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想到一则禅话:一禅师问如何除去地里的草,弟子给出各种答案,有主张火烧的,有主张锄头除的……等等,不一而足,禅师笑而不答。来年,弟子来到禅师的地头,看着茂盛的庄稼,幡然醒悟,原来地里种上庄稼,草就不长了。
同样,心里种上了“正义”(道心),“邪恶”(人心)也就式微了。
“道心”与“人心”这一对哲学范畴几乎贯穿整个中国哲学史,历代哲学家皆试图解决“道心”与“人心”的“对峙”问题。因为这不仅仅是个理论问题,而且也是一个实践问题——循着这个问题进一步延伸,则涉及到政治哲学的“治世问题”,即是如何构建一个充满秩序的和谐社会,其重要性自然不言而喻。
古人之所以持道心、人心对立之主张,在于他们认为“道心”代表着天道,象征着善、真、美,而人心则是危险的象征,代表着假、恶、丑,二者处于不可调和的态势之中。
关于人心、道心的最早论述,可追溯至先秦的《尚书》。《尚书·大禹谟》曰:“道心惟微,人心惟危,惟精惟一,允撅执中。”其意是说,代表天道之心是洁净精微的,而人心则是充满了“危险”,人只有保持纯善的心念且持之以恒,才能获得“喜怒哀乐之未发之谓中,发而皆中节之为和”的“中庸之道”。既然,“道心”与“人心”相对立,那么古哲又是如何处理“人心”与“道心”的关系呢?
先谈儒家。概略而论,儒家总体上大抵持“人性善”立场,既然人性是善的,那么人之本然之心(先天之心)就是“道心”。但是由于后天的生活中充满了各种“欲望”(欲为恶之源),又可能导致“道心“的破损,因此,儒家认为,人们若保持“道心”就必须后天的教育,特别依靠“礼”、“乐”的教化来强化并保持“道心”的流行。儒家创始人孔子尤其重视学习的重要性,他不但终生以学,且视学为乐事,因为只有通过“学”才可能真正完成君子的品格(“学之为己”),而君子就是“道心”的呈现:成为真正“大写”的人,难道不是最伟大的事情吗,天下还有比“成人之学”更令人高兴的吗?荀子尽管持“性恶论”,但其所倡导的“化性起伪”同样重视礼教,这同孔子的“重教”实则有异曲同工之妙:孔子是怕“道心”被后天的“人心”污染;荀子试图依靠礼乐之教约束、洗涤人们的行为,把先天的人心转化为“道心”,至少可以限制“人心”的膨胀:要之,皆在于在世间恢复天理流行的“道心”。
殆至宋儒,其针对五代所造成的“人心不古”甚至羞耻之心几乎荡然无存的局面,打出“存天理,灭人欲”的旗号,试图以“道学(心)”拯救“人心”。当然,宋儒的“天理”并非抽象的概念,而是体现具体的行动。譬如,就生活、生理需要而言,吃饱是天理,吃好即是人欲,因为吃饱是适度,而吃好则是人欲了;“饮食之间,孰为天理,孰为人欲?曰:‘饮食者,天理也;要求美味,人欲也。’”又如,女子“从一而终”是天理,改嫁则是人欲。当然,宋儒亦非以刻板、教条的“道学家”面目出现,其处理问题亦有一定“权变性”。宋儒将“礼”置于第一位,固然针对“五代”所造成的“人鲜有廉耻之心”之困境而来,但客观上也确实带来了一系列的问题。一方面,“天理“禁锢了人们的正常生活,甚至造成了许多悲剧,以至于后儒将之评价为“以理杀人”。另一方面,宋儒这一“矫枉过正”的行为,不但没有真正实现“道心”,反而造成了人们心灵与肉体的扭曲,甚至造成人欲之“反弹”,明代小说《金瓶梅》所描写的西门庆的荒淫生活即为“人欲”反弹之典型例证。
在探讨了儒家的道心与人心的认识后,我们不仅要问,儒家的“道心”到底是什么呢?以笔者拙见,儒家的“道心”乃是建立在农耕文明基础之上的伦理秩序——它是以“仁”为根基、以家庭为基点渐至扩至家族、国家乃至宇宙的伦理秩序。客观地讲,儒家所倡导的伦理生活秩序,对于维护社会秩序有着重大的作用,但同时也常常为封建帝王所利用、歪曲,进而成为统治者统治百姓的工具。
如果说儒家以试图“礼”、“乐”规整、熏陶民众,使人保持“道心”,那么道家、佛家则采取了另外的路线。道家亦大体认同“人性善”之说,需指出的是,为了保住这个“善”性,道家采取了后退的方式。道家反对“人为”的礼乐,认为外在的教化有悖“大道”,真正的“大道”乃是自然的流行,是顺其自然的“不干涉”主义,此即老子所谓的“道法自然”。不过,虽然老子有“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之妙论,但在“自然”与“人为”的分野上亦确实存在着问题,因为倘若人类仅仅以“吃饱穿暖”为满足,那么这种顺应自然的生存模式同动物又有什么本质区别呢?