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唐诗宋词选读》及《〈唐诗宋词选读〉读本》二书是目前江苏省内极具权威性的高中语文选修教材,三度修订,后出转精,但细考其内容编写在字辞、释义、命意、体例和考订五个方面依然存在诸多瑕疵。现指辨考正,以雕其玉,,以就教于海内方家。
【关键词】教材建设 中学语文 指暇
昔魏文帝尝道:“文章乃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诗文教育亦是当今国内普通高中语文教学的重点之一。近日高二在读的我在诵读苏教版语文选修教科书《唐诗宋词选读》及配套书《〈唐诗宋词选读〉读本》[1](下文分别简称其“用书”、“读本”)的过程中惊识其良玉有瑕、未为完璧处往往有之。今仅就浏览所及,略陈其失如下。
一、字辞之失
昔韩昌黎云:“凡为文辞,宜略识字。”此深可为后学所戒之也。用书P76题目有言“明代张綖《诗余图谱》提出……”;又P79所选晏幾道《临江仙》(梦后楼台高锁)有“记得小蘋初见”之句;又P94所选姜夔《鬲溪梅令》首句“好花不与殢香人”;读本P39题目有言“行书《秋兴八首》,元赵孟頫书”,“綖”、“蘋”、“殢”、“頫”皆依次误作“纟+延”、“艹+频”、“歹+带”、“兆+页”。按,“綖”、“殢”及“頫”字并无繁简二体,编者径认作繁体,或作偏旁类推或将部外笔画简化,臆造生字。“蘋”字则可视语境而简作“苹”或“萍”,如此处所涉歌女名当作“萍”也,“艹+频”字者亦属编者“自铸伟辞”。
读本P116引唐圭璋《唐宋词简释》析张炎《高阳台》(接燕巢莺)文段有“沉哀沁人”之词,又P125复引斯书析辛弃疾《贺新郎》(绿树听鹈鸪)文段有“沉郁悲凉”之词。“沉”俱误作“沈”,有伤词义。按,“沉”字旧作“沈”,原底本以繁体竖版发行,编者悉为抄录,译繁为简,何独遗一“沈”字?
用书P30所选杜甫《咏怀古迹五首(其三)》有“环佩空归夜月魂”之句;又P39所选李贺《天上谣》有“仙妾采香垂佩缨”之句”,“佩”误作“珮”。按,此处“佩”字作“玉饰品”一义,即“珮”,二字正异之别,原底本误作理当淘汰的异体字,用书率尔抄录,疏于校勘,遂踵而再误矣。他如用书P19所选李白《梦游天姥吟留别》有“恍惊起而长嗟”之句,弃用“恍”而改作其异体“怳”;P41所选杜牧《九日齐山登高》有“牛山何必独沾衣”之句,弃用“沾”改作“霑”;读本P48所选李贺《致酒行》有“少年心事当拿云”之句,弃用“拿”而改作“拏”,又P75所选张先《木兰花》(龙头舴艋吴儿竞)有“笋柱秋千游女并”之句,亦弃用“笋”而改作“筍”,皆有欠规范。
用书P95注释姜夔《鬲溪梅令》(好花不与殢香人)“翠禽啼一春”引一典:“宋人曾慥《类说》引《异人录》载:赵醉寐醒来,但见‘大梅花树上,有翠羽剌嘈相顾’。”按,何为“剌嘈”?不可解,当是“刺嘈”之误,即“喧闹、嘈杂”之意以描绘翠鸟声鸣情状。“刺”“剌二字,形近而讹。倘若编者乃依曾氏原文所书,然则读本P113注释姜夔《疏影》(苔枝缀玉)“有翠禽小小,枝上同宿”句复引这段话时怎又改作“刺”字?
