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古代的思想家,以儒家最为重要,孔孟之道在很长的时间段里被确立为主流意识形态,很大程度上塑造了中国人特别是知识分子的思想和风格。对中国周边国家也有很大的影响;传统思想中可以同儒家思想并驾齐驱的,只有道家,此外还有后来由域外传来却很快就本土化了的佛教。儒、道、释(佛)三家鼎足而立,构成了中古以下思想界的基本框架;到近代以后,西方思想大踏步地进来,面貌才发生巨大变化。
道家的基本典籍有四部,这就是《老子》《庄子》《淮南子》和《列子》,前两种更重要些,“老庄”历来同“孔孟”相对峙而存在。后两种离开现在相对比较近一些,虽知名度略低,同样值得加以关注。
一
《老子》也称为《道德经》,其作者老子的传记见于《史记·老庄申韩列传》,可惜只有四百余字,措辞又颇多存疑之意。据说他姓李名耳,谥聃;“老子”大约乃是老先生的意思——在先秦诸子中,他的年辈最高,孔子曾经向他请教过关于“礼”的问题。
《老子》凡八十一章,五千言,历来的阐释研究非常多;上世纪七十年代,长沙马王堆汉墓挖出了两种帛书本的《老子》,引起巨大轰动,更推动有关研究不断走向深入。在《老子》注本中过去一般最重视玄学家王弻的那一种(有单行本;在楼宇烈编撰的《王弻集校释》一书中也可以看到),现在比较流行陈鼓应的《老子注译及评介》(中华书局1984年版)。
老子认为世界的本体是“无”,是“自然”,或称“道”,这是一种语言无法说清楚的本源,“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第一章)世界上一切事物都从这里产生出来,有生于无。他主张无为,不争,返朴归真,听其自然。
老子之所谓“道”,有时也用来指规律,“反者道之动”(第四十章),事物的运动总是向对立面转化,据此就有了许多辩证法的命题,如无为而无不为(第三十七章)、祸福相倚(第五十八章)、柔弱胜刚强(第三十六章)、上善若水(第八章)、将欲取之必固与之(第三十八章)、物壮则老(第五十五章)、治大国若烹小鲜(第六十章)等等。老子强调决不能违背规律而强作妄为,那无非是自找麻烦。他认为最好的状态是像婴儿那样,毫无心机,非常自然,然而具有无限的发展前景。
为了同当时贫富不均上下对立的现实对峙,老子主张回到小国寡民的上古时代去,过一种虽然贫穷然而平等的生活。这个想法可以理解,但实际上不可能做到。
《老子》中多用短短的格言式警句,诠释的空间很大,很难定于一尊,而它的魅力也正在于此。
二
《庄子》一书《汉书·艺文志》著录五十二篇,今存三十三篇,其中的内篇七篇出于庄周本人,其他(外篇十五篇、杂篇十一篇)则是这一学派之后学的文章,也可能混入了一些其他学派的篇章。先秦诸子百家争鸣,一方面互相斗争,一方面互相渗透,各派内部也有分化和发展。最著名的注释本为魏晋时代的向秀、郭象注;比较晚出而详细的注本有清朝人郭庆藩《庄子集释》和王先谦《庄子集解》等等。今人曹础基的《庄子浅注》(修订本,中华书局2000年版)、陈鼓应的《庄子今注今译》(修订重排本,中华书局1984年版2009年印行本)等作为读本更为合适。
庄子名周(约前369~前286),战国时宋之蒙人,与梁惠王、齐宣王同时,略晚于孟子。曾任漆园吏,身份在战国诸子中为最低,生平亦略见于《史记·老庄申韩列传》。
庄子的思想主要是本体论、循环论和不可知论。他在政治上主张无为,人生态度则是所谓“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与儒家的“知其不可而为之”可以说正好相反。