鉴于此,老子又提出“致虚极,守静笃”的“虚静”方式,即言人们的这种质朴生活是一种更高层次上的“选择性”的生活,而非懵懂无知的动物性的被动适应,只有体道之人才真正能顺应自然。道家的体道途径,大致通过虚静的方式把“人心”(欲)过滤掉,进而达到澄明的心境,过一种恬淡、宁静的心灵生活——只有在这种澄心之下,方可实现“我以观复”的妙境。老子的卓越继承人庄子尤其发挥了“虚静”哲学观,其齐物、逍遥实则建立在“虚静”的基础之上,“虚静”无疑是体悟大道的一种途径、方法,因为“大道”本身是“惟恍未惚”不可言说,而人只有在“虚静”的状态下,方可与此契合。至于“道心”之呈现,则表现为“见素抱朴,少私寡欲”的人生态度——倘若人人都能做到此,那么,即为“大道流行”、“道心”充盈的理想社会了。
佛家之“道心”即大略类同“佛性”。佛家认为人人可以成佛,甚至“一阐提”人都可成佛,即强调每个人皆是潜在的佛,皆具有“道心”(这一点,同儒家的人人皆可成圣是一致的)。只不过,凡夫之“道心”被“无明”所遮蔽、覆盖,其智慧之光不能透出来而已。佛家认为,成佛的关键在于驱除“无明”,因为“无明”是引起烦恼的根子,它将导致所知障和烦恼障。所知障,寓意智慧(学识)短浅而引起的障碍;烦恼障,则是充斥世间的各种痛苦引起的障碍。
质言之,“无明”即是人心,是人欲。去无明,即去人欲(人心),只有祛除无明,佛性(道心)方可呈现——佛性本质上乃是一种圆融的智慧。为了使得众生获得澄明的佛性,佛祖可谓悲智双运,广开方便法门,正所谓“世间有八万四千烦恼,佛有八万四千法门”。自然,随着佛教理论的进一步圆融、完满,后世佛学家提出“烦恼即菩提”理论,这个“即”似乎把“道心”和“人心”密切联系起来,菩提只有“即”(义为“依靠”或“通过”)着“烦恼”才得以彰显,离开烦恼,菩提又何以能得以朗现呢?此无疑同道家的“有无相生”的辩证思想关系相类似。只是与道家相比,佛家的“道心”和“人心”并非二,而是一,《楞严经》云,“狂念不歇,歇即菩提”。妄念也好,正念也罢,总是一心。这种处理“道心”和“人心”的关系似乎较儒、道将道心\人心对立起来的态度更较为圆满。
比较儒释道关于道心、人心之态度,可知其虽各有特点——儒家以道心规整“人心”;道家以道心转换人心;佛家以道心(佛智)破除人心(破无明),但根底上皆在于“道心”的实现。应该说,古人在人心与道心的关系上所进行的卓越探索,具有极高的术价值和实践价值,因为古代与之相关的管理制度(无论以德治国还是以法治国)皆建基于此理论之上。
今天,道心与人心的问题,至今仍然是一个值得探讨的重要的哲学命题,它不但牵涉到哲学、心理学、社会学、民俗学、管理学等诸多学科,同时也同个体的生活实践、心路历程相关。尤其在涉及到对“道心”与“人心”的规定与分野问题上,似乎仍众说纷纭,无有定论。事实上,不可能有凝固的“道心”和“人心”,一切皆随着历史的运动而变化并呈现出不同的样态,恰如《易经·系辞》所谓“不可违典要,惟变是从”。今天我们依旧追求“道心”,这个“道心”不仅仅限于伦理秩序,而是意味着人类精神卓越追求和文明的提升,道心本质上表征一种人类所特有的“仁”的品质和自我超越、提升的精神诉求。
不过,就道心与人心的关系问题上,尤其在学术层面,笔者以为,今人余英时先生的论述颇富有启发义,他认为,心无二致,并不存在道心、人心的分野,心只有一个。在余先生看来,“心”更像是一个容器,可“容纳”天道,亦可“容纳”人欲。当其承接大道,顺应“大道”行事时,表现出来的就是道心;当其为“私欲”诱惑行事时,即表现为人心——这种看法可谓《大乘起信论》“一心开二门”思想的延续,值得进一步探索。因为,此理论不但强调了“天道”(道心)重要性,更强调了启蒙(教育)的重要性,只有当“心”有了辨别能力,有了自觉意识和自由的意志,方可自觉的选择“天道”规避“人心”。 由此可知,一个社会关于正义道德、关于理想信念的教育是何等重要!倘若一个社会处处充斥声色犬马的物欲刺激,处处充斥各种低级趣味的信息,那么缺乏辨别之“心”就可能永远无缘于“道心”了。行笔至此,笔者突然想到不久读过的一则禅话:一禅师问如何除去地里的草,弟子给出各种答案,有主张火烧的,有主张锄头除的……等等,不一而足,禅师笑而不答。来年,弟子来到禅师的地头,看着茂盛的庄稼,幡然醒悟,原来地里种上庄稼,草就不长了。同样,心里种上了“正义”(道心),“邪恶”(人心)也就式微了。由此可见,一个社会弘扬正气是何等的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