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州是水的城市。整个古城河道纵横,水陆相邻,柔橹一声,小舟咿呀,环洞桥的倒影,宛如半湾明月;人行其间,花草娇艳,移步换景,偶尔飘来几缕悠扬的曲调,漾起心底一道道涟漪……
那分明是昆曲呵!苏州昆曲颇有江南遗韵,以曲笛为主,辅以笙箫,如泣如诉,委婉多情,如天籁之音,似人间仙曲,忍不住道一声: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
何止是一唱三叹的迂回婉转,何止是无声不歌、无歌不舞的呕心沥血?六百年来昆曲的柔美,牵动着中国文人的如水情肠。有了水的滋养,自有那美妙轻柔的百般好处。
水,也是苏州园林艺术的神韵所系。园林有水则活,神灵俱备;无水则枯,意趣全无。文人造园必须先建造花厅,花厅以临水为多,或再添水阁,兼作顾曲之所,有苏州怡园藕香榭、网师园濯缨水阁、沧浪亭面水轩等建筑,水殿风来,绿云摇曳,兴来一曲清歌,真有人间天上之感。
“天淡云闲,列长空数行新雁,御园中秋色斓斑。柳添黄,苹减绿,红莲脱瓣,一抹雕阑,喷清香桂花初绽。”径缘池转,廊引人随,唐明皇与杨贵妃携手游园,唱的是园中之景,更是园中之情,情景交融,富有诗情画意。
看那湖山石旁,牡丹亭畔,笛声悠扬,有佳人杜丽娘莲步轻移,秋水含情,花园“寻梦”,“是谁家少俊来近远”,柔肠百转,曲调回旋,仿佛徜徉于水榭游廊之间;“咱不是前生爱眷,又素乏平生半面”,心情突起波澜,似在崎岖山路,一坡高过一坡;“则道来生出现,乍便今生梦见”,节奏放慢,趋向平缓;“生就个书生”,又一波折,情绪激荡,达到高潮;“恰恰生生抱咱去眠”,好似一条瀑布直落深潭,溅起朵朵水花,复归平静。
唱曲好似园林信步,山重水复,柳暗花明,是曲境,也是园境。曲境与园境,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迷离难分;恰似杜丽娘思念梦中情郎,水袖飞舞,情丝缠绕。
半山亭内的尺幅空间,饮宴堂前的一方氍毹,池塘之侧的半岛洲头,都可以是昆曲的表演场所。类似拙政园忠王府、环秀山庄等园林,还修建了精致的室内戏台。忠王府古戏台,精巧典雅,有清代梅花黄杨木屏风,歇山式顶棚,红绸作幔,流苏飘垂,引人无限遐思。
难怪建筑大师贝聿铭每次回故乡,总不忘园中赏曲,有大补元气、底气充沛的感慨。原来贝家系苏州名门,老少均能度曲,其堂叔晋眉先生,是一代昆曲大师,传字辈艺人曾受业于他;其父祖诒先生,亦爱拍曲。
分明看到了,贝聿铭设计的苏州博物馆,化身一个江南美女,清新素雅,楚楚动人,轻声吟唱,用自然园林,书写古典;用水乡特色,写意民风;用具象石材,联接传统;用抽象几何,诠释现代。一池山水,不正是一代名园拙政园的现代版延续么?那是一首多么动人的思乡情歌啊!
开馆当晚,中秋明月,分外皎洁,丝竹悦耳,丹桂飘香。看那直曲桥边,玻璃茶亭,还是那个佳人!杜丽娘“游园惊梦”。
《文心雕龙》说,“为情而造文”。不也可以说,“为情而造景”么?造园追求“虽由人作,宛自天开”,花木重姿态,山石贵丘壑,以少胜多,小中见大,含蓄不尽。昆曲何尝不是如此?一桌二椅,出将入相,简约朴素的戏台布景;“三五步行遍天下,六七人雄会万师”,化实为虚,化静为动,虚实相生,采用的都是写意手法。
情,是昆曲的灵魂。园林也因得了这一个“情”字,显得更加风姿绰约。走进明代园林拙政园,来到西园月洞门前,远处的北寺塔,借着莹蓝的天光映入眼帘,仿佛与园内景物浑然一体,给人以园外有园、两园一体的错觉,极目远望,有叹为观止的感受。三国时期,孙权为报母恩建造的北寺塔,不也恰好抒发了园主的高雅情怀吗?真是园林借景的神来之笔啊!
园外有景妙在“借”,景外有景在于“时”,云影,竹影,花影,风声,水声,鸟声,还有曲声,无形之景,有形之景,交响成曲。园林宜坐,宜行,宜看,宜想。昆曲呢?一唱三叹,曲终而意未尽。
《桃花扇》尾声,以园林兴废表现国家兴亡,“俺曾见金陵玉殿莺啼晓,秦淮水榭花开早,谁知道容易冰消。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诌一套哀江南,放悲声唱到老。”何等生动的历史概括!
昆曲与园林,作为中国传统文化艺术的两翼,最高境界讲究“空灵”的意境。“惟道集虚,虚者,心斋也。”无论昆曲,还是园林,本身在于修身养性,陶冶心灵。当物我齐一之际,也是心灵净化之时。
昆曲与园林,正是中国人的精神家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