庄子对社会黑暗的揭露和批判是无比深刻的,他对精神自由的追求则极大地影响了古代的知识分子,至今仍在发挥作用。反朴归真,精神独立是庄子思想中的精华,其集中的表现在于《逍遥游》《马蹄》等篇。列于《庄子》首篇的《逍遥游》集中体现了庄子的基本思想,但究竟什么样子才算是“逍遥游”,他并没有详细的说明,只是写了一组寓言,又提到“游无穷”“无待”“无己”“无功”“无名”,要达到这五无境界就得“不物于物”,不去追求具体欲望的满足,而保持精神上的满足亦即“至足”。“逍遥游”不仅必须破除外在条件的束缚,也要破除自我身心的束缚,追求高雅脱俗无拘无束的生活情趣,实现彻底的超越。
在先秦诸子中庄子最像一个艺术家。《庄子》的文学成就也最高,这表现在:
其一,高妙的寓言艺术。庄子“以天下为沈浊,不可与庄语”,所以“以卮言为曼衍,以重言为真,以寓言为广”。杂篇中有《寓言》篇,说“寓言十九,重言十七(或谓应作十一),卮言日出,和以天倪”。庄子之所谓“寓言”指自己不直接说话而假托别人的话,其中也包括今天意义上的寓言故事;“重言”是指庄重之言,即直接论述本意者;“卮言”则是所谓支离无首尾之言,也就是穿插于寓言与重言之间的那些话。这三者中最值得注意的是寓言。在《庄子》以前,著作中寓言的分量比较小,无非借以明理,即使删去也无大碍;《庄子》却以寓言为文章的主体,所以绝对不可删。过去的寓言往往借用民间故事和历史传说;庄子的寓言基本上乃是自己创造的。过去的寓言一般比较实在,而《庄子》的寓言充满浪漫的气息。过去的寓言只有故事的梗概,《庄子》的寓言则有人物,有动作,有言论,有肖像描写,甚至颇近于小说,文学性很强,《盗跖》《秋水》《说剑》为其中尤为著名者。庄子寓言中有不少著名的形象,例如怒飞的大鹏(《逍遥游》)、庖丁解牛(《养生主》)、佝偻承蜩(《达生》)、庄子弹鹊(《山木》,表明逐利忘形必有后患)、众史画图(《田子方》,坦率者真,装腔者假)、能以假象示人的壶子(《应帝王》),如此等等,无不引人入胜。
其二,想象丰富,结构灵活。《天下》篇说:“以悠谬之说,荒唐之言,无端崖之辞,时恣纵而不傥,不以犄见之也……其辞虽参差而諔诡可观。”这是很好的自评。庄子的文章往往凭空虚设,海阔天空,放纵自由,诙谐怪异,有一种变形的美。例如大鹏展翅高飞,北海虚怀若谷,盗跖声色俱厉,庄周化为蝴蝶等等。作者并不按生活本来的面目去写,设象离奇而夸张,从而强烈地表达自己的意见。庄子的行文放得开,收得拢,首尾无俗套,转接无痕迹,文思跳跃,开阖无端,具有极强的艺术感染力。
其三,文字富于抒情意味。讲起本派的人物态度亲切,满腔热情;而指斥统治者或批评其他学派则嬉笑怒骂,皆成文章。大树、游鱼、蝴蝶、渔父、野马、海鳖等等都可以表达他的性格。《马蹄》《胠箧》等篇可以视为抒情杂文。
鲁迅先生说,庄子的文章“汪洋辟阖,仪态万方,晚周诸子之作,莫能先也。”(《汉文学史纲要》第3篇,《鲁迅全集》第9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364页)庄子的思想影响了中国思想界两千年,不得意的士人愤世嫉俗,不与统治者合作,悲观消极,自解自嘲,自得其乐,往往来自庄子的思想营养。
三
《淮南子》原名《淮南鸿烈》,今存二十一篇,算是西汉初年淮南王刘安的著作,实际动手写的大约乃是他的一批门客,最早为《淮南子》作注的高诱曾经提到其中的苏飞、李尚等八人。西汉初年尚存战国遗风,大人物喜欢养士,养一批游民知识分子为他做事,包括著书立说、扩大影响。汉初面临的大问题是在经历了多年战乱以后,亟待休养生息,发展生产,恢复元气,所以老子的道家思想很合于时宜,而又同传说中无为而治天下的黄帝结合起来,统称“黄老”,其要旨在于“治道贵清静而民自定”(《史记·曹参世家》)。
