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宋灭亡后,隐居不仕的士大夫中出现了两本有影响的回忆录:一是周密的《武林旧事》,另一是吴自牧的《梦粱录》。周密字公瑾,号草窗,又号萧斋,祖籍济南,曾祖父在靖康年间(公元1126)随宋室南渡,寓居湖州。周密在理宗淳祐年间曾做过义乌知县,南宋亡国后隐居不仕,以保存故国文献为己任,网罗采撷,著述颇丰,今存有《武林旧事》、《癸辛杂识》、〈齐东野语〉多种,具有较高的史学、文学价值。周密又是南宋著名的词人,早年词风清丽,格律精切,与吴文英(号梦窗)并称“二窗”,中年以后与爱国词家张炎、王沂孙等结社唱和,词风转向低回婉转,多故国之思。吴自牧为钱塘人,生平已无考,但从他把回忆录定名为《梦粱录》,并在序中感叹“缅怀往事,殆犹梦也”,可以看出他也是个满怀亡国之痛的宋末遗民。这两本书都是回忆南宋都城临安一带的山川风物、都下盛况及典章文物,借此来抒发故国兴亡之感。两书中都有一篇描述八月钱塘江潮及杭人观潮盛况的文字,题目都叫《观潮》,应当说,文字都很优美又贮满情思,但如从把握生活的准确度以及寄寓感慨的深沉这些方面来看,周、吴二文却有高下之分,这从下面的分析比较中即可看出。这些方面来看,周、吴二文却有高下之分,这从下面的分析比较中即可看出。
所谓观潮,指的是观赏钱塘江入海处,因海潮倒涌入江内而形成的奇观。钱塘江古称浙江,发源于安徽境内的休宁县板仓山,在安徽境内称新安江,进入浙江境内称富春江,过了闻家坝才叫钱塘江。新安江、富春江穿行在崇山峻岭之中,是天下山水佳丽之处。李白称赞新安江是“清溪清我心,水色异诸水…人行明镜中,鸟度屏风里”;南朝的朱元思说富春江一带是“奇山异水,天下独绝”。但其下游的钱塘江却是奔涌在浙东平原之上,江面壮阔、浩浩荡荡地在杭州湾注入东海。大海潮汐本是受月球引力所形成的一种自然现象,各条江河的入海处皆有,但钱塘江的入海口呈喇叭状,外宽内窄,宽处超过百里,窄处仅十里左右。海潮自外涌入,受约束越来越紧,浪涛自然会越来越汹涌;况钱塘江流量又大,(它是黄河流程的十一份之一,流域的十五分之一,但流量却几乎相等)对其阻遏比别的江河更为有力,因此掀起的潮头更高。特别是水流量最大的夏季,海潮与江流搏击,潮头可高达三点五公尺,落差可达九公尺,其声浪如雷霆震怒,倒海翻江。古人形容为“沧海尽成空,万面鼓声中”。钱塘潮以阴历八月十八日最大,观潮最理想的地点是海宁县盐官镇。自唐朝以来,海宁观钱塘大潮已成风俗,白居易就曾在《忆江南》一词中回忆到:“山寺月中寻桂子,郡亭枕上看潮头”。南宋在杭州建都,朝廷规定每年八月十八在海宁江面检阅水师,届时还有“弄潮儿”在惊涛骇浪中表演各种水上技巧。我国古代作家大概从庄子起,就开始了对钱塘潮的咏歌,其中,以宋代词人潘阆的《忆余杭》最为出色:
长忆观潮,满郭人争江上望,乃疑沧海尽成空,万面鼓声中。弄涛儿涛头立,手把红旗旗不湿,别来几向梦中看,梦觉心尚寒。
不难看出,周密的《观潮》在表现对象和气氛描绘上,显然受了这首词的影响,只不过由于体裁的不同,它表现得更为细密、更加准确,同时由于作者意在忆昔怀旧,在自然风光和社会风俗之外,又加上了山中遗民的故国情思,因而在表面的高亢热烈后面则是世事沧桑的深沉喟叹。
