其叙事成分太少,人物形象也就谈不上生动。相比之下《琵琶行》中的描写和叙述具体、丰富得多。诗中的人物由一个变成了两个,将宾显主隐、借宾喻主的传统手法变为作者内心感慨的直接抒发:从“我从去年辞帝京”起,诗人用十六句、一百四十二字将自己贬出京师,沦为江州司马后的生活环境、心情作了充分的描述和心情的倾诉。另外,传统的客观代拟也变成了主观直接倾诉,诗人让琵琶女自述其学艺的经过,青春的容颜和高超的技艺所带来的春风得意;再述其年老色衰后的门前冷落和嫁为商人妇,空船独守于秋江之上的孤独与凄凉,正如前所述,简直是一篇小型的自传。更为特殊的是,诗人还有意识地让这两个人物互相映带、交叉比衬,形成统一的共同形象来突现主题:一个是琵琶艺人,一个是江州司马;一个是弹者,一个是听者;一个是宾,一个是主——这是不同。但两人都是沦落天涯、孤独哀怨;都是无人理解、有才难用、有志难伸;都有一个辉煌的过去和有一个屈辱的现在——这是同。“不同”是明写,“同”是暗写;写“不同”是为了衬托和突出“同”。于是,“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这个带有理性光辉的结论就水到渠成、必然显现了。这样,无论是在内容的丰厚,还是主题的深刻上,白居易的《琵琶行》显然要比元稹的《琵琶歌》胜过一筹。
二
李绅的诗叫《悲善才》,是写给当时著名的琵琶演奏家曹保保的。曹保保曾为御前供奉,擅用右手“抹”和“挑”,与当时擅用左手“拢”和“捻”的王芬并称为“王左曹右”。在人物之间的烘托映衬,以及对传统比兴手法的继承发展上,《悲善才》与《琵琶行》是一致的。诗人在序中说:“自余经播迁,善才已没,因追感前事,为《悲善才》”,表明其创作意图是同情琵琶艺人曹保保晚年的不幸遭遇,并藉以抒发自己宦海播迁之愁绪,诗的最后写道:“自怜淮海同泥滓,恨魄凝心未能死。惆怅追怀万事空,雍门感慨徒为尔。”这与《琵琶行》序中所云“迁谪意”以及诗中所云的“同是天涯沦落人”如出一辙,只不过更多了些惆怅和无奈。《悲善才》在叙事方式上,也能将诗人的遭遇与琵琶艺人的身世做到互为表里、互相映衬:“明年冠剑闭桥山,万里孤臣投海畔。笼禽铩翮尚还飞,白首生从五岭归”,这是诗人被贬失意之悲和生还归来的侥幸;“闻道善才成朽骨,空余弟子奉音徽。南谯寂寞三春晚,有客弹弦独凄怨”,这是琵琶高手身后的冷落和萧条。像《琵琶行》一样,主客之间是互相映衬、情感相通的,而且也是一种超越身份地位的同病相怜,一种知音之间的互相理解和尊重以及对不公正社会的共同愤争。但他之所以缺少《琵琶行》那种感人的艺术力量,不能够传播久远,以致“胡儿能吟《琵琶》篇”,主要在于诗中缺少对琵琶艺人精湛弹奏技艺的出色描绘。诗人虽然也采用了夸张、比衬等艺术手法,像“花翻凤啸天上来,裴回满殿飞春雪”、“寒泉注射陇水开,胡雁翻飞向天没”等比喻,也很精彩并具有想像力,但总的来说抽象的结论多,具体的形象少;主观的抒发多,客观的描叙少;直接表现多,烘托映衬少。例如,诗人用“三月曲江春草绿,九霄天乐下云端。紫髯供奉前屈膝,尽弹妙曲当春日”来交待曹保保弹奏琵琶的时间、地点和给人的总体印象,尽管他称此是“妙曲”,夸张成“天乐下云端”,但并未能给人以鲜明生动的视觉和听觉形象。同样地,诗人在开头用“翠蛾列坐层城女,笙笛参差齐笑语。