札记一 宇宙是一个大生命
每一个哲学家都有他的史学精神,都有他的哲学思想。梁漱溟的思想中,有着较明显的进化论思想,指导着他的学术生活与日常行事。
宇宙是一个大生命,从古到今不断地创造,不断地花样翻新,造成千奇百怪的大世界。如果说宇宙是“生命”,那么生命也即是“宇宙”。宇宙与生命共处不断的进化中。在梁漱溟看来,人类的发展史,就是一部生命进化史。
“莫之为而为者,天也;莫之致而致者,命也。”
梁漱溟引用孟子的话语说,一切事物的演变都有其不可强求处。他虽然承认天地之间没有什么超自然的主宰,但又信服儒家的天命观。他指出,“一切有定数,非杂乱,非偶然。”这好象是命定论,实则为机械观与目的观之合一,与柏格森之创化论相近,不相违。
他说宇宙中有“进化精神”发挥着重要作用,其为自然与人类的共同精神。然代表这个进化精神的只有人类。没有人类,进化得不到解释。所有进化,归根结底是人类精神的进化。他的思想明显踏入精神史观的领域。不过,他的精神史观与黑格尔的绝对观念论不同,与朱熹的“天理”观有异。他思想中的“人”本体占着重要地位,与王阳明思想有着某种内在联系。
他又论述,人类进化具体言之,表现为生活与文化的不断进步。文化是人工的、人造的,不是自然的、“本来”的。所谓进化,其实质就是“创造”。人因为有了创造,所以能进步、有进化。他还说:一个人的创造可以不表现在外部,而表现在内部。这种内部的创造,可用一句话来表达,即“成己”。另外又有政治家的活动等,他们的成就是表现在外部的,他们的事业,他们的这种外部的创造,是“成外”。梁漱溟这番话,可说是儒家“内圣外王”思想的另一种表达方式。
一个思想家如果有进化理论来做他的指导,大概不会落入保守倒退的一途。正因为此,梁漱溟说出以下的话:“几千年的老文化,传到近百年来,因为西洋文化入侵正叫我们几千年的老文化不得不改造。我们不能像其它时代的人那样,可以不用心思。因为我们这个时代,亟待改造;因为要改造,所以非用心思不可。”
札记二 我身此心,何处着落?
陈独秀在《新青年》(一卷四号)发表《东西民族根本思想之差异》,论述东方与西方的差异不仅是轮船、汽车、飞机、声、光、化、电等物质方面的差异,而且是思想上的差异。中国不如西方是在思想上不如西方。李大钊在《言治季刊》上发表文章:《东西文明根本之异点》,也论中国不适宜今天时代的发展,要使中国跟上世界的潮流,要谋中国继续生存于世界,非舍去中国文明中落后因素,对西方先进文化做出积极回应不可。他又说西方文明的根本点在“民主精神”与“科学精神”,所以必须拥护“德先生”与“赛先生”到中国来。
值于此时,梁启超于民国 8年欧游回国,他实地考察西方情况,发表《欧游心影录》,传播这样的信息:在欧洲,科学已经破产。鼓吹科学万能的人本希望科学成功,黄金的世纪指日可待,但欧战使这样的梦想破碎,“欧洲人做了一场科学万能的大梦,到如今却叫起科学破产来。”他呼吁:“我们亲爱的青年啊!立正!开步走!大海对岸那边有好几万万人愁着物质文明破产,哀哀欲绝的喊救命,等着你来超拔他哩!”