《观潮》的开头一句“浙江之潮,天下之伟观也”即道破题旨,造成一种先声夺人之势。天下山川风物,奇伟瑰丽者不可胜数,但浙江潮却更觉壮伟,更值得一看。尽管作者此时还未描绘潮来之势,读者也未见其地动山摇之景,但已觉其风雨逼人,极为悬想渴望了。接着,作者又补叙一句:“自既望以至十八日为最盛”。“望”是阴历的每月十五日,“既望”是十六日,这里指八月十六日。浙江潮,本已属天下伟观;八月十六日之潮,又是最盛之日,此时观潮,当然景象更雄奇,场面更壮伟了。通过开头两句,把钱塘潮的声势,观潮的时间皆简洁而准确地作了交代。
相比之下,吴自牧的《观潮》虽也意在交待钱塘潮给人的感觉和观潮的最佳时间,但却较为拖沓而且冲淡了主旨:
临安风俗,四时奢侈,赏玩殆无虚日。西有湖光可看,东有江潮堪 观,皆绝景也。每岁八月内,潮怒于常时,都人自十一起便有观者,至十六日、倾城而出,车马纷纷。
这段叙述,在内容上没有超出周密《观潮》的开头两句,但周密说得既简洁又准确:潮水以十五至十八日为最盛。吴文却从十一日叙述起,“都人自十一起便有观者”,一直到“至十六日、倾城而出”,不但显得拖沓,也让人把握不准观潮的最佳日期。另外,西湖之美,自不待言,但本文是写观潮,作者把观潮与游湖并举,也冲淡了钱塘潮“天下独绝”的魅力。况且,把观潮归之于杭人奢侈之俗,“赏玩殆无虚日”,更是削夺了钱塘潮“天下之伟观”的形象,深沉的故国情思更无从附丽。因此,从开头来看,周文显然高于吴文。
在对钱塘潮的描绘上,周密的《观潮》也表现了较高的艺术技巧。作者为了把钱塘潮的奇观和观潮的奇趣准确而又形象地告诉人们,他采取了类似今天电影分镜头的手法,从潮来之态、潮上操练、潮头弄潮儿和观潮盛况这四个方面逐一加以描述。这当中有近景,也有远景;有视觉,也有听觉;有特写,也有铺垫;有具体描绘,也有悬想虚拟,从而构成一曲立体感、动态感异常强烈的,五音繁会的乐章。
首先是描绘潮来之态,作者是由远及近:远处是“仅如银线”;渐近时,“则玉城雪岭,际天而来”。“银线”二字不仅写出了潮头在水天相接处的形态,也道出了作者观潮时的位置——站在高阜,极目远眺。“玉城雪岭”这个比喻异常形象和奇特,它既写出了潮头向前推涌时排山倒海的气势,又使我们看到那如雪的浪花在阳光下闪烁着的光波;同时,“雪岭”二字也使我们遍体生寒:既有形态,又有色彩,又生寒意,作者善于谴词命意,于此可见一斑。为了进一步描绘钱塘江潮到来时那种震撼人心的奇景,作者又从声和势两个角度进行渲染:“声如雷霆,震撼激射”,是写其震天撼地的巨大声响;“吞天沃日,势极雄豪”是写其包举宇内、气吞万物的雄浑气势。刘勰说“壮词可以喻其真”。⑴这段描绘,正是在极度的夸张之中使人们领略到钱塘江大潮无与伦比的气势:那排山倒海、呼啸而来的大潮,以它那闪烁的光波,震耳欲聋的声响和令人战栗的寒意,使人眼花缭乱,让人心醉神迷,从而在极大的心理满足中获得高度的真实感。我们可以这样说:《观潮》这篇忆旧散文之所以能千百年来传诵不衰,与这段对大潮的出色描绘关系极大。
