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唐介在仁宗朝曾因揭发当朝宰相文彦博用蜀灯笼锦贿张后事,被仁宗贬谪岭外。对这次事件,宋史《唐介传》是这样叙述的:
张尧佐骤除宣微、节度、景灵、群牧四使,介与包拯、吴奎等力争之,又请中丞王举正留百官班庭论,夺其二使。无何,复除宣微使、知河阳。介谓同列曰:“是欲与宣微,而借河阳为名耳,不可但已也。”而同列依违,介独抗言之。仁宗谓曰:“除拟本出中书。”介遂劾宰相文彦博守蜀日造间金奇锦,缘阉侍通宫掖,以得执政;今显用尧佐,益自固结,请罢之而相富弼。又言谏官吴奎表里观望,语甚切直。帝怒,却其奏不视,且言将远窜。介徐读毕,曰:“臣忠愤所激,鼎镬不避,何辞于谪?”帝急召执政示之曰:“介论事是其职。至谓彦博由妃嫔宰相,此何言也?进用冢词,岂应得预?”时彦博在前,介责之曰:“彦博宜自省,即有之,不可隐。”彦博拜谢不已,帝怒益甚。梁適叱介使下殿,修起居注蔡襄趋进救之。贬春州别驾,王举正以为太重,帝旋悟,明日取其疏入,改置英州,而罢彦博相,吴奎亦出。又虑介或道死,有杀直臣名,命中使护之。梅尧臣、李师中皆赋诗激美,由是直声动天下,士大夫称真御史,必曰唐子方而不敢名。
从这段文字中,可以看出这次事件的起因,是唐介与包拯、吴奎等弹劾张尧佐(张贵妃叔父)身任四使,权力过大,且其任职来路不正。因此事又牵连出当朝宰执文彦博,致使仁宗皇帝下不了台,恼羞成怒,直贬唐介为春州别驾。后因王文举劝谕,才改置英州。文彦博亦被罢相,吴奎亦被放出京城。整个事件所涉及的人物除唐介本人外,还有张尧佐、包拯、吴奎、文彦博、梁适、蔡襄、梅尧臣、李师中、仁宗皇帝及背后人物张贵妃。列传由于篇幅所限,文字叙述过简,使人阅后对整个事件详情和其中人物表现,仍不甚了了,难免遗憾。
要弄清楚整个事件的来龙去脉,还得借助其他史料,宋李涛所撰的《续资治通鉴长编》,对此事的记载,倒不失详尽。《通鉴长编》是采用大事记的方式按每天发生事项直录,一日事项往往多起,一事又往往跨时多日,因而每要了解一件事来龙去脉还得进行归纳整理。宋杨仲良所撰《皇宋通鉴长编纪事本末》,恰好弥补了这一缺陷。有关唐介被贬事件,《本末》归纳后曰:
皇祐三年(1051年)十月丁酉,殿中侍御史里行唐介责授春州别驾。初,张尧佐除宣徽、节度、景灵、群目四使,介与包拯力争,又请王举正留百官班,卒夺宣徽、景灵二使。顷之,复除宣徽使、知河伯。或以谓补外不足争,介以为宣徽次二府,不计内外,独争之。上谕唐介除拟初在中书。介言当责执政。退,请全台上殿,不许。自请贬,亦不报,于是劾宰相文彦博:“专权任私,挟邪为党,知益州日,诈间金奇锦,因中人入献宫掖,缘此擢为执政;及恩州贼平,卒会明镐成功,遂叨宰相;昨除张尧佐宣徽、节度使,臣累论奏,面奉德音,谓是中书奏拟,以此知非陛下本意。盖彦博奸谋迎合,显用尧佐,阴结贵妃,陷陛下有私于后宫之名,内实自为谋身之计”。又言:“彦博向求外任,谏官吴奎与彦博相为表里,言彦博有才,国家倚赖,未可罢去。自彦博独专大政,比所除授,多非公议,恩赏之出,皆有寅缘。