天颜静听朱丝弹,众乐寂然无敢举”来夸张曹保保弹奏琵琶的吸引力和震慑力,也采用了比衬的手法,但如再看看白居易《琵琶行》中弹奏前的描写:“千呼万唤始出来,犹抱琵琶半遮面。转轴拨弦三两声,未成曲调先有情。弦弦掩抑声声思,似诉平生不得志。低眉信手续续弹,说尽心中无限事。”两者相较,白诗更侧重于人物形态的描绘和内心世界的刻划,李诗则显得浮泛和平淡。由于缺少对琵琶艺人精湛弹奏技艺的出色描绘,不仅不能使人们在诗人的描叙中获得极大的艺术享受,更重要的是它无法使人接受诗人所说的“天乐下云端”、“妙曲”这一结论,因而也就无法感受到这是位琵琶高手,他今日的憔悴沉沦,是社会的不公,是社会上层对人才的摧残和压抑,也就无法激起读者更深层次的情感波澜。
那么,白居易的《琵琶行》在音乐的描绘上究竟有哪些成功之处?它对突显作品主题、增强作品感染力起了什么作用?我想至少有以下三点:
第一、它在中国诗歌史上首次为我们表现了一个乐曲的完整演奏过程。如前所述,李贺的《李凭箜篌引》和韩愈的《听颖师弹琴》也是音乐中的神品,但《李凭箜篌引》通过神奇的想像来夸张音乐巨大的感染力,《听颖师弹琴》则妙在运用种种通俗又生动的喻体来表现繁富的音乐境界。从表现乐曲的演奏过程来看,它们都旨在撷取一个片断,强调刹那间的感受。白居易的《琵琶行》则为我们表现了《霓裳》和《六幺》的完整演奏过程,让我们从中窥测出这两首唐代宫廷大曲的结构规模和旋律节奏。《霓裳》又叫《霓裳羽衣舞》,传说是唐明皇梦游月宫所听的仙乐,醒来后凭记忆谱成此曲;《六幺》又叫《录要》、《录幺》,是唐代组曲中的精华部分。
诗人把乐曲的弹奏过程分为弹奏前、弹奏中、弹奏后三个部分。“转轴拨弦三两声”以下八句写弹奏前:“转轴”两句是写弹奏前的准备:前句是写调弦,转轴拨弦三两声即调好了弦,说明技艺的娴熟;“未成曲调先有情“则是情绪的调动和酝酿,指出其感人之处不仅在于指法的娴熟,还在于感情的全部投入,后者更是乐曲能打动人的关键所在。“弦弦掩抑声声思,似诉平生不得志”是介绍乐曲的感情基调和主旨,暗示这将是一个哀婉动人的乐章;“低眉信手续续弹,说尽心中无限事”是总写弹奏者的表情和其演奏目的。这样,演奏尚未开始,我们对乐曲的基调、演奏者的表情、弹奏的主旨及其高超的技艺已有了总体的了解。弹奏中又分两个乐章:“大弦嘈嘈如急雨”以下八句写第一乐章;“别有幽愁闇恨生”两句写乐章中的间歇:“银瓶乍破水浆迸”以下四句写第二乐章及尾声。在这一部分,诗人调动了比喻、夸张、通感等多种艺术手法,将抽象的不可捉摸的音乐语乐语汇表现得具体可感,对此手法,将在下面作介绍。“东船西舫悄无言”以下四句写弹奏后的氛围和演奏者的举止表情:“东船西舫悄无言”是在暗示受其感染者不仅是诗人及其同伙,而是泊于秋江之上的众多听众;“唯见江心秋月白”是写听众沉溺于乐境之中的痴迷和如梦初醒之状;“沉吟放拨”这个动作和前面的“犹抱琵琶半遮面”一样,形象地描绘出琵琶女遇知音后欲吐心声,又限于今日的身份又难以直吐的矛盾心理;“整顿衣裳起敛容”则是一番内心矛盾后作出的决断,预示着即将开始的倾诉将是异常沉重的。通过以上的描述,我们对这两首唐代宫廷大曲的规模结构、旋律节奏以及弹奏者的动作表情、心理变化都有了较为全面的了解,这不仅在中国诗歌史上有首创之功,在中国音乐史上也有较高的史料价值。