吴自牧的《观潮》所缺少的正是这种对大潮的出色描绘,尽管他也细叙了贵戚内侍们在观潮前争着租赁观潮处房屋的情形,并大量地引用了古人的观潮诗,以此作为铺垫和烘托。这种铺垫手法虽有他的长处,古人的观潮诗也增加了这篇散文的文化底蕴,但从表现大潮的具体效果来看,毕竟隔了一层,不能象周文那样,通过描述使人钱塘江大潮的形态、声响、色彩、声势产生具体的又是异常深刻的印象。况且,在这篇九百来字的短文中,引用的古人观潮诗占了二百来字,也有点喧宾夺主,比例失调。而且其中一些诗句并不意在描绘大潮,而是抒发一种人生伤感,如文中所引的白居易《咏潮诗》:“早潮才落晚潮回,一月周流六十回。不独光阴朝复暮,杭州老去被潮催。”这种人生伤老的低沉调子与文中极力要表现的大潮飞腾激扬的气势和观潮的盛况很不协调,这也是吴文不如周文出名的一个主要原因。
当然,周密的《观潮》细致而形象地描绘潮来之态,也并非仅仅是赞美钱塘潮之壮美,而是意在通过山河壮美的咏歌来抒发情思,只不过这种情思并非个人伤老的低沉咏叹,而是一个坚守气节的南宋遗民对故国山河的眷念,而且这种眷念和情思是通过南宋朝廷当年在潮头检阅水师、吴儿弄潮以及观潮盛况这三个场面表现出来。因为朝廷最能代表故国,吴儿弄潮和观潮盛况这些社会风情也最能反映当年的和平安定景象,也最值得作者回味和留恋。
第一个场面是朝廷在潮头检阅水师。这个场面吴自牧的《观潮》中也曾提到,但仅作为十八日观潮最盛的原因一笔带过:“盖因帅座出郊教习、节制水军”,而周密却将这个部分分成三个侧面细描,而且动静相承、远近互映,写得变幻莫测、惊心动魄。这三个侧面按进行顺序依次是排演战阵、水军表演、实战演习,写此之前先总括一句:“每岁京尹出浙江亭校阅水军”。京尹即京兆尹,首都的最高行政长官,因当时的临安是南宋国都,所以它的太守可称京尹。“校阅水军”即包括上述的操练、表演和演习三方面内容。首先是操练战阵,“艨艟数百,分列两岸,既而尽奔腾分合五阵之势。“艨艟”,是大型战船;“奔腾分合”是形容这些战船时而进击、时而防守,时而分散、时而合围,不断变换队型。这是明写船,暗写人,战船如此进退自如,这不是在暗示这支水军训练有素吗?队型如此变换不停,这不是在暗示指挥者韬略过人,指挥若定吗?如果说操练战阵是暗写人,那么水军表演则是明写人;操练战阵是强调整体配合,水军表演则突出个人技艺。水军表演分为乘骑、弄旗、标枪、舞刀等多种技艺,作者把他们写得一个个龙腾虎跃、各具情态,但不同之中又有一点共同,即皆“如履平地”。须知,这不是在陆地上骑马擎旗、舞刀弄棒,而是在水上,更是在怒涛翻卷的十丈潮头之上,,这需要何等高超的技艺,不凡的身手。作者在此运用了对比映衬的手法:一面是玉城雪岭般卷地而来的大潮,一面是如履平地、尽献百技的水军,相衬之下,水军的高超技艺、勇敢精神和从容裕如之态得到了充分地表现。接着,作者开始描写实战演习,画面也迅速地变换:“倏而黄烟四起,人物略不相睹,水爆轰震,声如崩山。烟消波静,则一舸无迹,仅有敌船为火所焚,随波而逝”写水上实战演习,可以有各种方式,作者只集中写一次炮战,而且只写炮击时那一瞬间。手法又采取“对面敷粉”,通过观众的视觉和听觉效果进行夸张,让人们眼中皆是弥漫的硝烟,耳旁俱是水爆的轰鸣。然后,在通过两种对比交代演习的结果:一是敌我之间的对比,敌船为炮火所焚,随波而逝,我军则一舸无迹,迅速撤离战场,只留下那些被焚的敌船作为这次演习成功的见证,这样,南宋水军的卓越作战技能和优良的军事素质被很好地比衬出来。二是动静对比,方才还是水爆轰震、声如崩山,现在却是烟消波静,一舸无迹,这使得观潮的场面更加变幻莫测,引人入胜。
