履端新正,作诗文,写春联,都谓之“开笔”。开笔喜庆,迎福呈瑞,皆大欢喜。此时说诗,很容易想到宋代王安石的《元日》:“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千门万户曈曈日,总把新桃换旧符。”诗写得通俗易懂,每逢元日,人们常会念诵此诗,至今已近九百年。
元正首祚,除旧迎新,不管新鬼旧鬼有无替换,反正桃符必换,岁岁故然。《岁典术》说“桃者五木之精也,今之作桃符著门上,压邪气,此仙术也”。挂桃符,始于周代,历史悠久,通常的做法是用桃木板画神荼、郁櫑二像于其上,悬诸门户,至五代后蜀始在桃木板上书写骈语,其后又改书于纸,遂旁演为春联,趋势是以纸代木、以字代画;既然大节忙碌,如此省事也好,况且周代开头并有说头,代代又有九州相应,多少算个民间文化;由此,便有了凝聚力,也就有了百姓年年岁岁对春节的向往和期盼。
《元日》,只简单写了燃放爆竹驱逐鬼祟、进屠苏酒祈福和换桃木板避邪三件事。按照习俗,除夕一顿团圆年饭送却旧岁百事辛苦之后,守夜候明,放爆竹,喧腾通宵,直到初日曈曈,春风送暖,换过桃符,按幼长依次饮屠苏酒,这三大程序走完,就意味着一年真正地开始了。若以诗眼观之,此诗句句照题,平白道来,比较一般化;做法上可取者二,一在“除、入”二字稳当,一在末句用“省字法”。“新桃换旧符”,即“新桃符换旧桃符”,前后省略“符、桃”二字。诗有省法,例如金代元好问《香雪亭杂咏》的“罗绮深宫二十年,更持桃李向谁妍”,写宫妃哀怨;如读时碰巧想起曹植《杂诗》的“南国有佳人,容华若桃李”,不难知“更持桃李”后作了省略,即非持桃李花如何,实言“但凭桃李般的容颜(妩媚向谁)”。诗贵精炼,金圣叹说“当省即省,乃文家要诀”,其实也是作诗忌繁除赘的惯用修辞方法。
就时间论,春节非独元日一天,始于腊八,止于正月十五元宵,都归此大节。从古今各地的习俗看,除放爆竹、进屠苏和换桃符外,其他如贴画鸡、献彩雀、饮桃汤、敬年糕、散岁钱、吞鸡子、噉辛菜、上银幡、食汤圆、踩岁平安、闹灯摸钉等,节目繁多。如果这一顺溜地闹腾下来,劳累不说,费钱耗力,皆非寻常百姓所能承受。作诗,则无需花费什么,选个有兴趣的节目独自歌咏一番,既能增添节日文化气氛,辑存诗集,还可以留个某年度岁的念想。
众多节目中,上银幡(又称綵胜、幡胜)虽然比较陌生,但读诗可解。这是唐宋元日或立春时用金银箔罗綵剪作小幡等饰物戴在头上或系于花枝,以迎贺新春的一种老少咸宜的取乐方式。苏轼的“萧索东风两鬓华,年年幡胜剪宮花”(《元日见寄》),又“朝回两袖天香满,头上银幡巧笑成”(《元日赐银幡》),再现了当时的欢乐,也记录了已经远逝的习俗。在古代绘画或汉砖的岁朝喜庆图上,不难见到头戴银幡的老少爷们的嬉耍逗乐。
写年景,因为应时取境写人当为首要,一般行笔都惯走喜庆的热闹路子。善于经营的高手,则不尽然。譬如避开热闹去写点静境,再顺便添加些深沉思考;或者在喜庆气氛中牵出几许哀思,哀乐相照,余味耐品;或者索性在熟路子中关注一些他人目不暇接的偏题冷题,苟获胜出,未必没有精彩。
