偃虹堤,在“巴陵县西,洞庭湖侧。《方舆纪要》:府西城下瞰洞庭,毎至夏秋,昼夜微啮。宋庆历间知府军滕宗谅筑此堤捍之,有欧阳修记”(《大清一统志》卷二百七十九)。且有以“欧阳修记”为批评对象的“文评”:“若夫假经术以文其奸,取令名以熇其势,若似乎所欲利者国与民,而非有他,虽拨本害枝,而千载而下,论其人犹将疑信参半者,是最大蠹也。”所谓“欧阳修记”,乃《偃虹堤记》(《欧阳修全集》卷六十四,第941页)。而范致明《岳阳风土记》、陶宗仪《说郛》对滕宗谅筑堤之事,均书为“滕子京待制欲为偃虹堤,以捍之。计成,而滕移郡,后遂不果”。《偃虹堤记》确有其文,故“筑此堤”似能说通。那么,“筑此堤”与“欲为偃虹堤”“不果”,有质的差异,孰是孰非?若“欲为偃虹堤”“不果”所言是真,那么,言之凿凿的《偃虹堤记》及附着在《偃虹堤记》上的“文评”,又作何解?
滕宗谅,字子京,与范仲淹同年(1015)进士。其敢言直谏,谠论侃侃,屡触权要,“时章献太后犹临朝,宗谅言国家以火德王天下,火失其性,由政失其本,因请太后还政”(《宋史》卷三百三)。又负大才,“葛怀敏败绩于定州,寇兵大入,诸郡震骇。君以城中乏兵,呼农民数千,皆戎服登城,州人始安”(《范文正集》卷十三)。其所作所为,深受范仲淹称许。后为众忌嫉,被诬私用公钱,于庆历四年(1044),由庆州谪岳州。其“愤郁颇见辞色”(范公偁《过庭录》)。岳阳楼成,对同道之人美言,其仅以“只待凭栏大恸数场”答谢(周辉《清波杂志》)。
在贬谪岳州之际,滕宗谅不仅增其旧制,重修岳阳楼,而且雄心勃勃,筹谋兴修“偃虹堤”。庆历五年(1045),滕宗谅休书一封,远寄被贬在滁州的欧阳修,希冀为其“新堤之作”,“纪次其事”。欧阳修在盛赞滕宗谅“明达之量,不以进退为心”之余,则以“文思衰落,既无曩昔少壮之心气,而有患祸难测之忧虞。是以言涩意窘,不足尽载君子规模闳达之志,而无以称岳人所欲称扬歌颂之勤”婉谢。但在庆历六年(1046),有从岳阳至滁州者,受滕宗谅之命,携“滕侯之书、洞庭之图”向欧阳修索记。此回,欧阳修在展图目睹偃虹堤之后,颇有兴致,连问“其所以作之利害”“其大小之制,用人之力”“其始作之谋”,并进而得知利民工程偃虹堤,虽工程浩大,但因思之甚密,“不逾时以成”,故认为劳民动土的偃虹堤是“君子之作”,值得一书。于是,欧阳修虽未实地求证偃虹堤之真伪,便在有图人言的基础上,决发筑堤有记的必要:“夫虑熟谋审,力不劳而功倍,作事可以为后法,一宜书。不苟一时之誉,思为利于无穷,而告来者不以废,二宜书。岳之民人与湖中之往来者,皆欲为滕侯纪,三宜书。”(《欧阳修全集》卷六十四《偃虹堤记》,第941页)《偃虹堤记》的出现,引导了后世一些史料对偃虹堤的记录,如宋代王得臣《麈史》卷二云:“先名曰偃虹堤,求文于欧阳永叔,故述堤之利,详且博矣。碑刻传于世甚多。”
但是,偃虹堤真得筑成了吗?清代何焯在引述《麈史》记载之后,抛出了疑问,“予宰巴陵,首访是堤。郡人曰:‘滕未及作而去。’然则文中云用民力若干,及上于朝廷决之三司之语,何以书也,姑采之以存疑”(何焯《义门读书记》卷三十九)。事实上,这种“存疑”不必等到清代就已明了。欧阳修在写《偃虹堤记》的同年,也写过与偃虹堤有关的《与章伯镇(三通)》一文。在该文,作者在指责滕宗谅索记“牵强”之余,深自检讨,认为《偃虹堤记》“荒恶之文,假饰传久,感愧感愧”。
滕宗谅的索记引发了欧阳修颇为尴尬的“感愧感愧”。难道滕宗谅伪造政绩,求大家手笔以扬名天下?显然,滕宗谅未建而先名,并求文于欧阳修是基本事实,这也就是《岳阳风土记》所谓“计成”。至于《岳阳风土记》所云“滕移郡,后遂不果”,则从欧阳修写于庆历六年(1046)的《与章伯镇(三通)》一文推断,滕宗谅是年受命迁移他郡,即范仲淹在《天章阁待制滕君墓志铭》中所言“迁知苏州”。
因此,偃虹堤,其设计之初,是一项利民的水利工程,但因人事变动之快,不得不流于纸面。期间,欧阳修虽为之撰文捧场,但知晓“偃虹堤”实情后,勇于为失实之文检讨,其担当精神令人钦佩。而《偃虹堤记》的广为流传与欧阳修为《偃虹堤记》而“感愧感愧”的默默无闻,使得《大清一统志》有“筑此堤捍之,有欧阳修记”的不确记载,以及附着在《偃虹堤记》上的“文评”因失去“地气”,而沦为游谈肤廓之言。
(作者单位:山西师范大学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