吴自牧的《观潮》对水军操练演习表现的也较充分,如写演习前,先由“统制部押于潮未来时下水打阵展旗”,“后台将官于水面舟楫分布左右。上等舞枪飞箭,分列交战;试炮放烟,捷追敌舟;火箭群下,烧毁成功”。应当说,凡是周文写到的内容,吴文也都点到了,但如两文相较,吴文中的此段描叙显然不如周文能给人们留下那么深刻的印象,究其原因,可能于下面三个因素有关:第一,吴文写水军操练演习,只是客观的记叙,缺少周文的那种视觉和听觉的交互使用,对比和烘托手法所形成的深刻印象,更缺少周文那种变幻莫测之笔,给人们所留下的广阔的想象空间,以及由此所产生的戏剧化效果;第二,缺少周文的那种层次感。周文分层写了排演战阵、水军表演、实战演习三个侧面,而且每个侧面的写法都有所不同,让人这支水军无论是个人的技艺还是整体的配合;无论是指挥者韬略还是军士们的素养都让人瞠目结舌,匪夷所思。吴文则是写军中仪仗处多,写表演实战处少;分别叙述处多,整体配合处少,而且没有撕挪开来,缠夹在一起。第三,吴文此段的重点,是放在君主也来观看水上操练,水军如何整肃军仪,行尊君之礼的,如“但见军仪于江中整肃部伍,望阙奏喏,声如雷震。余叩及内侍,方晓其尊君之礼也”。周文中也提到如雷轰震,但一是形容轰击敌船的水爆声,一是形容士兵的山呼万岁声,谁更能吸引人,读者是不难得出结论的。
周密《观潮》中的第二个场面是吴儿弄潮。作者把弄潮的场面写得意趣横生:“吴儿善泅者数百,皆披发文身,手持十幅大彩旗,争先鼓勇,溯逆而上”,这是描述弄潮儿土俗的装饰、罕见的勇气和浩大的声势。你看,数百名披散着头发,身刺着花纹的弄潮高手排成数行,簇拥着十面彩旗逆潮而上。一面是排山倒海、铺天盖地而来的大潮,一面是逆潮鼓拥的弄潮儿;大潮的雷鸣,弄潮儿的呐喊,观众的鼓噪,这种勇敢者的搏击是一幅何等壮阔的画面,我想大概不会亚于夏威夷的冲浪吧!这些弄潮儿不但胆大,而且艺高,你看他们“出没于鲸波万仞中,腾身百变,而旗尾略不沾湿,以此夸能”。能在铺天盖地的大潮中出没,这就非同寻常;还要手持彩旗,抢水而上,这就难上加难;再要身体持平,高踩于水面使旗尾不湿,这简直是匪夷所思。作者采用这种曾曾发展、逐层递进之法写出这些善泅者的胆略和技艺,确实使人如行山阴道上,美景接踵而来,让人应接不暇。
吴自牧的《观潮》也有不少关于弄潮儿的描述,甚至比周文更为具体丰富,在吴文中,这些弄潮儿手中不仅执彩旗,还有“小清凉伞、红绿小伞儿、各系绣色缎子满竿,伺潮出海门,百十为群,执旗泅水上”。他们的动作,也不象周文泛写的那样只是“争先鼓勇,溯逆而上”,而是具体地表演“迓子胥弄潮之戏,或有手脚执五小旗浮潮头而戏弄”。但问题在于:吴自牧对这种勇敢者的游戏不是赞叹欣赏而是否定鄙薄,对这种以市民、水手为主的民间活动表现出一种士大夫偏见,认为是“一等无赖不惜性命之徒”为了钱财不顾性命的“矜夸”之举。为了证明这点,他又在这篇九百来字的短文中引用了二百二十多字的太守蔡端明《戒约弄潮文》和前辈的《看弄潮诗》,申斥这些善泅之徒“以父母所生之遗体,投鱼龙不测之深渊,自谓矜夸”,亦“重弃于人伦”,并下令:今后“军人百姓,辄敢弄潮,必行科罚”。作者在前面所引的苏轼《中秋观夜潮诗》,也意在强调其中的“冒利轻生不自怜”之意。这样一来,一面是腾身百变、让人魂飞魄动的精彩技艺描绘,一面则在鄙弃、蔑视甚至要查禁,两者的情调、气氛相悖,读后让人丧气,无法激起对江山胜景的激赏和对这些水上健儿的钦佩仰慕来。
