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欢苏轼的词,从那句“老夫聊发少年狂”开始。静静的夜晚,月朗风轻,目光穿越字里行间,依稀看到千年以外的烟尘中,马嘶声声,欢呼阵阵,“老夫”苏轼着锦衣,跨骝马,挽雕弓,踌躇满志,欲射蛮夷于天外,在密州百姓面前演绎“老当益壮”的神勇风采。
直到后来看到苏轼的生平介绍,再读这一阙《密州出猎》,不觉哑然失笑。在词中苏轼以“老夫”自居,其时他不过三十几岁,正值壮年,真是诙谐可爱至极!三十多岁的苏轼,官至一州太守,而其诗词文赋,早已名冠天下,覆盖其时。至此,我想,苏轼绝不会想到,一生钟爱的文字,不但使自己名满天下,更让他从此踏上艰难坎坷的贬谪之路。
因文字获罪,苏轼心生茫然。文字本无错,苏轼亦无罪,“独以名太高!”是啊,你三十几岁的年轻人,位高名望已让同代的文人感觉形秽狼狈继而心生嫉恨,可偏偏不懂得人情世故,不屑于流俗逢迎,任自己的率性洒脱豪放甚至狂傲一次次在官场上袒露,在诗词里绽放,结果为那些所谓的“忠臣”“义士”提供了一个又一个诬陷、谗害的借口。真是“满脑子的不合时宜”!于是,一代文豪苏轼遭遇了当时轰动朝野的“乌台诗案”,尽管他那样无辜。而文字竟然会沦为小人作祟摧残贤良的“证据”,不能不说是中华文化的悲哀!
苏轼沉默了。他不明白,自己一向以天下为己任,怀有赤子之心忠君报国,怎么会如此不见容于官场,而落得这般落魄下场?他更不了解,耿介、坦诚、率真、不羁是他人性的可爱,也成了他人生悲剧的根源。
苏轼被流放了,被人押解着去往离家万里之外的黄州。我的眼前出现这样一幅画面:湖州街头,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的绝世才子被一路示众,而街角,那些阴谋得逞的小人在暗笑窃喜。平庸战胜卓越!他们终于看到了他的落魄,他的狼狈。可是他们没有想到,正是他们的苦心经营,给苏轼提供了性格成熟的机会,使他的词风更加沉郁豪放。他们没有想到苏轼的诗文能流传千古,更不会想到他们自己会因为苏轼而遗臭万年。
苏轼不得不开始反省,当才华外现招致无端谗言诽谤,当执著坚守换来无辜坐监流放,苏轼终于意识到自己个性与周遭世俗的格格不入。在给弟弟苏辙的《明月几时有》中,他写到,“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是啊,高处不胜寒!此时此刻,苏轼切切实实感受到其中深入骨髓痛彻心肺的凄凉!
在苏轼的诗词之外,我还很偶然地读到他的这样一句话:“猝然临之而不惊,无故加之而不怒,此之为大丈夫。”面对突如其来的贬毁灾难,苏轼接受得竟是如此坦然超脱,这让那些陷害他的小人始料不及。我想,写下这句话的时候,他的神情一定坚毅而豪迈,他高贵的人格在此间熠熠生辉!而我却从中触摸到诗人内心无限的悲凉与无奈。
远谪黄州,是苏轼人生的大逆转,在孤独自省中,他逐步摒弃性格中的外露张扬,让自己更加内敛成熟,而其文学才情也在灵魂的一次次洗礼中得到升华,走向他自己乃至整个时代的艺术巅峰,使他成为“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绝世词人。于是,《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念奴娇·赤壁怀古》传遍大江南北,前后《赤壁赋》让后人吟诵千年,而其豪放之风也让宋词从此深入人心。可以说,被贬黄州是苏轼命运的不幸,却又成就了苏轼,给后人留下了大量绝美的精神财富。
但我更喜欢吟咏另外的几句,“中秋谁与共孤光,把盏凄然北望。”“今夜残灯斜照处,荧荧,秋雨晴时泪不晴。”“此生飘荡何时歇,家在西南,常做东南别。”“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哀婉凄切,读来不觉泪落潸然。毕竟是性情中人,以“罪谪”之身独在他乡,内心的悲苦可想而知,所以,这些词句更让我们看到了苏轼的真实率性。
高贵的灵魂,大多是孤独的。就像当年愤投汨罗江的屈原一样,苏轼也感到了这种“独醒”的寂寞,“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满腹才华使他不甘于随波逐流,本性的孤傲更让他绝不肯与世俗同流合污,“不肯栖”表露了心迹,更彰显了尊严。
苦难常常使卑微的人萎靡沉沦,迷失自我,却无法让高贵之躯低头,反而愈见其高贵。苏轼在汹涌的寂寞里咀嚼苦难,他不会学屈原以死亡鉴证生命的高贵,也没有像李白那样纵情山水,及时行乐。他在春种秋收的艰难岁月中享受田园生活的清贫、恬淡,心灵也渐渐回归于淡泊清静。“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好一个“一蓑烟雨任平生”!真不愧为一代文豪,在苦难面前能泰然平和如苏轼者能有几人?苏轼做到了,他把苦难当作沙砾,让身心经受刻骨铭心的磨砺之时,明媚了自己。或许,是苦难成就了苏轼,正因如此,苦难也因之有了温度。
“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尽管如此淡然超脱,尽管回首过往无论繁华萧瑟都将散若烟花,尽管千年过后,高贵的依然高贵,卑贱的愈加卑贱。但苦难终究是苦难,我们可以忍受,却绝不可能赞美。即便有这样华美的诗文可以共享千年,也不愿“把我们的心碎成两半,一半为他骄傲,一半为他忧伤”!(作者单位:山东省东营垦利县教育局教研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