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交家之李鸿章下
△三国代索辽东 中俄密约 李鸿章历聘欧洲任外交官
时代 胶州之役 旅顺大连威海广州九龙之役 李鸿章出总
署
十九世纪之末,有中东一役,犹十八世纪之末,有法国革
命也。法国革命,开出十九世纪之欧罗巴,中东一役,开出二
十世纪之亚细亚,譬犹红日将出,鸡乃先鸣,风雨欲来,月乃
先晕,有识者所能预知也。当中日未战以前,欧人与华人之关
系,不过传教、通商二事。及战后数年间,而其关系之紧密,
视前者骤增数倍。至今日则中国之一举一动,皆如与欧人同体
相属,欲分而不能分矣。此其故,由于内治之失政者半,由于
外交之无谋者亦半。君子读十年来中外交涉史,不禁反面掩袖
泪涔涔下也。战事之前,中国先求调停于英俄,此实导人以干
涉之渐也。其时日人屡言:东方之事,愿我东方两国自了之,
无为使他国参于其间。顾我政府蓄愤已甚,不能受也,惟欲嗾
欧人以力胁日本。俄使回言,俄必出力,然今尚非其时。盖其
处心积虑,相机以逞,固早有成算矣。乙未三月,李鸿章将使
日本,先有所商于各国公使。俄使喀希尼曰:“吾俄能以大力
拒日本,保全中国疆土,惟中国必须以军防上及铁路交通上之
利便,以为报酬 。”李乃与喀希尼私相约束,盖在俄使馆密议
者数日夜云。欧力东渐之机,盖伏于是。
马关定约,未及一月,而俄国遂有与德、法合议,逼日本
还我辽东之事。俄人代我取辽,非为我计,自为计也。彼其视
此地为己之势力范围,匪伊朝夕,故决不欲令日本得鼾睡于其
卧榻之侧也。故使我以三十兆两,代彼购还辽东于日本之手,
先市大恩于我,然后徐收其成。俄人外交手段之巧,真不可思
议。而李鸿章一生误国之咎,盖未有大于是者。李鸿章外交之
历史,实失败之历史也。还辽事毕,喀希尼即欲将前此与李私
约者,提出作为公文,以要求于总署。值物议沸腾,皇上大怒,
鸿章罢职,入阁闲居,于是暂缓其请,以待时机。丙申春间,
有俄皇加冕之事,各国皆派头等公使往贺,中国亦循例派遣。
以王之春尝充唁使,故贺使即便派之。喀希尼乃抗言曰:“皇
帝加冕,俄国最重之礼也,故从事斯役者,必国中最著名之人,
有声誉于列国者方可。王之春人微言轻,不足当此责,可胜任
者,独李中堂耳 。”于是乃改派李为头等公使。喀希尼复一面
贿通太后,甘诱威迫,谓还辽之义举,必须报酬,请假李鸿章
以全权,议论此事。而李鸿章请训时,太后召见至半日之久。
一切联俄密谋,遂以大定。李鸿章抵俄京圣彼得堡,遂与俄政
府开议。喀希尼所拟草约底稿,及加冕之期已近,往俄旧都莫
斯科,遂将议定书画押。当其开议也,俄人避外国之注目,不
与外务大臣开议,而使户部大臣当其冲。遂于煌煌巨典,万宾
齐集之时,行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之计,而此关系地球全局之
事,遂不数日而取决于樽俎之间矣。俄人外交手段之剽悍迅疾,
真可羡可畏哉!时丙申四月也。
密约之事,其办订极为秘密,自中俄两国当事之数人外,
几于无一知者。乃上海《字林西报》,竟于李鸿章历聘未归之
时,得其密约原文,译录以登报上。盖闻以重金购之于内监云。
中俄密约以前为一局面,盖近年以来列国之所以取中国
者,全属新法:一曰借租地方也,二曰某地不许让与他国也,
三曰代造铁路也。而其端皆自此密约启之。其第九条借租胶州
湾,即后此胶、威、广、旅、大之嚆矢也。其第十条旅顺、大
连不许让与他人,即各国势力范围之滥觞也。而铁路一端,断
送祖宗发祥之地,速西伯利亚大路之成,开各国觊觎纷争之渐
者,固无论矣。呜呼!牵一发,动全身,合九州,铸大错,吾
于此举,不能为李鸿章恕焉矣。
或曰:此约由太后主之,督办军务处王大臣赞之,非鸿章
本意云。虽然,莫斯科草约,定于谁氏之手乎?此固万无能为
讳者也。自此约原文既登报章后,各国报馆,电书纷驰,疑信
参半,无论政府民间,莫不惊心动色。鸿章游历欧洲时,各国
交相诘问,惟一味支吾搪塞而已。其年七月,莫斯科画押之草
约达北京,喀希尼直持之以与总署交涉。皇上与总署皆不知有