自三司、开封、谏官、法寺、两制、三馆、诸司要职,皆出其门,更相授引,借助声势,威福一出于己,使人不敢议其过。乞罢彦博,以富弼代之。臣与弼亦昧生平,非敢私也。”上怒甚,却其奏不视,且言将加贬窜。介徐读毕,曰:“臣忠义激愤,虽鼎镬不避,敢辞贬窜?”上于座急召二府,示以奏曰:“介言他事乃可,至谓彦博因贵妃得执政,此何言也?”介面责彦博曰:“彦博宜自省,即有之,不可隐于上前!”彦博谢不已。枢密副使梁适叱介下殿,介辞益坚,立殿上不去。上令送御史台劾。介既下殿,彦博再拜言:“台官言事,职也。愿不加罪。”不许。乃召当制舍人即殿庐草制而责之。时上怒不可测,群臣不敢谏。右正言、直史馆、同修起居注蔡襄独进言:“介诚狂直,然容受尽言,帝王盛德也。必望矜贷之。”翌日己亥,中丞王举正复上疏,言责介太重,上亦中悔,恐内外惊疑,遂劾朝堂,告谕百官,改介英州别驾,复取其奏以入,遣中使护送介至英州,且戒必全之,无令道死,而介之直声自是闻天下。
上面两段文字虽繁简有别,但所叙事件和人物表现是一致的。在所涉及的人物中,除张尧佐与张贵妃未直接露面外,其余各人,都有颇耐人寻味的表现。简析这些表现,大致可分为四类。
第一类先小人后君子型,指仁宗皇帝和文彦博。先说仁宗帝,他是北宋第四任皇帝,在位近40年,也是在位最久的一任皇帝,之所以身后谥为“仁宗”,是其生性宽容仁爱。尽管如此,当臣下唐介毫不留情当着百官的面,先是要求罢张贵妃叔父张尧佐的冗职,继尔揭露当朝宰相文彦博曾因贿赂张贵妃而得宰位,仁宗竟恼羞成怒,当场贬唐介于岭外。这是他心胸狭窄的一面,也是小人心态的表现,虽然这表现在常人看来也情理之中,毕竟有失天子情怀。事过一晚,第二天,中丞王举正见仁宗怒气稍息,及时进劝,说责罚唐介太重。仁宗也开始理智起来,知道唐介犯颜直谏实出言官之职,且所言皆为事实。但圣旨既降,成命难收,遂采取补救措施:将较偏远的贬谪地春州改为英州;派中使一路护送,以免途中出现不测;重新审视唐介奏章,也将文彦博(亦是文彦博自辞)贬窜许州为地方官。“庚子,礼部尚书、同平章事文彦博罢为吏部尚方、观文殿大学士、知许州。”(见《续资治通鉴长篇·皇祐三年》)这种知错就改的态度,使仁宗帝因张贵妃受贿而受到伤害的帝王风范,一下得到恢复并愈高大起来。再说文彦博。当朝宰相文彦博,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地位在百官中无与伦比。但他怎么也未料到,因张尧佐事情被唐介当众揭穿老底。查检文彦博涉事缘由,《通鉴长编·皇祐三年》记曰:
或言张尧佐,彦博父客也。彦博知益州,贵妃有力焉,因风彦博织灯笼锦以进。贵妃服之,上惊,顾曰:“何从得此?”妃正色曰:“文彦博所织也。彦博与妾父有旧,然妾乌能使之?特以陛下故尔。”上悦,自是意属彦博。及为参政知事,明镐讨王则未克,上甚忧之,语妃曰:“大臣无一人为国了事者,日日上殿何益?”妃密令人语彦博,翌日,彦博入对,乞身往破贼。上大喜。彦博至恩州十数日,贼果平,即军中拜相。议者谓彦博因镐以成,其得相犹妃力也。