避闹写静,耐人寻味的是姜白石的《除夜自石湖归苕溪》:“细草穿沙雪半消。吴宫烟冷水迢迢。梅花竹里无人见,一夜吹香过石桥”。首句拣细节写除夜景色,次句照题牵出夜舟行水之起止,写生别致精洽。此时,自苏州石湖范成大住处归来,应该已经听到苕溪居家四周节庆的喧闹声了。在熟悉的小路上,诗人忽地闻到幽幽梅香,冷冷清清地一番寻觅,找到了竹林深处那株不为人知的梅树,于是不胜感动,写下这首小诗。是人才的知遇,在许久寂寞的埋没之后?还是慧眼的发现,在寻觅无休的困惑之后?分明熟悉的小路,为何竟然不知林中的梅树?或是感叹的惊喜,在自责的歉疚之后?纵然人所不知,只要是梅香(真正的才俊),早晚会有“一夜吹香过石桥”的机遇。喧哗的尘世,静境的顿悟,因其难得,故当弥足珍贵。如果相信天意怜才,石不掩玉,那就不仅是一次偶然的感动了。
写哀的年诗,多叹穷怨穷送穷的苦词。浸泡在盛世欢娱中的当今读者选读此类,领略忧患的苦涩,或可醍醐灌顶。读之难忘并感触无尽的是清代黄仲则的《癸巳除夕偶成》,诗曰:“千家笑语漏迟迟,忧患潜从物外知。悄立市桥人不识,一星如月看多时。”首二句写“千家笑语”的除夜喜庆到从物外潜知的忧患,忧乐对举,先营构气氛,“潜”字炼意,凄清苦情已出。名震大江南北的黄仲则,此时无处告贷,无处哭诉,就那样悄立桥头,任忙碌的行人熙攘擦肩而过,没人去理会这位一肚子锦绣文章却换不来妻儿口腹的诗人。“高才不能贵仕”,在残酷的生活重压之下,“百无一用”的文人能干什么?只能“一星如月看多时”地仰望苍天,无言无语,一任泪水倒流。困窘至极,却无一字写泪,无一字告穷,诗人不愿趋势随俗,以文邀贵,而宁可潦倒一生,葆此凛然一身清骨,于诗可见。古今写苦情及万般无奈,又言简意赅至碎玉精金,莫过于此。
除夕逛花市,正笔写百花斗艳,市场繁荣,易入俗套;欲矫笔翻新的诗人,或可选写卖花人或买花人,或能避得熟俗;只是出脱不易,往往反落平平。这类熟路探幽的作品中,炼意不凡,最值得一读的是香港诗人叶玉超先生的《卖花声·除夕花市》。他没有摛藻铺写花如何美,也没有渲染自己如何爱花,而着力先写除夕将尽时花市的喧哗纷乱,随即转笔评断亭亭玉立于寒风和喜气中柔花的骨气,令人眼目一新。其词曰:“随俗写宜春,送旧迎新。长烧高烛酒微醺。渐觉夜阑更欲尽,两岁平分。 眼底色缤纷,万卉如云。香凝花市乱人群。紫腻红娇虽待主,不献殷勤。”压尾两句,见地高,命意自高。待售的柔花,不过平凡细物。写她“虽待主”却“不献殷情”的洁身自好和不卑不亢,形物实则写人,借以抒发诗人对君子自重的仰慕之情。炼意,惨淡经营,不过添几层意思,欲创构出一个理想的文学意境。有过除夕夜逛花市体验的人万万千千,能注目柔花骨气并为之感动的有心人,能有多少?窥之,思之,形之,对柔花肃然起敬也好,高标自许也好,其情其意真挚如此,打动读者不难。
读诗,有时类同识察,必须由表及里;冷眼深处未必没有炽热的澎湃,读懂方是知音。读诗如果随流跟风,眼花缭乱,没有丁点一见钟情的“电磁感应”,感觉也不会新奇。拈出冷题的诗,独自品味,就像在荤腥腻味的节庆宴席上偶然幸会一盘荷塘小炒,那惬口沁心的清香,会让你就此记住留意的幸运。
成功可以依靠灵感,却不能一概指望运气。天下妙思无限,故妙法无限;妙思妙法无限,故妙诗亦无限。无论读与作,聪明人都自有高招,不是吗?
《光明日报》(2011年02月17日12 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