《淮南子》固然也大讲“道”、“自然”“无为”等等,但这里又很有些发展变化,书中也讲应注重人事,讲“世异则事变,时移则俗易”,所以应“随时而举事”(《齐俗训》),大有进化的意思,与老庄的消极颇有不同;但在理论上仍然坚持清静无欲、性与道合,同老子的思想一脉相承,其中有云:
所谓真人者,性合于道也。故有而若无,实而若虚,处其一不知其二,治其内不识其外,明白太素,无为复朴,以游于天地之樊。茫然仿佯于尘垢之外,而逍遥于无事之业,浩浩荡荡乎,机械知巧弗载于心,是故死生亦大矣,而不为变。(《淮南子·精神训》)
人生而静,天之性也;感而后动,性之害也,物至而神应,知之动也。知与物接,而好憎生焉;好憎成形,而知诱于外,不能反己,而天理灭矣。(《淮南子·原道训》)
《淮南子》一书内容庞杂,胡适特别看中比较积极的一面,评价很高,说是:“《淮南子》的哲学,不但是道家最好的代表,竟是中国古代哲学的一个大结束……真可算是周秦诸子以后第一家最有精彩的哲学。其中所说无为的真义,进化的道理,变法的精神,都极有价值。只可惜淮南王被诛之后,他手下的学者都遭杀戮,这种极有价值的哲学,遂成了叛徒哲学派,倒让那个‘天不变道亦不变’的董仲舒做了哲学的正宗。”(《中国哲学史大纲 卷上、卷中》,萧伊绯整理,广西师大出版社2013年版,第266页)《淮南子》有多种注本,比较重要的出于刘文典(《淮南鸿烈集解》,中华书局1997年版)和何宁(《淮南子集释》,中华书局1998年版)两位学者之手,内容很丰富,篇幅也都比较大。
四
《列子》一书的署名作者是列御寇,庄子曾多次提到过他,说是其人“御风而行,泠然善也,旬有五日而后反”(《庄子·逍遥游》);《汉书·艺文志》著录了《列子》八篇,但此书后来失传了,直到东晋才突然由张湛提供出来,他还为该书撰写了注释。由于来历可疑,一般认为这一流传至今的《列子》文本乃是伪作,作伪者很可能就是这位张湛,或者是比他略早一点的人,总归应在汲冢竹书被发现(咸宁五年,279)之后,因为《列子》第三卷《周穆王篇》十分明显地从汲冢竹书本《穆天子传》中多所取材,作伪者应当了解出土未久的《穆天子传》。《列子》书中又有些佛教生死轮回的思想,清儒钱大昕云:“《列子·天瑞篇》:林类曰:‘死之与生,一往一反,故死于是者,安知不生于彼。’《列子》书晋时始行,恐即晋人依托。”(《十驾斋养新录》卷八《释氏轮回之说》)此说单刀直入,最为通达可取。或者不妨笼统一点说,作伪者当是晋人。当然,传世本《列子》中大约也将一些晋人尚可看到的原本《列子》之残存片段整合了进来,有些地方颇近于杂凑;先后参与重新编撰作伪者当不止一二人,所以书中思想颇为驳杂。张湛(字处度)是东晋中期人,孝武帝时任中书侍郎、光禄勋,曾经注释过《庄子》和《文子》,又通医学,撰有《养生要集》《延年秘录》等。《晋书》无传,但在《范甯传》中提到过他。其人应是杂凑之伪书《列子》的最后完成者。
《列子》一书对中国人思想影响甚大,与文学关系亦复不浅;读《列子》一书,过去用得多的是上世纪三十年代世界书局的《诸子集成》本(后有上海书店、中华书局的影印本);新的有杨伯峻撰写的《列子集释》(中华书局1979年版)。
集中地显示《列子》书中新思想的是卷六的《力命》篇和卷七《杨朱》篇。
“力命”中的“力”指人的努力,“命”指天命,亦即“必然之期,素定之分”(张湛注)。《力命》篇开头一段安排“力”与“命”双方进行辩论,最后“命”胜出——这很像是一场清谈。下文列举若干故事,反复论证命运是前定的,无论人们如何努力,结局早已由“命”前定了:“不知所以然而然,命也。今昏昏昧昧,纷纷若若,随所为,随所不为,日去日来,孰能知其故,皆命也夫。”“死生自命也,贫穷自时也。怨夭折者,不知命者也;怨贫穷者,不知时者也。当死不惧,在穷不戚,安命知时也。”人的种种努力,总是不能改变他的命运。进而言之,不仅结局是命中前定的,就是过程中的种种努力,也是命中注定的。因此唯一正确的态度是认这个命,心平气和地接受最后的结局,包括贫穷与死亡。知命安时之人就是得道的高人。
