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国时期的齐国属地薛国,在今山东滕州境内,其故城遗址,两千多年后仍然巍立。关于这座古城,刘向在《战国策·齐策》里,讲了其封邑主靖郭君的一则故事。
靖郭君,即齐威王之子,齐宣王之弟田婴,因庶出,封地于薛,靖郭君是他的封号。公元前321年(齐威王三十五年),他得到这个封邑后,开始筑城。他之下功夫筑城,有三层意义:第一,在经济上自给自足;第二,在军事上可攻可守;第三,在政治上自成一体。田婴是个有大志向的人,也是立有大功劳的人。有大志向,就想做大事情;有大功劳,就想得大奖赏。任何一个功成名就的人物,都难免会生出这种大欲望来。可是天不从人愿,他老子威王,他弟弟宣王,却划出方圆不大的薛国为他的领地,他当然不是很开心。筑城,就是这种不开心的表示。
城分内外,外城周长1万多米,内城周长2000多米,墙基阔20米,墙高5至7米,这样一个浩大工程,即使在今天,也是一笔不小的投资。因为古人不如今人聪明,不懂得如何偷工减料,以次充好,不懂得如何转包获利,层层剥皮,自然也就不懂得什么叫红包,什么叫好处费,什么叫潜规则,什么叫意思意思,当然也就不懂得如何来做豆腐渣工程,糊弄老百姓了。所以,这些傻傻的古人所造的薛国故城,经过两千多年的考验,居然还可供游览。这实在让当下那些房未建成就坍,桥未修成就垮,路未铺好就塌方,堤未筑好就溃决的建设部门十分汗颜。
虽然筑城是他作为封邑主份内的事,但靖郭君如此大张旗鼓,如此大兴土木,他手下的门客纷纷向他进言:您这个面子工程是要不得的,且不说邻国感到不安,就连您的父王,您的弟王,也会猜忌您,怀疑您,把城筑得这么高大,这么坚固,您的用意何在?靖郭君听也不想听,将这些进言之人一一轰了出去。春秋战国时期,诸侯有养士之风,这些人平时白吃白喝,无所事事,关键时刻,他们就会倾力相助,不遗余力,或献计献策,或奔走游说,或挽危存亡,或舍命相从。田婴喜欢养士,他的儿子田文,即孟尝君,更是青出于蓝,养客三千,远超其父。
那些被轰出门外的客卿,忠于职守,继续进谏不舍。靖郭君烦了,告诉传达室的人说,别再放他们进来。
就有那么一个人,站在门口不走。他说,让我进去见一下靖郭君,我只说三个字就离开,若多说一个字,哪怕给我以烹刑,放在火上烧,扔进锅里煮,我都心甘情愿接受——这就是刘向所写的“齐人有请者曰:‘臣请三言而已矣,益一言,臣请烹’。”靖郭君一是好奇,二是赌气:好吧,让他进来见我。于是,这个门客“趋而进”。“趋”是古代下属进谒上级的走路礼节,膝盖要曲,身躯要弓,脚步要碎,速度要快。那人果真只说了三个字:“海大鱼”,转身就走。靖郭君连忙说,你别走,你把话说完。因为他被“海大鱼”三个字给蒙住了。
那客人说,我可不敢以死相戏,我说过我只说三个字,多一字我也不敢说,我不愿意被烹。靖郭君说,这是我要你讲,但说无妨。
“君不闻大鱼乎,网不能止,钩不能牵,荡乎失水,蝼蚁得志焉。”这位客人说,海里面的大鱼,多么了不起,网罩不住它,钩牵不动它,可它一旦搁浅在海滩上,那就成为蚂蚁蝼虫的可口食物。殿下,您应该明白,“今夫齐亦君之水也,君长有齐阴,奚以薛为?夫齐,虽隆薛之城到于天,犹之无益也。”那意思是说:齐国才是您自由浮沉的大海。您如果始终能够在齐国大有作为的话,薛国对您就没有太重要的意义了。相反,如果没有齐国的庇护,您把薛国的城墙盖到天那么高,那也是无济于事的。
靖郭君想想,此言有理,遂将筑城一事搁置了。如今人们仍可看到的故城,是他儿子孟尝君在他方案的基础上继续完成的。
我们在社会生活中,经常会碰到一些成功人士,其牛皮哄哄,其不可一世,其目空一切,其头脑膨胀,都是属于“海大鱼”之类的庞然大物,十分令人厌恶。因为这班人,有了一点权柄,就作威作福,有了一点实力,就称霸一方,有了一点资本,就忘乎所以,有了一点名声,就浑身胖肿。于是,胃口越来越大,欲望越来越高,毛病越来越多,伸手越来越长,终于,走向自己的反面,或双规,或双开,或入狱,或极刑——这则寓言,或许就是“海大鱼”们千万要戒之惧之的史鉴了。
(作者为当代文坛著名代表性作家,曾遍获中国文学各项大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