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些日子,去参观一个书法展览,看到不少佳作。隶草楷行各种字体都有,春兰秋菊,各为一时之秀,大至尺幅盈丈的飞白,小至玉润珠圆的蝇头小楷,姹紫嫣红,争奇斗艳,引人驻足,叹为观止。最近几年,很多地方的书法活动方兴未艾,书法竞赛、书法展览、书法讲座……这对弘扬传统文化起了一定的促进作用,是件好事。
听说此次参展的作品,在章法、布局甚至尺幅和装裱上,有一定的要求,有的装裱豪华的书法作品,一幅就要花费几百甚至上千元。这恐怕只是一种艺术效果的追求,也就是说,要求比原来意义上的书法更美,更漂亮,更有观瞻性。能参展当然是具有一定章法的书法作品,但是,是否就棒到非如此包装不可?
我边看边想,书法这条道儿,历来不是光溜平整的高速路,刚上路也不必如此阔气。光是几次参展获奖,还成不了行家(当然,对原本就是专家的参展获奖者,又当别论)。有人说像蚕儿织茧,功夫虽艰,却须从容淡定。现在有一种误解,好像不写在尺幅上,不经过豪华装裱,不经过专家认定,就不叫书法。
话题自然要扯到王羲之。王羲之很少刻意作书,据说除《乐毅论》是他亲书于石外,其他都是纸素所传,书信占了相当的比重。他一生写了很多书信,都是在书房的油灯下匆匆书写的,纸笔也似乎不太讲究。但这些信件,其功底深厚,布局和笔势不事雕饰,浑然天成,被后人称为法书、法帖,宋太宗还将其收入丛帖《淳化阁帖》。
古有研究者发现:馆阁中挂的(经过精心装裱的)楷书,笔笔沾实,不能说不精致不华丽,但要寻找书法的绝妙之处,则到死也没有一笔。这说明刻意为之,精心打造,只顾弄巧,失去个性,反而显得做作。这种摆设之作,与纸花无异。而王羲之、欧阳修、苏轼、蔡襄之字,绝少现在这种豪华版,只是纸素流传,甚至大都已毁于兵燹虫啮,留存很少。他们写字,都没那么多讲究,虽称尺牍,尺幅却没有一定——畅所欲言,信笔挥洒,甚至随写随改,失乎规矩准绳,并不刻意于“章法”。而用笔的遒峭,叙事的简洁,却精妙绝伦,令人叹服。
王羲之很少以墨宝赠人,唯《黄庭经》一幅,据说还是道士花几只鹅换来的。因为王羲之喜欢鹅,道士也是投其所好,《黄庭经》因此又叫“换鹅帖”。此外,没有听说过王羲之的字当时卖价多少。
刻石之制,魏晋盛行,王羲之就只写了这么一次,可见他的“低调”,并不拿自己的字去张扬。《乐毅论》流传至今的,最好的要数止海本。全文四十四行,六百字,褚遂良等书家赞扬为“备尽楷则”,“运笔精妙,正书第一”。
而到宋朝,书坛的风气转向了诗文尺牍,刻石已经式微,被认为是匠人所干的活计,为士大夫所不屑。
宋仁宗非常喜爱蔡襄的字,有一篇《温成皇后碑》文,仁宗下敕要蔡襄书写付刻,蔡襄不干,“君谟辞不肯书,曰:‘此待诏职也。儒者之工书,所以自游息焉而已,岂若一技夫役役哉?’”(《宋史·蔡襄传》)他拒绝这个“敕命”,认为读书人写字,完全是自己的兴趣,哪能像书匠一样劳作不息?“公于书画颇自惜,不妄为人,其断章残稿人悉珍藏。”(出处同上)他对写字颇自惜重,不轻为书,所以他写的书信诗稿,哪怕是断章残篇,人们都藏以为宝。他写的《茶录》,也是后来才被人刻成石碑的。
苏东坡对此的看法是“书初无意于佳乃佳尔”,意思是书写前不刻意求好,字才写得好,才能出自然天成之佳作。蔡邕也说“欲书先散怀抱”,心中无挂碍,诸事放下,情绪清逸,就能够得心应手。若心猿意马,过度雕饰,矫揉造作,难免匠气十足。总之,写字是件轻松愉快的事情,不必刻意为之。这就好比写文章,懂得一些语法修辞知识并不是坏事,而一味拘泥于语法修辞,则无法写出好的文章来。
字的本身,没有什么佳与不佳的问题,“孔夫子不嫌字丑,只要笔笔有”,先做到“笔笔有”,才可能“笔笔正”,然后渐入佳境。刻意求佳,讲章法,其实是“蔽于好胜之心而不自知”(欧阳修语)。写字是因为喜爱,喜爱与成家,是有距离的。平时轻松以对,玩摩写得好的碑帖、手稿和书信,增进自己的修养,养成多用毛笔书写的习惯,心情保持恬淡,不带功利之心,以写字为自游息也,这大概就是古人对书法的态度。“悠然心会,妙处难与君说”,如王羲之说的“斯能通肝腑,落笔自通玄”,则可望登堂入室,写出一笔地道的好字来,离成家的道儿也就不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