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摘要】蛇的故事在不同时空的不同作者笔下被多次“故事新编”,分别打上了时代和作者独特的烙印。从冯梦龙的“情教”到刘以鬯的现代意识,再到李碧华的女性情感困惑和宿命,蛇的故事在不断地得到重新阐释。
【关 键 词】蛇;故事新编;情教;现代意识;女性困惑
【作者单位】苏州大学文学院,江苏苏州,215123
“白蛇传”是妇孺皆知的民间传说,蛇在人们意识里的形象也随着传说的演变不断变化,蛇更屡次在文人的笔下披挂上阵,演绎着同一个故事的不同细节,披露不同时空创作者的独特的创作寓意和心声。
无论在东方还是西方,最初蛇在人们的意识里都不是善类。在《圣经》旧约里蛇便是欲望诱惑的象征,它诱惑夏娃偷吃生命树上的果子,违背上帝的旨意。我国民间传说“白蛇传”故事可能的源头《说渊·白蛇记》里记载的白蛇也是恐怖、害人的角色。这则唐传奇讲述一个唐代官员的儿子,在旅行中遇见一绝色女子,情难自抑,随女子到其府邸风流了三日,回家后身形渐渐消尽,化为一滩水,只剩下一颗头颅,他家人后来查问到那女子居住的地方原来只是一座空园和一棵皂荚树,据邻人说经常有一条大白蛇盘桓在树下[1]。其后又有话本收录白蛇精摄取男子精液(气)的吸精害人的故事,在这些故事里,蛇精幻化成人形,诱惑或挟持美男,吸尽他们的精气,或活活杀死他们,啖其心肝,蛇除了为接近男色方便,幻化成人的身形以外,其本质还是蛇的兽性:阴森、诡异、狠毒;从蛇的行径来看,它们是女性情欲的象征,蛇粘腻、阴冷、变化莫测,暗合了女性的阴柔,在故事里多幻化成绝色、充满情欲诱惑的女子,和男子性狂欢。这类白蛇吸精害人的故事模式,在传奇、话本或民间传说中被不断添油加醋,细节渲染,正反映了当时人们对越轨情欲的既惧怕又好奇、期待的矛盾心理。
到了明末冯梦龙的《警世通言》中的《白娘子永镇雷峰塔》里,白蛇和青鱼幻化成了白娘子和青青主仆二人,在西湖邂逅了俊俏后生药店主管许宣,白娘子一身素衣、如花似玉,姓氏名字也是纯洁、贞净的意涵,初遇她就以寡妇的身份向许宣“秋波频转”,通过搭顺风船、托故借伞厮会许宣,主动向许宣求婚,并自己倒贴银钱,不曾想屡次给许宣带了官司,每次许宣都立刻招认出白娘子,而白娘子三次追随被发配的许宣,巧言挽回他们的婚姻,许宣也屡次因“色迷了心胆”而留恋,又听人教唆屡次优柔起疑,最后借法海收了白娘子和青青。冯梦龙的故事在以往白蛇故事的基础上又做了很大的改编,基本上是其后白蛇故事的定型,他以白娘子为话本的中心人物,几次追随许宣只是“春心荡漾,按纳不住”想要与他过正常的夫妻家庭生活,“却不曾杀生害命”,最多是在许宣几次三番怀疑她、想要叫人制服她时说了两句狠话,故事一改以往白蛇吸精害人的模式,使白蛇露出人间平常妇人的人性;倒是许宣懦弱善变,轻信又优柔寡断,对白娘子的情分也是欲大于爱,几次三番的“沉迷——起疑”反复无常,最终协助法海收服了白娘子和青青,他似乎承受不起也配不上白娘子的爱。但冯梦龙在《白娘子永镇雷峰塔》一文的结尾,借法海题诗和许宣出家来点明主题:“奉劝世人休爱色,爱色之人被色迷。心正自然邪不扰,身端怎有恶来欺?但看许宣因爱色,带累官司惹是非。不是老僧来救护,白蛇吞了不留些。”[2]然而,冯梦龙在奉劝世人不要贪色,否则会带来祸害的同时,似乎又有意无意地流露出对白娘子追求爱情和恩爱婚姻的赞赏,以及对白娘子追求平常爱情婚姻而不得的同情。这种难以摆脱的矛盾和冯梦龙的“情教”思想有着密切联系,冯梦龙在《情史叙》中说道:“是编分类著断,恢诡非常,虽事专男女,示尽雅驯,而曲终之赛,要归于正,善读者可以广情,不善读者亦不至于导欲。……四大皆幻设,惟情不虚假。有情疏者亲,无情亲者疏。……我欲立情教,教诲诸众生。”他在淫风大盛的晚明文坛,以“情教”思想,警戒世人莫要贪色,但应重情,这是他在儒雅与情俗之间进行的调适。