文章中又说出以下别具意义的话来:“所以我希望我们可爱的青年,第一步,要人人存一个尊重爱护本国文化的诚意;第二步要用那西洋人研究学问的方法去研究他,得他的真相;第三步,把自己的文化综合起来,还拿别人的补助他,叫他起一种化合作用,成了一个新文化系统;第四步,把这新系统向外扩张,叫人类全体都得着他好处。”
梁漱溟的观点与梁启超大体相同。他著《东西文化及其哲学》、《中国民族自救运动之最后觉悟》提出了自己的中国文化建设观,参加了当时有关东西方文化比较的论战。
他主张在中国恢复对孔子的崇信。他介绍自己是如何从一个佛教的信者,转去过“孔教的生活”。
他在《<东西文化及其哲学·自序>》中说:自己以前思想曾经一路折入佛教的一门,而现在的思想变了,从佛教的生活转向孔教的生活。以前始终以为只有佛家的生活是对的,只有佛家的生活是自己最要的生活,但是终于舍弃了以前的想法。“我不容我看着周围种种情况而不顾”,周围种种的情况,“都是叫我不要做佛家生活的”。
他感觉到,孔子思想是入世的思想,凡是关心社会变化、民族命运及人生人心的人都会认为孔子的思想最适合自己。他看到世界上的种种的弊端必须改革,决心脱离“出世”的佛教转向“入世”的儒学。
梁的脑海中浮现出西洋人的“可怜”:他们的精神生活实在是太简陋了,他们所谓精神的东西仅仅是希柏莱的那点东西。而中国的思想如此博大,足以给疲惫的精神以莫大的慰藉。足以给人类伟大生命以真正的关爱。
在梁漱溟看来,中国人正在盲地抄袭着西方的东西,他看到当时的中国到处流行着“种种怪秘的东西,东觅西求,都可见其人生的无着落”。他断言西方人是委琐的,当今的东方人则是糊涂的。“可以说他们都没有尝过人生的真味”。他十分感慨的说,现在西学有人提倡,佛学有人提倡,只有孔子人们羞涩不能出口。“孔子之真若非我出头倡导,可有那个出头?这是迫得我自己来做孔家生活的缘故。”
他又以为,世界的文化可以分为三个种类,其一是西洋的文化,其二是中国的文化,其三是印度的文化。这三种文化形成人生的三种路向。
其一是“本来”的路向。“就是奋力取得所要求的东西,设法满足他的要求,换一句话说就是奋斗的态度,遇到问题都是对于前面去下手……这是生活本来的路向。”
其二是“遇到问题不去要求解决,改造局面,就在这种境地上求我自己的满足。”
其三是“遇到问题他就想根本取销这种问题或要求。……凡对于种种欲望都持禁欲态度的都归于这条路。”
他总结说,“所有人类的生活大约不出这三个路径样法:(一)向前面要求;(二)对于自己的意思变换、调和、持中;(三)转身向后去要求;……我们观察文化的说法
都以此为根据。”
他继续说,对于这三种文化应取的态度是:第一“排斥印度的态度,丝毫不能容留”;第二是“对于西方文化是全盘承受,而根本改过,就是对其态度改一改”;第三是“批评的把中国原来态度重新拿出来。”
既然是将中国原来的态度重新拿出来,那么,这种态度究竟是什么呢。在梁漱溟看来,是孔子的精神。
他认为世界上对于人生的态度各有不同。在印度,各种出世的宗教为一边,“顺世外道为一边”。在欧洲,中古宗教为一边,近代以至现代人生观为一边。在这些人生观中,前者否定现世人生,要求禁欲与出世。后者肯定现世人生,以为人生不外乎是种种欲望之满足。他说:一般人以为除了以上的生活态度之外,大概是不会有另外的人生态度了。
然而,他认为中国人创造了第三种人生态度。“中国人肯定人生而一心于现世,这就与宗教出世而禁欲者,绝不相涉。然而他不看重现世幸福,尤其贬斥了欲望。他自有其全副精力倾注之所在。”
他分析中国的民族精神其主要特点有二:其一是“向上之心强”,其二为“与之情厚”。