张、文两家有世交,文彦博能知益州(今成都)也得于张贵妃的相助。为报答张贵妃,便着人专织灯笼锦以献。后来文任参知政事(副相)时,又得益于张贵妃向其透露仁宗急需一个领军平反的人为其分忧。文即请缨前往,十几天便凯旋而归,由此军中拜相——副相转为正相。为再报张恩,文彦博便一而再,再而三(其间被唐介、包拯等几次所阻)以中书省名义奏请任张贵妃叔父张尧佐领四地使衔,以致触犯众怒。至于有其他史料说,蜀锦乃彦博夫人送贵妃,这与文亲自送并无本质区别。在封建社会,岂有妻子送礼不经丈夫同意之理?由此可见文彦博的小人之举。然颇感意外的是,事败后,尤其是被唐介当着朝廷百官面揭露,不啻于被当众剥光衣服遭羞,按一般常理,当事人为顾面子会坚决否认,文彦博却供认不讳。不仅如此,当唐介被仁宗帝为挽自身和文彦博脸面,一怒之下逐其下殿贬其远窜时,文彦博非但未幸灾乐祸,反而为唐介求情:“台官言事,职也。愿不加罪。”事后,彦博又自请辞职远贬获许。如果说,文彦博当场认错、当场为唐介求情及事后请辞远贬是迫于无奈或出自虚伪的话,几年后文彦博对唐家父子的态度却足证其真心。宋人日记《石林燕语》有则记载曰:
文潞公为唐质肃所举,罢,质肃亦坐贬岭外。至和间稍牵复为江东转运使。(此下似有脱字)潞公复相,因言:“唐某疏臣事固当。初贬已重,而久未得显擢,愿得复召还。仁宗不欲,止命还官。
文彦博因唐介所举被贬,官复原职后,尚未忘记为唐介求情召还原职。仁宗当时虽不答应唐介还京官复原职,但允还官。《纪事本末》记曰:
(皇祐)四年正月辛亥,徙英州别驾唐介为金州团练副使、监郴州酒税。三月戊辰,金州团练副使、监郴州酒税唐介为秘书丞。六月壬辰,秘书丞、监郴州酒税唐介为主客员外郎、通判潭州。五年八月丁未,主客员外郎、通判潭州唐介为殿中侍御史里行、知复州。庚午,新知复州、主客员外郎、殿中侍御史里行唐介为殿中史御史,充言事御史,遣内侍赍敕告赐之。介贬斥不二岁复召,议者谓天子优容言事之臣,近古所未有也。
这种事例自古以来确实很少,一个曾弄得皇帝下不了台的贬臣,居然在不到二年功夫,不仅调回朝廷,还升了官职。这其中除体现了仁宗帝“优容言事之臣”的君子风范外,文彦博的荐举功不可没!
唐介去逝后,其次子唐义问任转运判官,有一次竟与任太尉的文彦博相遇西京(洛阳)。宋人日记《邵氏见闻录》记曰:
元丰间,文潞公以太尉留守西京。未受印,先就第坐,见监司府官。唐介参政之子义问为转运判官,退谓其客尹焕曰:“先君为台官,尝言潞公。今岂挟为恨也,某当避之。”焕曰:“潞公所为必有理,姑听之。”明日,公受府事,以次见监司府官如常仪。或以问公,公曰:“吾未视府事,三日见庶僚也。”既受印,河南知府见监司矣。义问闻之,复谓焕曰:“微君殆有失于潞公也。”一日,潞公谓义问曰:“仁宗朝,先参政为台谏,以言某谪官,某亦罢相判许州。未几某复召还相位,某上言唐某所言,正当臣罪。召臣未召唐某,臣不敢行,仁宗用某言,起参政通判潭州。寻至大用,与某同执政,相知为深。”义问闻潞公之言,至感泣。自此出入潞公门下。后潞公为平章重事,荐义问以集贤殿修撰,帅荆南。潞公德度绝人如此。
于戏,笔者所叹者非文彦博之先前犯错,而叹其知错必纠,且以君子风范待政敌父子,谓其为北宋大政治家,名不虚也!