读本P129题目“阅读对联,说说吟咏对象”中有两幅对联,一为“大河百代,众浪齐奔,淘尽万古英雄汉;词苑千载,群芳竟秀,盛开一枝女儿花。”一为“铜板铁琶,继东坡高唱大江东去;美芹悲黍,冀南宋莫随鸿雁南飞。”按,前者误将“竞秀”作“竟秀”,后者尤为怪哉,北宋坊间工艺糙陋到何种水准,遂致琵琶铁制,绰板铜铸!实误将“铜琶铁板”作“铜板铁琶”也。[2]
用书P76题目有言“明代张綖《诗余图谱》提出‘词体大略有二……’后,‘豪放派’和‘婉约派’之说风靡词林。关于宋词中的‘豪放派’和‘婉约派’,现代词学界仍有不同的看法。”按,此句谓语残缺,表意含糊,当在“关于宋词中的‘豪放派’和‘婉约派’”缀补“划分”一词才显得明晰。
用书P104题目有言“在宋词史上,苏轼和辛弃疾如双峰对峙,二水分流。”按,苏辛二人向被视为词家豪放一派,同举并称,[3]用书P99注释辛弃疾生平亦云“与苏轼并称为‘苏辛’”,咋到页尾便演化成“对峙”、“分流”之态势?拟喻不伦,推编者下笔之意本为“并峙”、“争流”,以称誉苏辛词风相近,同负盛名。
二、释义之失
用书P82注释秦观《踏莎行》(雾失楼台)“雾失楼台,月迷津渡,桃源望断无寻处。”之“桃源”词义:“一说为陶渊明《桃花源记》之桃花源,地在武陵,与郴州同属湖南,一说为是指郴州名胜苏仙岭,这里代指隔绝尘寰的仙境。”按,“代指仙境”所云良是,然“桃源址在”两说皆误。若“桃源”一词果为实指,那上两句“楼台”、“津渡”亦岂不确有其址,编者何未注明耶?秦词所言的“桃源”当指《世说新语》所载神话中东汉刘晨、软肇在天台山采药,所遇仙女的“桃源”。词牌如《宴桃源》、《醉桃源》、《桃源忆故人》、《武陵春》皆因此得名,秦观《鼓笛慢》(乱花丛里曾携手)词云“恨东流,桃源路欲回双桨。”亦用此本事。[4]
读本P8注释郭震《古剑篇》“非直结交游侠子,亦曾亲近英雄人”之“直”字义:“直,通‘值’。”按,若依此则“非直”即“不值得”之意乎?不合事理。诗人两句所言实是称道龙泉剑在太平年代虽乏用武之地,却也曾助游侠行义,为君子佩饰。故“直”当取“止,仅仅”一义,方通义理。他如唐人蒋冽 《山行见鹊巢》诗云“非直避网罗,兼能免倾覆。”之“直”亦同此义。
另外二书对于诗语源流追溯尤勤,观每首词作必考索语源,字征句引,动辄“化用”、“语出”、“反用”,几乎皆“无一字无来历”。按,略检数本二书所依底本,笺释注解多尚简约明澈,学生非借此以翻检观览前人旧作,编者此举,恐非惬当。昔钱钟书《宋诗选注》无所不考,网罗胪列,笺诗大家钱仲联颇有微辞,意谓此举于笺诗一道无益。[5]编者岂不明乎?
三、命意之失
用书P60导语有言:“晏、欧令词风靡天下的同时,慢词也勃兴、发展起来,与小令并驾齐驱。”按,柳氏生年固难确考,然无异议的是其慢词创作时期当与晏欧小令相同时,甚至更早,绝非承自晏欧令词其后而始兴也。[6]
读本P114注解吴文英生平有言:“词名极重,以绵丽为尚,思深语丽,多从李贺诗中来。有《梦窗词》”。按,“多从李贺诗中来”云云本是南宋张炎拘虚之谈,不足征信。今杨铁夫抉幽阐微,力破其说,对《梦窗词》本事及用典深加搜讨后认为,吴词的创作取材,诗方面最多源自苏轼,次则杜甫;词则最多化用清真,次则白石。[7]
读本P82“积累与应用”模块下设一题目云“‘玉蝴蝶’、‘蝶恋花’、‘花心动’都是词牌名,请在横线上对出对联(玉蝴蝶恋花心动)的下联。”按,“玉蝴蝶恋花心动”一联古今无对,本南宋文人无聊谐谑之文字游戏,[8]无当大雅,何以教益我辈后学?且题意牵涉词牌名知识甚广,试问时下一名普通高中生腹内墨水几滴,足资援笔作答?
