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国际母语日。这一纪念日的设立,旨在提升人们对保护语言文化多样性的自觉意识。汉语,作为华夏子孙共有的精神故乡,经过数千年的发展,如今正面临着平面化、粗鄙化,被单向度理解与使用的境遇。本期青年文化论坛特以汉语的当代挑战为主题,期待引发更多人对母语文化的关注。
——编 者
●“猴赛雷”“奏凯”“蓝瘦香菇”的出现,说明了方言与共同语之间怎样微妙的互动?
●为什么说公语和私语不分,是对母语分寸感与礼仪性的破坏?
●语言的单一性与统一性,体现了现代人个性的趋同?
●雅言有出尘之美,俗语有亲切之益,但雅言只能是古语?俗语泛滥体现了当代汉语的贫瘠?
十几年前,我用过一款汉化包软件,专门将英文电脑软件的语言转化为中文。时隔多年,软件的名字我早就忘了,忘不掉的是每次打开软件都会跳出一条标语:
“最美我中文。”
打心眼里认同这句话,相信这也是无数以中文为母语的华人的心声。最近《中国诗词大会》《见字如面》等综艺节目热播,虽然我对节目形式、宣传定位有自己的看法,但也能感知大批观众的热情与快乐。这种热情与快乐,很大部分是由汉语的韵律、字形、辞章之美带给他们的。甚至像《吐槽大会》这样的喜剧类节目,也充分展现了汉语丰富的双关、歇后、反话正说等特色。
月是故乡明,话是乡音亲。“母语是我们的精神故乡”,这句论断大概无需讨论,只是生活实践中容易健忘,就像如果不是遍地雾霾,很少有人会觉得好空气比好手机更重要。有些东西失去或即将失去时会显得弥足珍贵,我们的母语虽然并未消亡,但当下也颇多不尽如人意之处。
母语正如故乡,当我们笼统谈论它们时,不妨无限地赞颂它们如何珍贵,如何可爱,然而,真正面对眼前的母语与故乡,你能否感知,在它们纷繁复杂的内部正有着一系列的剧变与冲突?处理好以下三对关系,是我们的母语眼下面临的巨大课题。
“方言”与“共同语”
功能不同,须平衡其微妙关系
一是“方言”与“共同语”的关系。
最近港星陈小春发了一条长微博,隐隐有引发“方言与普通话谁更有文化之争”的态势。公正地说,方言与人的乡土文化更为亲昵、更为契合,它携带着更多的文化密码,也包含着更多的“地方性知识”。影视剧一使用方言表演明显更贴近生活,作家也大多拒斥使用纯普通话写作——汪曾祺曾说过“普通话是语言的最大公约数”。然而这个“公约数”又必不可少,对不同地域人群之间的交流、对增加社会内部凝聚力,都起着难以估量的作用。
无共同语不足以行天下,无方言不足以亲乡邦。方言与共同语,在社会生活中分别承担不同的功能,如何平衡它们,是非常微妙又很现实的问题。
大家一定都体会过某个场合几位老乡操着方言言谈甚欢,而在场的外地朋友不免向隅的尴尬场面。交流的普泛化、外向化既要求人际沟通的去方言化,同时也亟须共同语(不完全等同于普通话)的扩展与丰富。我的同事,学者施爱东曾观察到家乡县城已经出现了一种“新话”,既不同于当地方言,也不同于普通话,而是为了适应“移民”渐多的需要发展出的简易版共同语。网络共同语中出现的“猴赛雷”(粤语“好犀利”)、“奏凯”(河南话“走开”),还有2016年风行一时的“蓝瘦香菇”(广西腔“难受想哭”)等对方言的“直译”,其实反映了共同语对方言的某种吸纳与融合,虽然尚未进入全民共同语,却让人看到了共同语开放的边界。
“公言”与“私语”
分寸不同,须明确使用区域
当前舆论场上出现的众多满是戾气的争执,很大部分源自“公私领域”的难以明确区分,而区分公私领域,语言的使用也是极为重要的一部分。这两年许多人从微博退回到微信朋友圈,正是由于不习惯相对公共化的微博上口水四溅、秽语横飞的表达习惯。公共空间的观点表达,与私人交友圈的言辞随意,应该有明显甚至根本的区别。