他说中国人真正的生活意义是在不断自觉地实现他所看到的“理”。在实现这个理的过程之中,精神境界得到了升华。“儒家盖认为人生的意义价值,在不断自觉地向上实践他所看到的理。”他又说:所谓“实践他所看到的理”就是不断地努力,以一种力行的精神去做事,将自己所体会到的理变为事实。
在论述“相与之情厚”时,他引王阳明的话说“是故见孺子之下井,而必有怵惕恻隐之心焉;是其仁之与孺子而为一体也。”他说人皆有不忍之心,此则为人的善良天性。儒家之学在于肯定人的这种天然之心使之扩充,不至于被后世的物欲所蔽。它又说人应该具有广泛的“关情”,要使自己的不忍恻隐之心有所升华,使之变为对于社会的普遍关爱。
所以他有以下的一段言论:“普泛的关情,即不啻普泛地负担了任务在身上,如同母亲要为儿子服务一样。所以昔人说:宇宙内事,即己分内事。(陆象山语)”
既然孔子思想是这样的一个好思想,继承与发扬孔学就是理所当然的了。为此,梁漱溟怀着“继绝学”的雄心与悲壮情感:“‘为往圣继绝学,为来世开太平’,这正是我一生的使命 。” 。他觉得生死已不属于自己而系于天命。如今孔子之道晦涩不明,天下无道,自己负着天命来到人间。这样的天命绝无他人可以代替的。“我若死,天地将为之变色,历史将为之改辙,那是不可想象的。”
到本世纪80年代中期他最后一部著作《人心与人生》问世,依然相信“我的著作将为世界文化开新纪元。为期不在远,不出数十年也。他以为自己是负使命而来又负使命而去。欣然而死,死而不足憾。”
人心如翔,总要着落。梁漱溟的“人心”一生梭巡,终于着落在祖先之道——儒学的怀心。
札记三 “践形尽性”
梁漱溟称自己一生学问可用“人心”与“人生”加以概括。他的最终学问关怀是纠正人心,参与社会,在探讨具体人生态度时,则表达了“践形尽性”的观点。
“如狗如猫,无论它是什么样子,没法责备它不对。因为它就是那样子,不得责备它。再如老虎吃人,也不能责备它残忍。”
这是因为这些动物的本性本来就是如此,它们在世界上生活本来就是这个样子,它们是在实践自己的本性,是无可以指责的。世上的一切都在实践自己的本性,这就是梁漱溟所了解的“践形”。“践形”,就是“践”“性”。既然连动物都在不经意实践自己的本性,那么作为生物之灵的人类则更应该作到这一点。
他又说,生物进化到现在,其他一切的生命都落于不进,只有人类开出一个很大的机会,人生的意义就在于不辜负这个机会,不辜负天给他的这个可能性。
他引用孟子的一句话说“形色天性也,唯圣人为能践形”,他解释说,所谓形色就是我们人所长的这个样子,──耳、目、口、鼻、四肢等。他又说这样理解“形色”,是照着浅近处说的,往深处想,形色还具有无穷的意义。
那就是人所具有的天生,或者说是生命的“可能性”。这个可能也叫做是“理”。“理”就是个“应当”。也就是理所当然。梁漱溟思想的深处有着一个阳明精神的情节。他将“形色”“理”与王阳明的“良知”结合起来思考。他这样说:“道家有所观的东西,儒家只是教你当下不马虎,此即王阳明先生所谓致良知。亦即真诚之诚,此非反观,而实是反观之最彻底最深者,道家之反观为生理的,而他是心理的,儒家即如此而已。”
他又说,每个人都是伟大的与高明的,这是本有的伟大与本有的高明。人的生命意义在于尽其自身可能将这种伟大发挥出来,将这种高明表现出来。
这种伟大与高明乃是潜在的,不是已成的高大与高明,而是“能够高大”与“能够高明”。假如一个人不在这个人生中努力,这种高明与伟大还是没有办法表现出来的。“如果你不去努力做,不去发挥扩充,谁也无可如何:不过是你自己把自己的可能性落到小处,你湮没自己罢了!”
这里梁漱溟将王阳明思想可以说是发挥到了极致,“努力去做”,尽力地发挥自己的“高明”,这恰是对“致良知”思想的一种诠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