四、体例之失
用书扉页“致同学”有言“鉴赏唐诗宋词,是探寻美的历程。你可以欣赏它的语言美——豪放飘逸,沉郁顿挫,清空骚雅,密丽质实。”按,细检用书所选六十余首诗词,绝无片言只字可与“质实”语言风格相契合。(此处“唐宋诗词”即代指本书,前有言“打开这本教科书,你会发现这是一座溢彩流光的美的殿堂”、“徜徉在唐诗宋词这座美的殿堂”)“质实”一词用于诗歌批评首见南宋张炎《词源》卷下:“词要清空,不要质实。清空则古雅峭拔,质实则凝涩晦昧。”[9]今朱崇才疏阐其义:“张炎《词源》对质实的解释,一是‘凝涩晦昧’,一是‘如七宝楼台……不成片断’,即拘泥现实,堆砌词语,意义晦涩,过多过实的物象间缺乏有机联系。”[10]而用书网漏吞舟,吴词片辞未选。余有惑焉,不知用书所列唐宋诸公,谁当的起“质实”之判语耶?
用书目录“极其工极其变的南宋词”章节下有选李清照《醉花阴》(薄雾浓云愁永昼)一词,注释有言:“宋徽宗大观二年(1108)重阳节,李清照独居青州归来堂,重阳赏菊,无人相伴,故作此词,以抒发寂寞无聊之感。”按,宋徽宗大观二年(1108)尚值北宋时期,编者阑入易安此时词作置于“南宋词”章节下岂非李戴张冠?
五、考订之失
依诗词选本惯例,编写凡涉及词人生卒年、字号、词作创作时间等问题,宜据学界确考或成说。且世易时移,伴随新文献材料的发现,学界相关考证结果愈趋确凿完善。二书编者宜明察之并及时补订。
读本P74注解柳永卒年及《望海潮》(东南形胜)创作时间有言:“柳永(?—约1153),……这首词是作者在宋仁宗皇祐五年(1053),为投献杭州太守孙沔所作。” 按,南宋周淙《乾道临安志》载孙沔曾两度知杭州,前度(即皇祐五年四月)中途被召回,任枢密副使。柳永当于其至和元年二月(1054)知杭州时投赠词作,是亦可推断柳永皇祐五年间尚在世,当卒于后。[11]
用书P55及读本P63均曰:“李煜(937—978),号钟隐。”按,明李日华《六研斋笔记》载:“钟隐”称谓乃南唐一隐居钟山处士,其画作流落江南,悉为李后主所藏。而北宋米芾误以为画乃后主绘制,以“钟隐”号行,遂载入《画史》。故后人俱误称矣。[12]
读本P109注解张元幹卒年有言:“张元幹(约1091—约1170)”,按,张元幹之卒年并非存疑,今王兆鹏曾据明万历十九年(1591)重修的《永泰张氏宗谱》考定张元幹于绍兴三十一年(1161)去世。[13]
用书P14注解高適表字有言“高適(约700-765),字达夫,一字仲武。”按,唐李华《三贤论》(唐王定保《唐摭言》卷七、《文苑英华》卷七百四十四、《唐文粹》卷三十八)、《新唐书.高適传》、北宋计有功《唐诗纪事》、南宋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均曰:“高適,字达夫。”“一字仲武”语出南宋晁公武《郡斋读书志》(袁州本)。实则唐人一名二字之例颇罕见,唐人从无称高適为高仲武者。晁说不实,未足征信。[14]
用书目录“‘格高韵远’的北宋词(一)”章节下有选欧阳修《蝶恋花》(庭院深深深几许)一词,按,此词初系南唐冯延巳所作,后乃误收入《近体乐府》归于欧阳修名下。编者依今黄畲《欧阳修词笺注》,然黄氏云:“此首有作冯延巳词,见《阳春集》。按李清照词序:欧阳公作《蝶恋花》有‘庭院深深深几许’之句,予酷爱之,用起语作‘庭院深深’数阕,其声则《临江仙》也。当可信。”执李清照旧闻为凭,疏于考证。[15]1999年版《全宋词》未收作欧阳修词,《全唐五代词》亦断为冯延巳所作并详加考辨[16]。公论翕然,无俟扬榷。
用书P36注解刘禹锡《登柳州城楼寄漳、汀、封、连四州》创作背景有言:“陈谏为封州(治所在今广东封川县)刺史”。按,此真毫厘千里之缪矣,唐武德四年,朝廷复置封州。古封州治所,当在今广东封开县也。[17]
