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顾准文集》,他写道,在古希腊,“学问不是‘货与帝王家’换口饭吃的玩意,而是一种个人的创造活动,这才能够产生或者放眼宇宙或者注视自己内心世界的思想家。(中国古代的)专制政治不可能设想这种知识的出路,知识无非‘求禄’”(《论孔子》)。他又写道,“‘君天也,天不可逃也’就算是注定了。知识分子不满意这一套,只好像贾宝玉那样当和尚去……在西方,政治权威不是至上的权威,思想家出在‘和尚’中的不少,不过那种‘和尚’是研究科学、写哲学著作的‘和尚’。入了空门,精研几何、逻辑、天文,皇帝老子也管不着。中国,除了伦常礼教,没有学问。专心知识,探究宇宙秘密不是出路,要逃避王权,只好走老庄禅佛一路”(《科学与民主》)。
阅读至此,感慨不已。中国古代的知识分子,大约可分两类:一类是做官的,一类是不做官的。而在不做官的当中,又有做不了官和不想做官的。后者少之又少,史书上将其归为“隐逸”“逸士”。今日得闲,就把《二十五史精华》中的“隐逸”部分通读一过。再参照顾准对古希腊知识分子命运的分析,不禁为中国古代这部分知识分子的命运感慨不已。
在“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的大一统专制统治下,假如你不把所学知识“货与帝王家”,简直没有出路。而归隐便是这其中一条若隐若现、充满荆棘的羊肠小道。《后汉书》《逸民列传》中这样概括道:
或隐居以求其志,或回避以全其道,或静己以镇其躁,或去危以图其安,或垢俗以动其概,或疵物以激其清。然观其甘心畎亩之中,憔悴江海之上,岂必亲鱼鸟乐林草哉,亦云性分所至而已。
表面看,隐居是一种主动的行为,其实不然。隐士们之所以这样做,全是不得已而为之。或为了保全身家性命,或不愿“为五斗米折腰向乡里小儿”,或对现实政治不满,以此作为一种不得已的抗议。要知道,“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而读书就是为了做官。假如读书而不做官,那也就自动甘居下流了。范蠡辅佐勾践灭了吴国后,看穿了越王的为人,弃官不做,泛一叶扁舟于江河湖海之上,后来还成了富可敌国的大商人,这是非常稀少的例子,而且商人的社会地位也不高。有些知识分子不能医国,就去医人,但看看华佗的下场,你就知道得罪政治权威是个什么下场了。无奈之下,只好隐居,绝不与现实政治发生任何关系,哪怕生活清贫一些也没有关系。
可以这么说,但凡隐居者,都是些拥有独立人格的高尚之士,他们或博览群书,或德性高尚,或多才多艺,为乡里所称。他们隐居以后,虽说也留下了大量的诗歌、书画与专著,比如陶渊明、陆羽等。但对于大多数隐士来说,所学非所用,随着他们的辞世,其一肚子学问也就随之带进了坟墓,对于当时的社会来说,不能不说是一种极大的浪费。
在西方,教会是与政治权威抗衡的另一种权威,知识分子不满意现实政治,可寄身教会,衣食无忧地研究科学、哲学、自然科学等等,自得其乐的同时,也促进了人类文明的进步。而中国的知识分子则没有这么幸运,一旦选择了隐居,则衣食住行皆成了问题,要亲自“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了。并且,除了琴棋书画及研究儒道学问外,更无自然科学的内容可供他们研究(无此传统,即使研究了也没有出路),其内心的苦闷,可想而知。
好在中国自古就有这个传统,帝王允许这些采取不合作态度的知识分子逍遥于世俗生活之外,如尧时的许由,周时的伯夷、叔齐等,算是给这些人一个出路。汉光武刘秀就曾下诏:
自古明王圣主必有不宾之士。伯夷、叔齐不食周粟,太原周党不受朕禄,亦各有志焉。其赐帛四十匹。(《逸民列传第七十三》)
隐士中也有具清醒政治头脑者,如东汉桓帝延熹时的汉阴老父,当汉桓帝“幸竟陵,过云梦,临沔水,百姓莫不观者”,只有他“独耕不辍”,当尚书郎张温问他这是为什么时,他回答:
我野人耳,不达斯语。请问天下乱而立天子邪?理而立天子邪?立天子以父天下邪?役天下以奉天子邪?昔圣王宰世,茅茨采椽,而万人以宁。今子之君,劳人自纵,逸游无忌。吾为子羞之,子何忍欲人观之乎!
一席话直说得张温“大惭”。
更有南郡襄阳人庞公,面对荆州刺史刘表的责问“夫保全一身,孰若保全天下”,这样回答道:
鸿鹄巢于高林之上,暮而得所栖;鼋鼍穴于深渊之下,夕而得所宿。夫趣舍行止,亦人之巢穴也。且各得其栖宿而已,天下非所保也。
何等理直气壮的隐逸者的宣言!
只是可惜这些知识分子,因种种原因,既不能从政,又不能进行专门知识的研究,而默默终其一生,不能不说是我们这个民族的巨大损失。
《文汇报》2011年1月2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