周密《观潮》中的第三幅画面是观潮的盛况,作者掉转笔锋由江面写到岸上,由潮上之景写到观潮之人。他又采用正侧两种笔法:一是正面描绘,一是侧面烘托。“江干上下十余里间,珠翠罗绮溢目,车马塞途”,这是正面描绘观潮盛况。江干,就是江堤,不仅堤上是人,堤下也是人,而且迤俪数十里,可见观潮人之多。珠翠罗绮溢目、车马塞途,是说观潮者打扮得十分华丽,而且皆是乘车骑马而来,可见观潮在当时是个很隆重的盛会,同时也暗示京都一带的富裕。如果说当年柳永《望海潮》对杭州富庶美景的咏歌,曾引发了金主完颜亮南侵意图的话;那么,周密在此暗示杭州曾今的富庶则是一种遗民的悲歌了。所以,表面上喧闹热烈正隐藏着南宋遗民的深沉悲哀,而且越是极写当年的喧闹热烈也越是显出今日的凄凉落寞,这正是作者构思的精到之处。为了表现当年的观潮盛况,作者在正面描绘之后,又采用侧面烘托,指出观潮时,“饮食百物皆倍穷常时,而僦赁看幕,虽席地不容间也”。用观潮处的物价超过平日的百倍,就这样,人们还是争着前来,看棚之内、席地之间,都挤得插不下脚。通过这种侧面烘托,既写出了观众之多,也写出了大潮之美。如果大潮不美,怎能吸引如此众多的观众,又怎能使他们在物价腾飞面前在所不惜呢?在如此的正侧之笔递相描绘之下,江潮之美和观潮之盛可以说已表现得淋漓尽致了,但出人意料的是作者又加上一段皇上观潮和人观皇上:“禁中例观潮于天开图画,高台下瞰,如在指掌。都民遥瞻黄伞雉扇于九霄之上,真若箫台蓬岛也”。
“天开图画”,在钱塘江入海口的高坡上,上有一平台,上书“天开图画”四字,这里是最理想的观潮之处,当然为皇上所占有。本文奇在题目是观潮,结尾却是观皇上。远远看去,皇上的仪仗黄伞雉扇就象在九霄之上,天开图画也象是箫台蓬岛,这里充满了仰慕缅怀之情,全文也就在这绵绵思念中悄然而止。这种结尾虽出意外,亦在理中,因为作者的创作意图正如前面所提及的那样,是借忆江山胜处来抒故国情思。钱塘江观潮是昔日南宋都城临安的盛会,现在它随着南宋的消失而消失了,盛会难逢,故国难在,作者把他对故国的无限情思都通过对士大夫心目中国家的代表——君主的缅怀,尽情地流露出来。南宋词人刘辰翁在亡国后写了一首缅怀故国的词《柳梢青·春感》,其结尾是:“辇下风光,山中岁月,海上心情”,其手法与周文的结尾是完全一致的。
比较起来,吴文的结尾就远不如周文了。首先,他没有写人们观潮的盛况,这样,钱塘江大潮之美就缺少另一个角度的烘托和映衬,当时临安的风俗和富庶也就缺少另一个层面的映证。其次,他也写了皇上观潮,但把落笔的重点却放在朝廷观潮时的繁文缛节上,如军仪如何“于于江中整肃部伍,望阙奏喏”;帅司如何“备牲礼、草履、沙木板,于潮来之际”祭江的;士庶又是如何“多以经文,投于江内”祈求福佑的。这种写法,自有他的史料价值,但从文学的角度,尤其是从怀念故国这个创作动机来看,则没有得到很好地描绘和突出地表现,尤其他以“对景行乐”作为文章的收束,在情调和气氛上与周密的《观潮》相比,是有高下之分的。
注:⑴《文心雕龙·夸饰》。
观 潮
周密