在民间,《白蛇传》也成为戏曲名剧,先后被改编成多个剧种演出,并添加了许多精彩的情节,如结亲、酒变、盗草、水斗、断桥、合钵等,有的还加上了祭塔、成仙的大团圆结局,寄托了人们美好、善良的愿望,表达了世人“善有善报”的朴素思想。
在现代文学史中,也有作家对白蛇的故事进行了独具个性的“故事新编”。香港的刘以鬯和李碧华便是个中翘楚,他们都借白蛇故事的“一点因由”,各自“点染”,注入了自己的全新再创造、再阐释。
刘以鬯的《蛇》以今写古,为我所用,用现代人的眼光和现代心理学的观点来重写白娘子和许仙的故事。作者是以贴近许仙的视角来叙述故事的,许仙十一岁时被一条五尺长的白蛇在腿上留下了盅口大的疤,从此“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一年清明时节,许仙在西湖邂逅了美丽女子白素贞,异口同声一句讪讪的“雨很大”,将两个年轻人的“心似鹿撞”表露无遗,此后的喜结连理也成了水到渠成,白素贞温顺、体贴,夫唱妇随,日子如糖似蜜,然而,幸福甜蜜的生活并没有驱走他内心的阴影,一次偶然的后院遇蛇,令他“恐蛇症”卷土重来、愈演愈烈,蛇已在他脑中,甚至梦到白素贞盗仙草救他,体贴也是他怀疑她的理由,“他不相信世间会有全美的女人”。之后,“法海”和尚振振有辞的“点化”让他下定决心试她,以爱的名义让她喝下雄黄酒,没想到床上吓得他魂不附体的只是一条腰带,而所谓的“法海”和尚也只是冒充的。在刘以鬯笔下,白娘子已不再是修炼千年的蛇精,而是俗世中一个多情体贴的普通女子;蛇精“用千年道行换取人间欢乐”的说法,也只是那个冒充法海的和尚的杜撰;许仙心里的波涛汹涌,只是他自己“恐蛇症”的附会和臆想。刘以鬯把传说还原于生活,对旧故事进行重建,用现代人的眼光和艺术理念来观照和再阐释传统的传说故事,这固然是他锐意创新大胆实验精神的体现,更重要的是他以现代人性作为重写的基本理念,剥去了传统故事的伦理道德评价标准,注入了现代意识和现实精神,许仙的自惭形秽使他无法面对白素贞对他的体贴和无私的爱。也许,这也是在商业化的香港社会人性异化现实和真情缺失危机的寓言。“五四”新文学的现代意识即以“人”为本位的文学观和弗洛伊德的性心理学说对刘以鬯影响明显,在他其它的几篇“故事新编”中也有体现。《寺内》在传统西厢故事“情”的基础上,掺入了“欲”的成分,更挖掘了老夫人、红娘的内心欲念;《蜘蛛精》截取《西游记》的一段,深入唐僧内心,开掘了唐僧在面对蜘蛛精的挑逗时的内心挣扎,突出了唐僧作为一个“人”的情欲本能。
