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北方这个镇子上走,渐渐就走到幽静处,见到一个小村落。村子沉浸在早春的清寒中,人们在院子里坐着,披着初升的阳光。门或大开或半启,只有那些合起来的,展示着一尊尊颜色鲜艳的——这是我在北方的眼睛里最为饱满壮硕的形象。如果碰巧遇上大门徐徐打开,我会随着这个逐渐张开的动作,看到门神活起来了一般。而在夜间,从每一家紧闭的门前经过,门面是这么地威猛庄严不可侵犯,里边的一家人在安然的梦乡里,没有担心和牵挂。
似乎,就倚仗着大门上的这两尊神人。
我感到很惊奇——这种给门面如此庄重的形式。看每一家请来的门神,崭新中洋溢着盎然的生气。每一家的门神都不同,却都孔武有力威风凛凛。那被夸大了的头颅、缩短了的四肢,圆鼓而扩张的眼球,还有为了猛厉,脖颈干脆取消,头颅直接安在肩上。他们被鲜亮的油彩涂满了全身,黑、白、红、黄、蓝,尤其是黑、红的交错,使一尊门神突出了他尖锐的穿透力。晚间回头一瞥,让人惊骇。门神美丑有之,我还是喜欢雄丑一路的,笔墨简单,色调无多,面目狰狞,凶相毕露。
一户人家选择一对门神,不是用来赏玩的,而是让他们抵御鬼魅、阻挡污浊的。在人的内心,这个世界太广大幽邈了,有美善,也就有丑恶;有看得见摸得着的,也就有更多看不见摸不着的。正是这些看不见摸不着的,更广泛地浮游在我们前后,干扰着我们的情绪。乡野无际,人稀地广,夜幕里几声稀疏的犬吠,更显示了置身在旷野里村落的清寂孤零。紧闭的大门,将门神推到夜色的前沿,赋予了卫士的重托,凭借他们的神色、气度,对抗那些言说不明之物。
一种心态如果形成了,也就有相应的手法萌生。作为很实在生活的人,耕耘稼穑之事那么多,有一些方面就只能由类似门神一类的心理神灵来承担,他们出场了,人的心里就坦然多了。
门的功能就是开合。它和语言表达一样,是需要开合的,许多语言由于缺乏一个把门的,脱口而出,结果因言获罪。三缄其口——如果一个人做到这一点,让人摸不着内心的真实,至少,离危险会小一些。我们对门户最理想的期待已经过去。夜不闭户——《封神演义》曾经设想了这种理想状态,当你披着一身月色经过这么一片村落时,惊奇地发现,门户开着。是主人疏忽了,还是根本不在意?闭户理应是夜寝前一个不可忽视的操作程序啊。时间过去那么久,它始于哪个朝代,又终结于何时,没人能探究清楚。多么安宁啊,人在里边安睡,梦乡温馨,门大敞着。门实际上也就是一种象征,一个装饰品而已。当门神彩绘上了门板,它就是一帧画了。
最有舞台剧色彩的是这样:把门拉开一条缝,伸出半个脑袋,向外张望,神色有询问、警觉、戒备。这种开合的中间状态的有利因素在于,如果有危险,立即将脑袋缩回,门呼地就关上了;如果是贵客,趁势将门打开,笑脸相迎。当然,这样比起夜不闭户已经多了一些不安了。杜甫这样的官僚,从他“柴门今始为君开”的诗句中可以看出不闭户的民俗已经不再,就连简陋不堪的柴扉,也以紧闭为常见。打开迎接客人,反而是一桩郑重的事。这是一个时代慌乱的表情——其实,柴扉是根本抵挡不了什么的。破门而入——这个动作太让人惊恐了,迅疾猛烈,一瞬间门户开裂,不可抵挡之力侵入堂奥。
尽管如此,人们对于门的重视还是日甚一日,对于门的制作,它的美观、耐用、牢固,特别是抵御的强度,都有专门的人才在研究。许多门面被制造出来,它们铁骨铮铮,冰冷坚硬,已毫无木质的朴素、芳香,毫无那种天生天养的气质。想一想,久远的居住至今,从无门到有门,从素质之门到堂皇之门,人们在琢磨着它的可靠程度,赋予它更复杂的心情。日常生活中,门的开合功能已经有了倾斜,它们闭合的时间,远远大过了开启。
这一年深冬,我又一次来到这个北方小镇,来到这个小小村落。年头年尾,已经有些异样了,风沙磨洗,骄阳暴晒,门神的色调淡去了许多,气焰也敛去了不少。尘泥附着于铠甲之上,主人已没有闲暇挤一把抹布,帮他们洗去。
快过年了。想想这一年来日子平和,门庭安宁,不禁欢喜起来——应该用虔敬之心再请两尊新的门神了。
《光明日报》(2011年1月31日12 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