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史体系刍议
何芳川
(北京大学历史系教授)
世界史体系问题的提出,乃是人类文明发展到相当高度的一个标识,也是一种文明自觉、文化自觉。具体而言,这是人类对自己作为人类、特别是进入文明以来所经历过的客观进程,进行全面、深入和总体性回顾与反思,从而在主观上对这一进程错综复杂的运行,做出规律性和阶段性的判断。
一
人类对世界史体系构建的客观条件,至今尚在成熟的过程中。
先看中国。
古代中国史学固然有着悠久的传统,但作为一门前近代的学问,其观察外部世界的眼光,一直停留在“天朝”观的水准上。只知中国,不知世界,这就当然谈不上什么世界史。
1840年鸦片战争以后的百年间,中国积贫积弱,首要的任务乃是救亡图存。一切近代科学,根底均十分薄弱,其中,世界史学尤甚。可以说,除少数几位学者如雷海宗先生等前辈,有着相当的世界历史方面的造诣,整个中国,几乎谈不上世界史研究,更遑论体系?!
1949年以后的相当一段时间,中国史学界开始在薄薄的基础上构建马克思主义的世界史体系。从学科建设的规律上看,这是一种超前行为:学问的根基还未夯实,就忙着搞体系。可惜,就连这一马克思主义世界史体系的构建,从一开始就在“五种生产方式”等禁锢之下,误读而且偏离了马克思。以后,又在“阶级斗争为纲”的年代里,被进一步推上了歧途。其悲剧,是一个巨大的反弹。结果,反复地将孩子同洗澡水一起倒掉,最后连本来应该相信的也不相信了。
改革开放以来,中国的世界史研究有了长足的进步。特别是在这一时期成长起来的一代学人,学术视野大开,资料、外文功夫大进,对于国外、特别是西方发达国家的史学研究、史学理论与方法甚有了解。这样,世界史体系的问题,就自然提上了日程。然而,实事求是地说,无论从理论、方法还是学科研究基础方面考察,世界史体系构建任务的客观条件,仍然相当单薄,尚在成熟中,需要一个相当长过程的静下心来,认真积累。在可比的领域内,同国际学术界进行世界史诸问题的核心对话。
再看国外的状况。
西方史学,上溯希罗多德。中国地大,我太史公足不出大汉国界;希腊地小,“历史之父”则动辄出国考察。从这个意义上说,西方的世界史传统,从根上就比较发达。自近代以来,率先进入资本主义发达行列的西方,一切近代科学均处领先地位,史学也不例外。西方的世界史研究,积数百年的基础,早在那里构建其体系了。
但那体系并不科学。由于“欧洲中心”论的支配,西方的世界史体系,谬误甚多,亟待重建。二战以后,西方学者不断有人从此一体系中杀出。这一类“反戈”理论,尽管均各有其精彩,但从总体上看,只能说西方的世界史学仍处在众说纷纭,莫衷一是的阶段。就西方史学界整体而言,“欧洲中心论”的世界史体系,至今还难说已退出其学术主流。
二
那么,21世纪的中国世界史学人,我们应该在世界史体系构建中,努力作出什么样的尝试呢?我以为:我国学术界同仁的世界史体系观,应该向着一个共同的怀抱聚合,即:以一种开放的、包容的、多元的态度,努力构建中国的世界史体系;并将其贡献给国际学术界,在国际学术交流中积极推动处于不断变动、不断发展的世界史体系的构建。
具体而言,就是以科学的马克思主义为指导,有鉴别地汲取当代国际史学及社会科学的一切新理论与方法论,汲取当代国际史学及社会科学研究的新成果,考察人类文明形成与发展的整体轨迹,揭示其律动的阶段性,经过几代人的艰苦努力,构建起具有我国特色的世界史体系。
马克思主义经典作家指出:“世界史不是过去一直存在的,作为世界史的历史是结果”(注:《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6卷上册,人民出版社1979年版,第48页。)。我们的任务,就是以文明发展为线索,勾勒出这一结果是怎样萌生、发展与逐渐成熟的进程,并揭示出这一进程即人类社会架构作为一个整体的运动与变迁的规律性与阶段性。
以人类文明为经纬线来编织世界史体系,其图景则如何呢?欧洲中心论坚持欧洲始终中心的观照;亚洲或中国中心论则会走向另一极端;更有甚者,有的论断索性否认有中心存在。本人以为,上述各论均不可取。不同的文明时代,实事求是地讲,应有不同的观照。
三