香港的另一位善于“故事新编”的作家李碧华也用她那支利笔重剖白蛇故事,她的惊世骇俗的《青蛇》一经问世,便成为白蛇故事重写和故事新编这一文类中不可漏掉的篇章。如果说冯梦龙的《白娘子永镇雷峰塔》是在时代局限下隐晦地对情的赞美的话,刘以鬯的《蛇》则是透过“他者”(许仙、“法海”)反面的眼光对追求真情的肯定,那么李碧华的《青蛇》就是写女性对美好真情的追寻和义无反顾的宿命与困惑。《青蛇》表层的两个“大手术”是:叙述视角的转换和人物关系的设置。《青蛇》从题目和叙述视角上就打破了以往故事的惯例,以小青第一人称叙述的口吻展开情节,改变了小青在以往故事中的穿针引线的辅助地位,作者的笔触深入小青的内心世界,使整个故事处在她的眼光笼罩和关照下,使读者感受到故事潜藏的另一丰富的层面和强劲的力量。在冯梦龙的《白娘子永镇雷峰塔》中,青青只是个穿针引线的红娘角色,只有两三句撮合白娘子和许宣的话“官人,娘子爱你杭州人生得好,又喜你恩情深重。听我说,与娘子和睦了,休要疑虑”[3],完全没有自己的思想和感受流露的机会。在刘以鬯的《蛇》中,小青甚至只是个“群众演员”,只在白许二人西湖邂逅时说许仙看见两个美丽女子,连自己的言行都没有。而在李碧华的《青蛇》中,小青是唯一和白娘子、许仙、法海三个人都有情感纠葛的核心人物,被塑造成觉醒女子的典范。她原本是一条只知道“吃饱了睡,睡醒了吃”的蛇,她原本也是冷眼旁观着姐姐(白蛇)和许仙的爱情游戏,可是素贞并不满足于她们的姐妹情深,“一个女人装扮给另一个女人欣赏,有什么意思呢?”[4],那个生平第一次喊她名字的男人眼光并不流连在她的身上,看到素贞和许仙那般如漆似胶,她感到了从未有过的寂寞、无聊,为什么素贞有了一个她想要的男人,而自己什么也没有?她半真半假地试探许仙“你爱我吗?”,她见证素贞为许仙做的种种“善解人意”的让步,她勾引许仙不惜和素贞尔虞我诈,而许仙也在她身上找到男性自尊的补偿,正如小青和许仙偷情时指出的“我和姐姐(白蛇)的不同,在于你是她拣的,我是你拣的”[5]。嫉妒曾使她鬼迷心窍地扎素贞七寸,然而,那个男人究竟是什么呢?他在她们姐妹面前都曾山盟海誓,他在素贞为救他命奋不顾身盗仙草时和小青偷情,他在素贞怀了他的孩子后要和小青私奔,他早就知道她们是什么而坐收渔利,他在那千钧一发的时刻抱头鼠窜……她终于一剑杀了他。法海是小青心中的一个秘密,在《青蛇》里作者不只让法海是个自称“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高僧,更是一个年轻英武的男人,小青初次单独接触他时,想借女人的姿色逃脱,她也曾为这个她靠近时体内兴起挣扎、表情痛苦的男人而痴迷,然而他说“你是什么东西”“我要的是许仙”,她至此切切地恨他;水漫金山时,她放下自尊哀恳他,他还是收了素贞,而放了她一条生路。爱的反面是漠然,不是恨。对于这样一个男人,她爱恨情丝纠缠于心间。历经波折李碧华让小青顿悟:“每个男人,都希望他生命中有两个女人:白蛇和青蛇。同期的,相间的,点缀他荒芜的命运。——只是,当他得到白蛇,她渐渐成了朱门旁惨白的余灰;那青蛇,却是树顶青翠欲滴爽脆刮辣的嫩叶子。到他得了青蛇,她反是百子柜中闷绿的山草药;而白蛇,抬尽了头方见天际皑皑飘飞柔情万缕新雪花。”[6]像极了张爱玲的《红玫瑰与白玫瑰》,但李碧华更彻底、更一针见血:每个女人,也都希望她生命中有两个男人,许仙和法海,顶天立地的偶像和甜言蜜语的伴侣兼收。《青蛇》里的每一个角色都是不同以往的、崭新的,是对他们“被指派身份的反叛和抗拒”,它揭露了“隐瞒了荒唐的真相,酸风妒雨四角纠缠”。在李碧华笔下,中国传统伦理道德推崇的忠贞礼义,成了嘲讽的对象,变成自欺欺人的虚假说教。