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代诗人、诗评家方世举《春及堂诗》有《沈归愚宗伯方选今诗,闻以余入,放言有作,寄而止之》,其中有句云:“天下声名须后定,故人嗜好恐阿私。”沈归愚即沈德潜,著名诗人、诗选家。“方选”即将要选或刚开始选。方世举、沈德潜不但均以诗名世,而且年龄相仿,素有交往,所以方诗有“故人”之说。既为老朋友,便难免“阿私”,而劝沈勿以己入。诗之优劣,留待后世评说,后人自有公论。看来沈德潜接受了方世举的意见而改变原选编计划,不再选在世诗人之作。所以《国朝诗别裁》凡例明确宣示:“人必论定于身后,采取均属已往之人。”而未选方世举诗。
方世举、沈德潜对于诗人评判的意见,即“声名须后定”、“论定于身后”,很是值得今人思考和借鉴。
诗为古代最主要之文学,如今又有散文、小说、剧本等与之同列。无论何种形式的文学创作,道理都是一样的。方世举说的是诗名,所以这里还以诗而论。
一些经得起时间考验的诗选,均为前代诗选,如《唐宋诗举要》、《唐诗三百首》。清代才子袁枚所撰《随园诗话》,允称名著,因主要收录当代诗人,而难免“阿私”之讥。袁氏本人也不得不承认这一点。
北京大学中文系钱志熙教授,为古典诗词研究名家,有人因如今诗选太多,应有一公正的权威选本,问钱先生可有意为之。钱先生说不欲选当世诗人之作,其用意应与方世举、沈德潜同。
如今的诗选,大体分三种,最常见的是专选当世诗人之诗,其中多数又以收费或摊派推销为前提,则其质量乃至动机难免招来非议。少数是以年代划限已故者和在世者均选,专选和主要选前代或已故者则极少,真成凤毛麟角。选“已往”诗人诗作,既不能讨好作者,更不能收取任何费用,还要阅读大量诗集、资料。虽对诗词事业有益,但却是件苦差事,所以如今已极少有人为之。据笔者所知,近年似乎只有毛谷风先生选编过《历代七绝精华》、《历代律诗精华》等。
当然,若为促进当今文学创作计,专选在世者诗也无不可,但明显“阿私”乃至“阿官”、“阿富”,则实在不可取。“阿官”、“阿富”的例子已经太多了,甚令人厌。还有,如今选诗,大多是让作者自选,或让作者自选若干择用,实际为自选之合集。这样的“诗选”自然省事不少,但已失古法。古人选诗,绝对不会这样偷懒。
同样为了品评有些类似于选诗的,是开研讨会。如今一些作品研讨会,实为溢美吹捧会。有些人因无知或无耻,动不动就誉以“最好”、“范例”、“炉火纯青”,说某人的诗可比唐诗。笔者所参加的一个诗会,有人发言时极力称颂某人诗,不但尽善尽美、好得无以复加,而且到了“凡有井水饮处皆能诵其诗”的地步。我听后已甚感恶心,不想这位发言者还成心要让我呕吐,会间休息时,他摇着头对我说那人的诗“还不行”。
比选诗和研讨更可虞的是评奖。中国似乎早已进入靠“运作”而评奖的时代,各种文学评奖,那就更恐难以公正。以致不少评奖乃至最高级别的国家奖,颇受争议。如今多有评奖、多闻“精品”之说,更有“大师”的封号,却极少有名副其实的精品出现,不能不说是件颇滑稽的事。
古代许多诗人,只是因性之所好而不懈努力,在世时并未入选什么更未获什么奖,甚至没有太大的诗名,身后却诗名长著。被后世尊为“诗圣”的杜甫即其一例。而当代有些作者,头上光环很多,乃至声名显赫,死后便很快湮没无闻,无人记起。偶有人文中谈到,却是不以为然乃至鄙夷,适成一种讽刺。
北京诗人钱世明先生也感于此,近以一诗寄我,有“附庸风雅叹争趋,鱼目成堆尽号珠”之叹,末云“品评期降沈归愚”。希望当今诗坛有沈德潜出现,何其难也。虽难有沈德潜,如今的诗人、作家,还是应该读一读方世举致沈德潜的诗,想一想这方面的道理,学一学古人的心态。不要热衷于入选、获奖、扬名,而埋头多出一些经得起时间考验的文字,即可传世之作,留给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