世界历史体系是否可以大略概括如下:
1. 前文明时代:原始社会,如万花散落,缤纷于世界各地。这里应强调的是,要特别注意突破原来已有原始社会的眼界,以万花散落的无中心意识,搜求、考察世界各地新的原始聚落发掘成果,从而对人类文明起源有一个更为开阔因而也更为贴切的认识。以中国为例,我们对于中华文明的起源,先囿于黄河,又囿于黄河、长江,现在视野已遍及全国。观察中国如此,观察世界亦当如此。
2. 古典文明时代:由前文明的万花散落,进化为上古文明的百花竞开。这里要强调的是:人类社会发展从来不平衡。其上古表现之一是幼弱的文明,由于其自身的脆弱性和自然、社会等外因,大批消亡,或者某些文明基因变换载体。到了古典时代,终于在分散中聚向几个文明中心区。当然,此一聚向,乃是漫长的历史过程。聚向的古典文明区,突出的有两个,一是希腊、罗马的地中海文明区,或地中海世界;一是中华帝国的东亚文明区,或东亚世界。而两河文明区、印度河文明区,等等,在居中的地位上沉浮。自东向西:东亚大陆农业文明——中东南亚农牧文明——地中海海洋商业文明。中东——南亚文明带,由于介于中间,终于成为一个文明的双管漏斗。一是沟通东西,一是其自身文明的双向输流。
3. 中古文明时代:原始社会瓦解后的早期阶级社会文明中普遍出现了最容易产生的奴隶制剥削形态。然而,除个别如希腊、罗马文明外,占据古典文明主流的,仍是自然经济下奴隶制以外的各种超经济的人身依附关系。在这种状态基础上逐步发展起来的比较成熟的中古文明,即我们所谓的封建制的诸种文明形态。在这一历史时代,西方基督教文明、中东南亚伊斯兰文明以及儒学或儒佛道为核心的中华文明或东亚文明,均进入高水平的发达阶段。人类文明从前文明时代的无中心,到古典文明时代的两大中心,发展到中古文明时代的三大中心。此时,旧大陆的一切大大小小的文明,如撒哈拉以南非洲诸文明等,虽然仍在不断涌现、发展并各具特色,但总体上看,都或多或少受到三大文明中心涡流式的吸引、影响和支配。三大文明中心之间,彼此处在大体同一文明高度的平台,相互交流、冲突:基督教文明中心与伊斯兰中心之间,以冲突为多;伊斯兰文明与中华文明之间,以交流为主。总体态势,呈自东向西倾斜状态,即伊斯兰与中华两大文明中心,对西方基督文明中心呈高屋建瓴态势。另外,此时新大陆印第安文明,尚未进入旧大陆文明矛盾统一体,因而在其脆弱的古典文明阶段沉浮着,自成一体。
4. 近代文明时代:即近代西方首创的资本主义时代。从比较正规和准确的意义上讲,开始了世界一体化进程。此时,应该承认有一个中心,即欧洲中心或西欧北美中心。这不是“欧洲中心”论,而是对客观历史的尊重!应该强调的是,尽管欧洲或欧美是中心,但绝不可忽略东方(亚非拉)在近现代资本主义文明构建中的贡献,相反,要大力发掘、认识,大书特书这一贡献,这是我们承认欧洲中心,又严格区别于“欧洲中心论”的地方。
5. 现当代文明时代:以二战结束为界,或者讲自二战结束到冷战结束为界。从人类历史长河看,我们甚至可以说20世纪中叶以后是从近代(Modern)走向当代(Contemporary)的过渡期。人类文明,再次从一个中心即欧美中心走向多元。以其为起点,向着文明全球化进展。这一进展的最终结果,必将是人类真正的理想——消灭一切阶级、剥削的文明全球化。那要经历千百年的历程。这一进程,充满着艰巨的建设任务与矛盾、冲突及斗争。在当前,是欧美文明普世的单边主义与全世界各国家各民族文明一律平等的多元主张之间的矛盾、冲突与斗争,并在这种长期的矛盾、冲突与斗争中展开后者日益占据上风的交流、合作的世界史。
这就意味着人类社会的现当代史,刚刚开始,正处于初创时期。马克思主义经典作家指出:“历史活动是群众的事业,随着历史活动的深入,必将是群众队伍的扩大(注:《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卷,第104页。)。”正在我们面前展开的现当代史,正以前所未有的规模将世界各国人民大众卷入文明的创造,人民大众也正将以前所未有的文明智慧,主动推动人类文明的进步。学人、知识分子,作为这一时代的前驱,理当有着更高的文明自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