浙江之潮,天下之伟观也,自既望以至十八日为最盛。方其远出海门,仅如银线,既而渐近,则玉城雪岭,际天而来,大声如雷霆,震撼激射,吞天沃日,势极雄豪。杨诚斋诗云:“海涌银为郭,江横玉系腰”者是也。每岁京尹出浙江亭校阅水军,艨艟数百,分列两岸,既而尽奔腾分合五阵之势,并有乘骑弄旗、标枪、舞刀于水面者,如履平地。倏而黄烟四起,人物略不相睹,水爆轰震,声如崩山。烟消波静,则一舸无迹,仅有敌船为火所焚,随波而逝。吴儿善泅者数百,皆披发文身,手持十幅大彩旗,争先鼓勇,溯逆而上,出没于鲸波万仞中,腾身百变,而旗尾略不沾湿,以此夸能。而豪民贵宦,争赏银彩。江干上下十余里间,珠翠罗绮溢目,车马塞途,饮食百物皆倍穷常时,而僦赁看幕,虽席地不容间也。禁中例观潮于天开图画,高台下瞰,如在指掌。都民遥瞻黄伞雉扇于九霄之上,真若箫台蓬岛也。
观 潮
吴自牧
临安风俗,四时奢侈,赏玩殆无虚日。西有湖光可看,东有江潮堪观,皆绝景也。每岁八月内,潮怒于常时,都人自十一起便有观者,至十六日、倾城而出,车马纷纷。十八日为最繁盛,二十日则稍稀矣。十八日盖因帅座出郊教习节制水军。自庙子头至六和塔,家家楼屋尽为贵戚内侍等雇赁作看位观潮。向有白乐天咏潮诗曰:“早潮才落晚潮回,一月周流六十回。不独光阴朝复暮,杭州老去被潮催”。又苏东坡《中秋观夜潮》诗:“定知玉兔十分圆,已作霜风九日寒。寄语重门休上钥,夜潮留向月中看。万人鼓噪骇吴侬,犹似浮江老阿童。欲识潮头高几许,越山浮在浪花中。江边身世两悠悠,人与沧波共白头。造物亦知人易老,故叫江水更西流。吴儿生长狎涛澜,冒利轻生不自怜。东海若知明主意应叫斥卤变桑田。江神河伯两醯鸡,海若东来气吐霓。安得夫差水犀手,三千强弩射潮低”。林和靖咏秋江诗云:“苍茫沙嘴鹭鸶眠,片水无痕浸碧天。最爱芦花经雨后,一蓬烟火饭鱼船”。治平郡守蔡端明诗:“天卷潮回出海东,人间何事可争雄?千年浪说鸱夷怒,一汐全疑渤海空。浪静最宜闻夜枕,峥嵘须待驾秋风。寻思物理真难到,随月亏圆亦未通”。
其杭人有一等无赖、不惜性命之徒,以大彩旗或小清凉伞、红绿小伞儿,各系绣色缎子满竿,伺潮出海门,百十为群,执旗泅水上,以迓子胥弄潮之戏,或有手脚执五小旗,浮潮头而戏弄。向于治平年间郡守蔡端明内翰,见其往往有沉没者,作《戒约弄潮文》云:“斗牛之外,吴越之中,唯江涛最雄。乘秋风而益怒,乃其俗习于此观游。厥有善泅之徒,竞作弄潮之戏。以父母所生之遗体,投鱼龙不测之深渊,自谓矜夸。时或沉溺,精魄永沦于泉下,妻孥望哭于水滨。生也有涯,盍终于天命;死而不吊,重弃于人伦。推予不忍之心,伸尔无家之戒:所有今年观潮,并依常例,其军人百姓,辄敢弄潮,必行科罚”。自后官府禁止,然亦不能遏也。向有前辈做〈看弄潮〉诗云:“弄罢江潮晚入城,红旗展展白旗轻。不因会吃翻头浪,争得天街鼓乐迎?”
且帅府节制水军,校阅水阵,统制部押于潮未来时下水打阵展旗,百端呈拽。又于水中动鼓吹,前面导引,后台将官于水面舟楫分布左右,旗帜满船。上等舞枪飞箭,分列交战;试炮放烟,捷追敌舟;火箭群下,烧毁成功。鸣罗放教,赐犒等差。盖因车驾幸禁中观潮,殿庭下视江中,但见军仪于江中整肃部伍,望阙奏喏,声如雷震。余叩及内侍,方晓其尊君之礼也。其日帅司备牲礼、草履、沙木板,于潮来之际俱祭于江中。士庶多以经文,投于江内。是时正当金风荐爽、丹桂飘香,尚复身安体健,如之何不对景行乐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