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纪80年代中期,我和子建同住一间集体宿舍——人民大学红二楼224室。红二楼顾名思义,是建于上世纪50年代的三层红砖筒子楼。到了80年代,它成为青年教工的宿舍或住家,每层东西楼梯两侧各有一个公用的厕所和水房,楼道兼做厨房,这与电影《邻居》中的情形如出一辙。所不同者,这里还住着在我们学校属一属二的两位教授——胡华和宋涛,而且就在224室的斜对门:左边是胡华,右边是宋涛。
胡华和宋涛之间,确有一些可比性:两人都是从陕北公学一路走来的学者;在当年全国高校必修的三大政治理论课(马克思主义哲学、政治经济学、中国革命史)中,两人分居其中两课(中国革命史和政治经济学)不可撼动的权威地位,他们各自主编的教科书的发行量,说得夸张一点,几近天文数字;两人都是三级教授,自从历史系主任尚钺1982年病逝后,人大已无二级以上的教授,三级教授也寥寥可数了。
胡华和宋涛的家都在城内张自忠路(铁一号)人大宿舍,红二楼是学校配给他们的办公室,兼充宿舍。他们平时住在学校,周末回铁一号(当时尚无一周双休制)。胡华常穿一身藏蓝色的中山装,虽不过60多岁,已是大腹便便,动作迟缓,加上不太修边幅,颇显出几分老态;宋涛则是一个看上去就属于长寿型的短小而敦实的老头。他们都在学校的教工食堂吃饭,食堂旁边是打开水的锅炉房。每到饭点,胡华总是拎着一个铁皮暖壶出来,走到宋涛的门口时,一边敲门一边喊一声:“老宋,吃饭了!”然后接着朝楼梯方向走,并不等宋涛应声,似乎很有默契。
两人都好管闲事。我刚搬到224室时,钥匙不太好用,每次开锁都得费点劲。有一天晚上回来,正和门锁叫劲,胡华也外出归来,立于门口而不入,用怀疑的眼神盯着我,直到我捅咕半天,好歹把锁打开,他释疑后,才启锁进门。还有一次,大概是北京市刚出台一个关于机动车夜里开灯的什么规定,我曾听胡华在厕所里痛骂这个规定及其制定者,看得出不是泄私愤,而是替市政府操心。宋涛的爱管闲事,说来也很有意思,常借“找党委去”说事。例如一天中午,两个女邻居为琐事在水房吵了起来,声音很大,引来不少看热闹的,一时谁也劝不住。不知道是把午睡搅和了还是听不入耳,宋涛也披着衣裳面带怒色破门而出。但他并没直奔东边的水房,而是在门口停顿片刻,然后朝相反方向的楼梯口走去,边走边说:“太不像话了,我找党委去!”
1987年春夏之间,我到人大出版社后看的第一部书稿《卢沟桥事变风云篇》,在折腾了一年多后终于面世。说来也巧,这本书的四个作者中,一个是我们的班主任老师,两个是我的同班同学,这可以说是师生四人合作、有点纪念意义的一个成果。一天中午,我拿着几本刚领到的样书回宿舍,在红二楼门口碰见胡华,他问我拿的是什么书,我递给他一本,说这书的序言还是您写的。他翻开看了看说:是啊,他们怎么不给我送书?我解释说:这是刚印出来的样书,作者还没见到。胡华点点头,欣然收下了书。没想到半年后,便传来他因肝癌在上海不治去世的讯息。胡华是中共党史学界的前辈,恰好又与中国共产党同龄。他主编的《中国革命史》,据说印了近千万册。记得上学时,我的一个同学的父亲从江西赣州到北京出差,在校园里散步,遇见胡华,聊了一会,他对胡华没去过赣州,却对赣州的四门街巷了如指掌甚为叹赏。这是因为苏区时期,彭德怀的红三军团曾围攻赣州城33天,虽最终没能破城,这场战役却在党史军史中留下了一笔。胡华对中共党史的熟悉程度,于此可见一斑。和胡华有些类似的是,上世纪80年代,台湾作家高阳来北京,高我一级的一个同学当时在中华书局当编辑,被选派去陪高阳逛故宫,事先还做了不少功课。不料此前从未到过北京的高阳,“入宫”后竟然喧宾夺主,给陪同者讲起了故宫的整体及细节,等于实地讲了一堂故宫课,同样令陪同者大为叹赏。历史学研究在大多数情况下,是枯燥、乏味、无用和冷僻的,如果说它还有些许乐趣或魅力,大概也正体现在这些历史细节上。
胡华去世后,宋涛在红二楼又住了多年,直到他家搬到校内为止。宋涛虽动辄口出“找党委去”的“豪言”,并身为鼎鼎大名的学者,却没什么架子,看上去就是个随和、爽朗的小老头,平时也常操一口淮北乡音和青年教工开个玩笑。有一次,一个邻居在楼道炒菜,宋涛在边上感慨道:“这要是在外国,像你们这样的大学老师,哪能住这条件的房子。”对方马上“反唇相讥”:“宋老,要是在国外,像您这样的教授,哪能住这地方!”双方过过嘴瘾,哈哈一笑了事。
如今,红二楼早已“物是人非”,宋涛也在今年2月以97岁的高龄辞世。胡华和宋涛之间,虽说不乏可以相提并论的地方,但差异也是显见的,那就是胡华享寿不及七旬,而宋涛则接近百岁,两人竟然差出去31年。就人生而言,不可谓不长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