读本P108注解张元幹《贺新郎》(梦绕神州路)题目有言“送胡邦衡待制赴新州”有言:“待制,官名。胡铨任宝谟阁待制在宋孝宗乾道七年(1171),题内‘待制’有人疑为后人所加。”按,须知胡铨与“宝文阁”无涉,其于乾道七年所晋升官名当为“宝谟阁”待制。[18]
《唐诗宋词选读》及《〈唐诗宋词选读〉读本》皆为学界名家编写,掇菁撷华,良可为小阮逸馨诵习之资。晚生不揣浅陋,非敢唐突今贤,但聊以二书读后的一得之愚, 敢以质诸海内大雅。
注释:
[1]苏教版高中语文教材编写组《唐诗宋词选读》及《〈唐诗宋词选读〉读本》(经全国中小学教材审定委员会2005年初审通过),南京:江苏凤凰教育出版社,2014年。本文所引“用书”、“读本”内容均出于此,所列页码均标于文中。
[2]“铜琶铁板,唱大江东去。”语出清人邓廷桢《双砚斋词话》:“院吏所云:学士词须关西大汉,铜琶铁板,高唱‘大江东去’。语虽近谑,实为知音。” 见唐圭璋编《词话丛编》,北京:中华书局,2005年,第3册,第2529页。
[3]清蒋兆兰云:“自东坡以浩瀚之气行之,遂开豪迈一派。南宋辛稼轩运深沉之思于豪杰之中,遂以苏辛并称。”见唐圭璋编《词话丛编》,第5册,第4631页
[4]万云骏《诗词曲欣赏论稿》,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7年,第336页
[5]钱仲联评《宋诗选注》云:“我不中意的是锺书先生在‘注’里全部提出脚跟,三儿之二的诗都讲了有来源,什么在‘他’之前已谁有这样的诗句诗意,在‘他’之后谁又有什么诗句诗意。……我不喜欢挖脚跟,这样失去了诗的味道。”见胡文辉《现代学林点将录》,广州:广东人民出版社,2011年,第131页
[6]唐圭璋、金启华《论柳永的词》,见 “文学遗产”编辑部编《文学遗产选集》三辑,北京:中华书局 , 1960,第257页
[7]杨铁夫笺释,陈邦炎等校点《吴梦窗词笺释》,广州:广东人民出版社,1992年,第16页
[8]宋王灼《碧鸡漫志》卷二载:“田中行极能写人意中事,杂以鄙俚,曲尽要妙,当在万俟雅言之右,然庄语辄不佳。尝执一扇,书句其上云‘玉蝴蝶恋花心动’。语人曰:‘此联三曲名也,有能对者,吾下拜。’北里狭邪间横行者也。”,见唐圭璋编《词话丛编》,第1册,第84页
[9]张炎《词源·卷下》,见唐圭璋编《词话丛编》,第1册,第259页
[10]朱崇才《词话理论研究》,北京:中华书局,2010年,第213页
[11]吴熊和《吴熊和词学论集》,杭州:杭州大学出版社,1999年,第204-206页
[12]唐圭璋《梦桐词话》,见朱崇才编《词话丛编·续编》,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0年,第5册,第3425页。
[13]王兆鹏《张元干年谱》,南京:南京出版社,1989年,第198页
[14]周勋初《高適年谱》,见《周勋初文集》,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2000年,第4卷,第5页
[15]黄畲《欧阳修词笺注》,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第36页
[16]限于篇幅,《全唐五代词》原考辨文繁不录。见曾兆岷等编《全唐五代词》,北京:中华书局,1999年,第657页
[17]封开县地方志编纂委员会编《封开县志》广州:广东人民出版社 , 1998,第10页
[18]王兆鹏《词学研究方法十讲》,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8年,第228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