白素贞、许仙表面忠贞的爱情下,掩藏着情欲和背叛;白素贞和小青的姐妹情义背后,暗藏着嫉妒与暧昧;一切皆空、替天行道的和尚,内心也兴起难耐的情欲和私心。《青蛇》更像是一个作者借以承载对现代女性情感困惑思考的故事,只是借了千年蛇精的轮回来写女性追寻真情的宿命,并揭示女性在长期失衡的两性关系中的挣扎与觉醒。李碧华的笔下,多是“痴男怨女,悲欢离合”,主人公都是痴心追寻真挚恒久的情意的,虽然历尽艰辛追寻却发现到头来“都是错”,爱情里几乎慢慢渗出血丝,过程却是自由、凄美、奇异的,是彩色的浓烈奇情,是传奇人物的俗情。同是写情,张爱玲却是一上来就把爱情剥离得一丝不挂,她笔下主人公的爱情是过眼云烟,是顺从的、婚姻式的黑白斑驳的浮情,是世俗人物的传奇之情。李碧华曾在接受采访时说:“我没有我笔下的女主角痴情。我和现代许多现代人一样对感情比较疏离,觉得爱情只有今天,没有明天。对别人、对自己都没有足够的信心去相信,爱情是可以天长地久的。但是我想每个人向往天长地久的感情,也许因为得不到,就说算了,暂时拥有也好,这未尝不是一种自欺欺人。另一方面,对我来说,写小说也好,写剧本也好,都是将心中的梦想实现。于是我写了天长地久的感情,写了如花这样的女子。”[7]白素贞、小青也是一样,李碧华刻画了那么多奋不顾身、义无反顾地追寻真情的人物,是为了保守每个人心中的那个梦,是对人类精神最值得褒扬的那一部分的记取。然而“李碧华的小说并不是一般的纯言情小说,它们有比爱情更丰富的内涵,在历史的、社会的、美学的、哲学的面上所给人的思考,是一般的言情小说所不能比拟的”[8]。小说的结尾,“文革”中雷峰塔被推倒了,白素贞和小青成了张小泉剪刀厂的普通女工,即使素贞再怎么明白男人“那是一种叫女人伤心的同类”,她依然很快地打扮起自己,搭上一个捧着好多书的美少年,“如果那个是许仙的轮回,则她生生世世都欠他”;而小青在忙着把她们的故事写出来发表,一方面得利,一方面资自己回忆,但“回忆有什么好处呢?”在回忆之际,不若制造下一次的回忆吧。她也一拧身子,袅袅地袅袅地追上去了……“李碧华总是一边演绎情欲,一边串起中国动荡不安的历史(尤其是军阀混战、‘文革’、‘九七’回归);一边不遗余力奚落历史,一边从容不迫批判现实。”[9]《青蛇》里寥寥几笔的“文革”描写,是李碧华戏谑化地再现了鲁迅的杂文风格,于嬉笑怒骂、反讽油滑中讽古弄今,于客观、冷静的描画中令对象原形毕露。这种荒诞的背景设置更引人深思,革命小将竟是白蛇数度轮回的儿子,大解放同时解放了许多“同道中妖”,在戏谑、荒诞中所欲达至的是重估历史、消解政治,批判社会、人性。
从古至今的文学创作者们都在白蛇的故事中找到了自己可以点染、想要生发的基点,写情也好,表欲也罢,都在这个古老的“酒瓶”里,装入了时代的、个人的独家酿制的“新酒”,他们的寓意和心声如美酒历久弥香,等待每个读者来品味,尝出不同的滋味。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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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载《常州工学院学报(社科版)》2007年6月第25卷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