中国先前的古人也讲“命”,但认为通过努力可以改变它,例如行善积德,就可以争取好的结局。其潜在的前提是自有神灵关注人的表现,并据此给予适当的对待,可知这种“命”具有某种宗教和道德的意义;曹魏明帝时代的李康(字萧远)作《运命论》(《文选》卷五十三),虽然也讲“治乱,运也;穷达,命也;贵贱,时也”,但又强调“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堆出于岸,流必湍之;行高于人,众必非之。前监(鉴)不远,覆车继轨。然而志士仁人,犹蹈之而不悔,操之而弗失,何哉?将以遂志成名也……道之将废也,命之将贱也,岂独君子耻之而弗为乎?盖亦知为之而弗得矣”。虽然注定不能成功,而仁人志士仍然奋斗不息,尽其在我而不完全认命,态度比较积极;而《列子》之所谓“命”乃是自然的法则,完全不因人的意志和努力而有丝毫改变,遂主张无所作为,委运任命,这就是消极的了。
人生中充满了无法预料的偶然性,将难以解释的偶然性以及一切合力运作之结局称之为“命”,并提倡安于这个命,确实是一种足以安慰自己、取得心理平衡的人生态度;晋代作家中戴逵、陶渊明等均在作品中大讲这种命定论,产生了很大的影响。时至今日,这一类思想和提法仍然很流行。
杨朱其人本是先秦思想家,主张“为我”,《淮南子·氾论训》云:“兼爱,尚贤,右鬼,非命,墨子之所立也,而杨子非之;全性,保真,不以物累形,杨子之所立也,而孟子非之。”杨子之所谓“为我”指的是清静无为,保持自己的本性,不去为别人活着;而《列子》书中的《杨朱》篇所讲的意见,则是赞成恣意纵欲,寻求物质享受,与历史上的杨朱大异其趣,反映的乃是晋朝人的流行意见。
在天下纷乱多年之后,西晋达成了一度短暂的和平安定,世族享有大量特权,于是追求当下享乐的奢侈之风大盛。《杨朱》篇写道:
太古之人知生之暂来,知死之暂往,故从心而动,不违自然所好。当身之娱非所去也,故不为名所劝;死后之名非所取也,故不为刑所及。名誉先后,年命多少,非所量也。
万物所异者生也,所同者死也。生则有贤愚、贵贱,是所异也;死则有腐臭、消灭,是所同也……十年亦死,百年亦死;仁圣亦死,凶愚亦死。生则尧舜,死则腐骨;生则桀纣,死则腐骨。腐骨一矣,孰知其异?且趣当生,奚遑死后!
晏平仲问养生于管夷吾,管夷吾曰:“肆之而已,勿壅勿遏。”晏平仲曰:“其目奈何?”夷吾曰:“恣耳之所欲听,恣目之所欲视,恣鼻之所欲向,恣口之所欲言,恣体之所欲安,恣意之所欲行……”
(晏)平仲曰:“既死,岂在我哉?焚之亦可,沈(沉)之亦可,瘗之亦可,露之亦可,衣薪而弃之沟壑亦可,衮衣绣裳而纳诸石椁亦可,唯所遇焉。”
这里的立论以死为本位,所有的人,不管生前是什么人,死后都成为同样的腐骨;人生十分短暂,应当肆意享受,死后的事情大可一概不问,随遇而安。这就是说,活着就要好好活着,尽量享受生活;死了就一切结束,根本不必去管它——这样的思想过去虽然也曾有过,但远没有《列子》讲得如此系统、透彻,富于理论性。晋朝人讲究享受,谢绝崇高,专重当下,非常现实,而皆谓之“自然”。此种人生哲学与儒家提倡的“闻道”“行道”“知其不可为之”“未知生,焉知死”等原则大异其趣,同老庄也很不一样,而影响于后来者甚大,不少晋代作家受此种思想的浸润很深,其余波至今未尝衰歇。
为了让一般读者更方便地了解道家的思想和著作,最好能请专家编一部《道家文选》,精选老、庄、淮、列诸子书中最重要的部分原文,详加注释,并有一篇深入浅出的导读性序言。这样的书一定会大受欢迎,出版家其有意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