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个世纪八九十年代,经历了“文革”十年之后,书坛凋零,懂书法的行家寥寥无几,但同时又因为开放的形势,人们的视野突然扩大,形形色色的洋东西涌进中国。不少书法界的朋友不甘寂寞,竞趋新异,各种各样的姿态层出不穷,风生水起。旧弊未除,新弊复作。对这一突然冒出来的热潮,老先生们尤其是陆维钊、沙孟海两位老先生,内心非常着急,常常和我们说,做学问要“耐得住寂寞”,潜心学术,创作出“符合时代要求”的精品力作,不要“越出文字范围去搞书法”,不要做“洋人的书奴”,要“讲究字外功夫”,要具备“应有的基础和起码的常识”。如今,我在给学生上课时,还经常重复着这些话。为什么呢?因为当今高等书法教育所面临的状况比30年前更复杂,更让人困惑。
改革之初,那些高标与传统决裂的语言,多少还带着一种意气,意气的背后还藏着希望民族振兴的宏愿。90年代以来的浮躁急进之风、国际接轨之风,锋芒所至明显带着渐渐消解传统文化的态势,甚至幻想出现“中西文化大同”的单向式想法。究其实,两股潮流所激扬的都是背离传统的文化方向。在这两股潮流面前,作为一位有历史责任感的书法家,内心肯定是忧心忡忡:既要跟随时代,又不忍心看到纯粹的书法艺术遭到误解,甚至是误传。尤其是工作在高等院校教育岗位上的教师们,一方面要传承老一辈教育家们苦心经营的事业,另一方面又不能看着传统文化的阵地被污染。更何况文艺事业并不单纯是为了涵养胸襟、陶冶性灵的修为,更重要的是要提升国家的文化软实力,更好地为时代进步、社会繁荣服务。现在的年轻学子们,已难以体会这些思考的背景,但凡是经历过20世纪苦难人生的学者、书家,都能理解这种精神支柱、价值观的坚持,是一个民族奋起时广大学者的共同愿望。
迈入新世纪后,文化创新成为流行口号,“拔苗助长”式的大工程、大项目,如雨后春笋般涌现,使得许多高校里的专家学者们忙于应付,而顾不上文化创新所必需的基础建设。一个民族文化的创新是不能脱离整体环境的,尤其是教育的基础。短视与投机是文化建设的两大顽疾,必须引起思考。以书法为例,全国各地的展览层出不穷,五花八门,但哪件作品能代表这个时代?没有作品可以代表,也没有书家可以承担,这与国家每年投入那么多财力、精力来建设是很不相称的。经济、科技可以不断地开拓创新,而文化尤其是传统文化,可不可以一直不断地开拓创新?在我看来,艺术没有新旧之分,只有高下、好坏之分。沙孟海先生生前多次强调“真正具有时代风貌,能代表一代书风者,则必须是在形式上具有强烈民族性的,又能经受社会检验、历史鉴定的作品。”他常说:“创新不等于创好。”这是一句很朴素的话,但蕴含着至真的道理,“新”的并不一定就是“好”的。他主张“创新与崇品”兼及,反对一味的求新务奇。八九十年代时是如此,现在是全球化、网络化、信息化的时代,更要重新认识沙先生这些话的深邃寓意了。当然,艺术领域若没有推陈出新,发扬光大传统,一味故步自封、安于现状也是值得警惕的。
由此所带来的另一个问题也值得我们思考,即有作为、不作为与乱作为的区别任何事业的发展,有作为肯定是广大事业的前提。但有时一些进退失据的作为表面上看是有作为,实质上可能是带有破坏性的“乱作为”,那就会给事业带来危害。与其这样的“乱作为”,还不如“不作为”。当前,国家提倡“保护就是发展”,从某种意义上来理解,就是防止无目的的“乱作为”而带来的负面影响。书法事业也应如此,尤其当我们无法马上给新鲜事物做出历史判断的时候,既要有持久之观察,深入之思考,更要有大智慧来面对,千万不能人云亦云,随人起舞。“君子和而不流”、“中立而不倚”,是谓“强哉矫”!石涛上人云:“画事有彼时轰雷震耳,而后世绝不闻问者。”当下名利场中,有几人能对此有清醒的认识?