只看到支离破碎的信息,就依据自己的惯有经验或道德立场投射情感,擅加评判,一言不合,恶语相加,是网络争论中的常见现象。它不仅伤害着社会互信,降低了舆论水准,同时也破坏了母语的分寸感与礼仪性。有个笑话说,老外学不好中文,因为中文一个“我”字就有鄙人、在下、晚辈、老夫、老朽、老子、兄弟各色说法,更不用说已经废弃不用的卑职、奴家、小的、不佞等等。因应不同的语境,而采用不同的对应方式,本是中文的特色之一。虽然现代社会追求交流的直接与简化,但并不意味着可以一套话语走天下,甚至用语言暴力横扫一切。几乎各国的语言里,都会有“敬语”的设置。像汉语里对长辈或陌生人称“您”,书信往来时称“先生”“君”“兄”等等习俗,在电子邮件与社交软件上经常被忽略。用这些敬语来表达善意与拉近距离的功能,也就消散于无形。不能有分寸地使用得体的语言,恐怕也是网络讨论容易产生戾气与冲突的主因之一。
网络在拆除陌生人的交流障碍之外,也容易造成表达的公私不分,亲疏不分。提倡区分公言与私语,并非人为制造繁文缛节,语言学界有“萨丕尔—沃尔夫假说”,认为“语言形态制约思维方式”。在学术讨论中,当一位讨论者使用“笔者”“吾人”“我们”等代词,可以看作不会将个人情绪、特殊经验凌驾于普遍性讨论之上的一种保证。而动辄用道德化的标签如“直男癌”“圣母婊”“渣男”来指称他人,制造了一种“先戴帽子再打棒子”的粗暴语境。像“鲁迅是不是渣男”这样的讨论,先天就被框囿成了口水骂战,字数再多也不可能获得有效的结果,遑论陈寅恪所言“了解之同情”。
“雅言”与“俗语”
质地不同,须避空洞和鄙俗
一个好的社会语言体系,或者说,一种母语,应当是丰富而多元的。俗语有亲切之益,雅言有出尘之美。跟公言与私语的并存一样,雅言俗语也要能共冶一炉,才是美好的语言生态。不过近一百年来,母语的生态破坏相当严重,一方面,是“雅言”有异化为“大话”“空话”“套话”之弊,不管是80后还是90后,多新的世代都会在学校里、社会上习得一套高越而空洞的宏大叙事;另一方面,在日常生活中,“俗语”的重口味化与单调化也甚嚣尘上。
我并不反对语言日新月异的变化,不过常常对其中某些趋向保持警惕。以年轻人表达情感的主流形式来说,一是语言的重口味化,人人都滥用表面无害却含意粗俗的语言,习以为常之后,会让轻微细腻的表达变得无感;二是语言的可视化,这里不只指年轻人爱用的颜文字(emoji)、表情包,还包括“挠墙”这样情感的通用表达式,虽然动态十足情感鲜明,但也会让个体不同的复杂的情感变成有限的模式化表达,加上流行语的滥用,既反映了现代生活反个性的模式化倾向,同时也让本来丰富多彩的母语变成“繁盛的荒原”。
现代社会新的“雅言”应该是什么样子?我可不赞成以所谓的“古雅”为美,尤其是用半通不通的文言书写时事。从清末到民初,很多脱胎自文言文传统的启蒙知识分子都曾惋叹自己不能写一笔流利清晰又不乏美感的白话文章,而只能是半文半白的“半大解放脚”。中国现当代文学众多作者一百年于此不懈探索,才让白话也有成为“雅言”的可能。而当书写变得过于容易,语言便容易汗漫无所依,像今天的网络小说动辄数百万言,日更六千或万字,有多少作者还顾得上在语言方面下功夫?在此背景下,重视语感,讲求炼字,便成为一种难得的自觉。
进入新媒体时代,前进的道路上仍然荆棘密布:上千万的微信公众号写作,如何在保持语言鲜活平易的同时,避免“文艺腔”“鸡汤腔”这种新的陈词滥调,避免“读文章变成读标题”的碎片化阅读,又变成了语言自净的重大命题。一种闻一知十,热衷套用,惊叹号满天飞的语言,无论如何称不上优美的母语。
我理想中的母语,既有合理的分层分域,让表达得体而有效,又有着无垠的更新资源,任何语种、任何创造都可以冲击表达的习惯,同时又能拥有强大的自净能力。更重要的是,母语应该包含尽可能自由的表达,以促进自身的多元化。一个生动的词汇或短语出现了,我们高兴,但又知道它使用时的边界,满屏“洪荒之力”“友谊的小船”也委实让人厌烦。能写出新鲜时尚的语句,也能转换典雅或平实的风格。
食无定味,适口为佳,美好语言的标准无非两条:有效,悦耳。在人人想着创新的年代,自觉认知与坚守语言的底线,或许才能让我们的母语故乡变得更加美好。
(作者为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副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