第二类先君子后小人型,即吴奎和包拯。吴、包两人与唐介同为台谏言官,(在《宋史·列传》中,三人本传竟也同在一章),且联名奏阻张尧佐职夺四使,为国同忧,不能不谓君子。然当事涉当朝宰相时,形势骤变,吴、包两人临阵退却,当了逃兵,任由唐介与皇上廷诤。
宋人《东轩笔录》云:
唐子方始弹张尧佐,与谏官皆上疏。及弹文公,则吴奎畏缩不前,当时谓拽动阵脚。及唐争论于上前,遂及奎之背约,执政又黜奎。
这就是小人的下场!吴奎因与文彦博是表里亲戚而中途背盟,不料反亦被执政同僚罢黜,当场撤职远贬了。
笔者读宋李涛《续资治通鉴长篇》,发现有宋一代上疏奏折最多者莫如司马光和包拯,当然,两人文笔不在一档次,所奏内容也有别。司马光文笔潇洒自如,内容也多为对当朝天子的劝谕或为国事出谋画策;包拯文笔笨拙滞呆——曾遭欧阳修就批评,要他好生学习写作——内容多为弹劾官僚。奏阻张尧佐揽职一事,也是先由包拯发起的。其奏词洋洋洒洒,非把张尧佐拉下马不可,这里因篇幅关系不录。可是当百官廷争张尧佐事件,尤其事涉宰相文彦博时,包拯噤声了。更难以相象的是,包拯竟然反戈一击,对同壕战友落井下石。唐介因廷诤融怒皇上,被当廷削职,贬窜岭外。事后,包拯乘机在皇上跟前奏了一本。《纪事本末》道:
辛丑,起居舍人、知谏院吴奎知密州。包拯奏乞留奎,且言唐介因弹大臣,并以中奎,诬惑天听。上曰:“介昨言奎、拯皆阴结文彦博,今观此奏则非诬也。”
因阴结当朝宰相而放弃原则,包拯所作所为,连皇帝老子都看不过意而感叹,自然不予理会。呜呼,不读史,谁能知道当今世界被奉为公平、正义化身的铁面无私的包公包大人,会有卑劣的小人伎俩?
第三类纯君子型,指蔡襄、王举正、梅尧臣、李师中。蔡襄与王举正当时并非与唐介、包拯联名奏劾张尧佐成员,当唐介因揭文彦博被仁宗帝贬谪而孤立无援时,时任同修起居注的蔡襄,不顾皇帝盛怒,不计个人安危得失,于百官中仗义执言,请求皇帝宽宥唐介。对此,《宋史·蔡襄传》也有记载:
唐介击宰相,触盛怒,襄趋进曰:“介诚狂愚,然出于进忠,必望全贷。”既贬春州,又上疏以为必死之谪,得改英州。
看来,蔡襄不仅当廷为唐介辩护,第二天仍苦求皇上勿放逐唐介太辟之处。王举正时为中丞,当唐介等欲奏张尧佐事时,仁宗已有退朝之意,王却仍留百官听取介等奏议,此已担风险,介被贬第二天,又上疏求改贬春州为英州。正因蔡、王二君之奏,致仁宗初衷稍改,贬唐介到条件较好的英州去了。大诗人梅尧臣因唐介事有何表现,除上引资料略提外,详情失考。李师中(承之)时任待制,也以正直名世,闻唐介因击宰相而遭贬谪,甚为不平,遂于唐介出京时,赠诗一首,以表达对唐介的崇敬和对吴奎、包拯等的卑视。其诗见丁传靖辑《宋人轶事汇编》:
去国一身轻似叶,高名千古重如山。并游英俊颜何厚?未死奸谀骨已寒。
四是纯小人型,指梁适。梁适时任枢密副使,唐介等廷争时,也是在场之人。本来事不关己,默守一旁也就罢了,然而他却站出来轰唐介下殿,既越权(还有枢密使在呢)又粗暴,纯小人之举也。后梁也曾官至宰执,但因为官不正,同样被弹劾下台,此是另话。
笔者至此,也不能不叹:“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之说,读唐介被贬故事,观其中人物表现,至理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