基于这样的立场,书法系自成立以来,一直在计划有作为,为当代高等书法教育作出应有的贡献。同时,也审慎面对作为,原因就在于我们的每一个举动都要对得起历史,对得起这份事业,对得起这个时代。我个人一直推崇“为学必尽其极,为事必得其全”(潘天寿先生语)的原则,弘扬“至大、至刚、至中、至正之气”。做得如何?我不敢自我肯定。所以,我们先后举办了“中国美术学院书法系成立座谈会”、“书法专业创办四十周年国际高等书法教育论坛”以及“传承与使命——全国高等书法教育高峰论坛”等系列学术研讨会,目的就是想倾听大家的意见,来共同推进高等书法教育的进程。
目前,国内外的高等书法教育已经取得了一定的成果,学科体系也渐渐形成。但不可否认,其中也存在着问题。围绕国学素养而论当下的高等书法教育,其旨意就是想解决当前存在的突出问题。
虽然近几年的“国学热”也是泥沙俱下,问题重重,但我们所提出的“国学素养”目的性是有别于其他的。书法是中华传统文化的精髓,整个发展过程从未脱离这个环境。但是传统文化的内容太丰富了,怎样才能将与书法有关的内容梳理出来,作为知识点授予学生?这是当前面临的重大课题。
书法系成立以来,我们一直在进行这个重要的思考。在思考过程中,沙先生的一些话常常萦绕在耳际。他说:“作为一个书法家,一方面要了解文字的结构和书体源流,借鉴名迹,熔铸古今,推陈出新,自成风貌。另一方面还得转益多师,要有字外功夫,诸如文学、文字学、史学、哲学等学问修养,更要有崇高的人格修养……要达到这种境界(指形神俱融),不仅需要经过艰辛和长期的不懈努力,而且还需要借助于字外的学问修养。“除技法外必须有一门学问作基础,或是文学,或是哲理,或是史事传记或是金石考古。”再联想起潘天寿先生的“三分画画、三分书法、四分读书”的主张,可以明确,“国学素养”首先是通过读书改变气质,提高品格,融学问、人格入作品;其次掌握传统学问功夫,为书学研究的深入铺平道路;再其次,营造学风,带动年轻学子沉潜学术与艺术,从而形成具有中国美术学院特色的书法教育特色。
去年,在学院领导的重视下,中国美术学院书法系新增设了“书法学与教育”专业,也即与办了近半个世纪的书法与篆刻实践专业相辅相成的理论专业,这也是老一辈教育家提出理论与实践相结合方向在今天深化的结果。在美术学院这个大环境下,创作气氛是浓郁的,同学们觉得创作很有趣,而做学问需要板凳十年冷,同学们静不下心来读书,结果对创作也有偏向狭隘的影响。增设新专业对加深学生重视理论与创作的关系,是一种促进。我们希望在透彻研究传统的基础上,把书法学相关的真学问门径教给学生,让他们今后走大道正轨,而不是花拳绣腿、旁门左道。同时,这也是对解决毕业生就业问题的一种很好的补充。当然,要做成潘、陆、沙诸老所期望的,有点难度,但不做总是不对的。一年多的教学效果也证明了我们思考的方向是对的。做一点是一点,慢慢成形。百年大计,从长计议,最后形成经得起历史检验的创作与理论双翼齐飞的可喜局面,为做大、做强高等书法教育事业做些实质性的工作。
中国美术学院书法专业是经过几代人的努力,才有今天的局面,应该说是来之不易的。这个历程将近50年,有很多正反两方面的经验。书法系办得很成功很重要的经验就是坚定地执守了老一辈教育家们所开创的道路,即坚持传统、深入传统、弘扬传统的道路。书法的发展,无论是实践还是理论,是经历漫长的历史过程、经过不断总结成败经验而得来的,它是无法隔断的,不是说要突变就能突变的。变还有常的问题,万变不离其宗,我相信老先生们的聪明才智!在“变”与“常”的问题上,他们考虑了很多,做了很多的尝试,他们的坚持是有根据、有道理的!那我们当下执守的是什么东西呢?书法系从2001年成立到现在快十年了,这在书法发展的历史长河中只是一瞬间。十年来,我们坚持“固本培源”的教学方针,主张在教学中强调学生对传统的把握,主张基础与个性、理论与实践、专精与综合相结合。这是老一辈教育家留给我们的宝贵经验,需要大家来执守,不能见异思迁或者见猎心奇。这十年中,我们从执守中推进教学进程,提升教学质量,以生为本,对人才培养做远期的规划。只有本科做强了,做扎实了,源头才会有活力。在硕博阶段,我们按照学院的方针,坚持“和而不同”的原则。每位导师根据各自的研究方向展开教学,做一些尝试成效由历史来检验。大学培养的是具有独立人格的大学生,是国家的栋梁之才。在抗战年代里,北大、清华远迁西南,在那么恶劣的环境中,照样能坚持独立的精神,不受外界干扰,这对我们今天是很好的榜样。当前,我认为最重要的任务就是提升教育的质量,真正把教育做得纯粹,真正能够培养出本专业的优秀人才,这才对得起社会赋予我们的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