第二、诗人运用多种艺术手法,将抽象的不可捉摸的音乐语汇变得具体可感、可视、可触、可摸。首先是运用一系列生动贴切又富于创造性的比喻,又妙在这些比喻都是人们在日常生活习见的事物和景象,如急雨、私语、裂帛、大珠小珠、花间莺语、水下流泉、银瓶崩裂、铁骑突进等。诗人匠心独运,稍加搭配,便点石成金,平凡中见神奇,如用暴风骤雨来形容重弹,情人私语来形容轻弹,再用“大珠小珠落玉盘”来形容重弹与轻弹的交错,所产生的音乐效果就不止是听觉,而且有视觉和触觉了。同样地,诗人用花间莺语来形容音乐上的流畅轻快之境,用冰下流泉来形容乐境中的滞涩和阻断,伴随着听觉和视觉的还有触觉上冰的寒冷和花的芬芳。至于“银瓶乍破”和“铁骑突出”又从无声到有声,化静为动,变细宫清商为黄钟大羽,在高亢急促的快弹中将全曲推向高潮,然后又戛然而止,干脆利落的收拨后又复归于出奇的静谧。如此对比、映衬、交错反复,构成了一首五音繁会的乐章,这正是《琵琶行》久吟不衰的主要原因所在。
第三、善于烘托渲染,强化弹奏的艺术效果。此中亦有两法:一是听众的感受来烘托琵琶弹奏者的高超技艺。如写诗人送客湓浦口,未闻琵琶声之前,是“醉不成欢惨将别”,忽闻琵琶声后则是“主人忘归客不发”,以主人的忘却世事和客人的惊愕来反衬乐声的精妙,孔子说他闻韶乐后三月不知肉味,大概即此意蕴。又如“东船西舫无言,唯见江心秋月白”,写乐曲演奏结束后,听众仍沉浸在乐曲所表达的哀怨和凄苦之中,忘了自己,也忘了周围的一切,然后如大梦初醒,环顾四周,那时如急风飘雨,时如幽咽冰泉的乐声早已消失,惟有听众呆坐于小舟之中,四面是秋月的清辉和浩荡的江流。诗人以听众的如醉如痴来烘托乐境的出神入化,这与民歌《陌上桑》中以观者的忘情失态来烘托秦罗敷的惊人之美,有异曲同工之妙。至于“座中泣下谁最多,江州司马青衫湿”更是深一层的烘托和映衬:通过琵琶女身世的自述和诗人处境的自白,此时的泪已不只为乐曲而落,已成为两位天涯沦落人心灵沟通的“源头活水”;它所要表达的也不仅对琵琶艺人高超技艺的赞许,也是对那个压抑人才、摧残人才的不公正社会的抗争,而这正是《琵琶行》的主旨和该诗描绘深刻性之所在。诗人的另一个手法是用演奏周围的环境来烘托和映衬。《琵琶行》中,从开头的枫叶荻花、瑟瑟秋江到琵琶女的江口空船、寒江秋月,再到诗人居处的黄芦苦竹、血鹃哀猿,无不在构造一个凄苦幽怨、孤独伤感的氛围,与“弦弦掩抑声声思”的乐曲基调和“似诉平生不得志”的主旨相和鸣。为了强化乐曲的演奏效果,诗人还有意让秋月成为演奏的主要背景,让它在诗中前后出现了三次,构成三种不同的意象,表达三种不同的意蕴。第一次是在演奏前:“醉不成欢惨将别,别时茫茫江浸月”,用以渲染友人离别时凄清迷离的氛围,为下面的“忽闻水上琵琶声,主人忘归客不发”做好反观和铺垫;第二次是在演奏结束时:“东船西舫悄无言,唯见江心秋月白”,是用秋江的空旷来反衬听众如梦初醒时的恍惚,用秋月的清亮来反衬听众在乐曲消失后的痴迷这;第三次是写琵琶女今日的处境:“去来江口守空船,绕船月明江水寒”,以相伴惟有秋月来写琵琶女之孤单,也暗扣上句之“守空船”;以寒江来暗示琵琶女内心的凄凉,也为琵琶女的身世自述作了形象的总结。这种有意识、有层次地以景语表达情境的艺术手法,无论是李绅的《悲善才》还是元稹的《琵琶歌》都是欠缺的。我想,这也是白居易《琵琶行》在艺术上获得如此成功的另一个重要原因。
附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