此事,愕怒异常,坚不肯允。喀希尼复贿通太后,甘言法语,
诱胁万端。太后乃严责皇上,直命交督办军务处速办,不经由
总理衙门。西历九月三十日,皇上挥泪批准密约。
李鸿章之贺俄加冕也,兼历聘欧洲,皆不过交际之常仪。
若其有关于交涉者,则定密约与议增税两事而已。中国旧税,
则凡进口货物,值百抽五。此次以赔款之故,欲增至值百抽七
五。首商诸俄国,俄允之。次商诸德、法,德、法云待英国取
进止。既至英与宰相沙士勃雷提议,其时英与中国之感情甚冷
落,且以中俄密约之故,深有疑于李鸿章,沙氏乃托言待商诸
上海各处商人辞焉,此事遂无所成。
李之历聘也,各国待之有加礼,德人尤甚。盖以为此行,
必将大购船炮枪弹,与夫种种通商之大利,皆于是乎在。及李
之去,一无所购,欧人盖大失望云。李之至德也,访俾斯麦,
其至英也,访格兰斯顿,咸相见甚欢,皆十九世纪世界之巨人
也。八月,鸿章自美洲归国。九月十八日,奉旨在总理各国事
务衙门行走。自兹以光绪二十四年戊戌七月,实为李鸿章专任
外交时代,而此时代中,则德据胶州,俄据旅顺口、大连湾,
英据威海卫、九龙,法据广州湾,实中国外交最多事最危险之
时代也。
还辽之役,倡之者俄,而赞之者德、法也。俄人既结密约,
得绝大无限之权利于北方,踌躇满志。法人亦于光绪二十二年
春夏间,得滇、缅、越间之瓯脱地,又得广西镇南关至龙州之
铁路。惟德国则寂寂未有所闻。二十三年春,德使向总理衙门
索福建之金门岛,峻拒不许。至十月而胶州之事起。
是役也,德国之横逆无道,人人共见。虽然,中国外交官,
固有不得辞其咎者。夫始而无所倚赖于人,则亦已耳,既有倚
赖,则固不得不酬之。能一切不酬,则亦已矣,既酬甲酬乙,
则丙亦宜有以酬之。三国还辽,而惟德向隅,安有不激其愤而
速其变者?不特此也,中俄密约中声明将胶州湾借与俄人,是
俄人所得权利,不徒在东三省,而直侵入山东也。方今列国竞
争,优胜劣败之时,他国能无妒之?是德国所以出此横逆无道
之举者,亦中国有以逼之使然也。岁十月,曹州教案起,德教
士被害者二人。德人闻报,即日以兵船闯进胶州湾,拔华帜,
树德帜,总兵章高元掳焉。警报达总署,与德使开议,德使海
靖惟威吓恐喝,所有哀乞婉商者,一切拒绝。欲乞援他国,无
一仗义责言为我讼直者。迁延至两月有余,乃将所要挟六事,
忍气吞声,一一允许,即将胶澳附近方百里之地,租与德国九
十九年,山东全省铁路矿务归德国承办等事是也。
胶事方了,旋有一重大之波澜起焉。初,李鸿章之定马关
条约也,约以三年内若能清还,则一概免息,而前者所纳之息,
亦以还我,又可省威海卫戍兵四年之费,共节省得银二千三百
二十五万两。至是三年之期限将满,政府欲了此公案,议续借
款于外国。二十三年十一月,俄人议承借此项,而求在北方诸
省设铁路及罢斥总税务司赫德二事。英人闻之,立与对抗,亦
欲承借此项,利息较轻,而所要求者:一、监督中国财政;二、
自缅甸通铁路于扬子江畔;三、扬子江一带,不许让与他国;
四、开大连湾为通商口岸;五、推广内地商务;六、各通商口
岸皆免厘金。时总理衙门欲诺之,俄法两国,忽大反对,谓:
若借英国款,是破列国均势之局也。日以强暴之言胁总署,总
署之人,不胜其苦。正月,乃回绝各国,一概不借。而与日本
商议,欲延期二十年摊还,冀稍纾此急难,不意日本竟不允许。
当此之时,山穷水尽,进退无路,乃以赫德之周旋,借汇丰银
行、德华银行款一千六百万磅,吃亏甚重,仅了此局。
胶州湾本为中俄密约圈内之地,今德国忽攫诸其怀而夺
之,俄人之愤愤,既已甚矣,又遇有英、德阻俄借款一事,俄
人暴怒益烈。于是光绪二十四年正二月间,俄国索旅顺、大连
湾之事起。李鸿章为亲订密约之人,欲辨无可辨,欲诿无可诿,
卒乃与俄使巴布罗福新结一约。将旅顺口、大连湾两处及邻近
相连之海面租与俄国,以二十五年为期,并准俄人筑铁路从营
口、鸭绿江中间接至滨海方便之处。
俄人既据旅顺、大连。英国借口于均势之局,遂索威海卫。
时日本之赔款方清,戍兵方退,英人援俄例借租此港,二十五
年为期,其条约一依旅顺、大连故事。时李鸿章与英使反复辨
难,英使斥之曰 :“君但诉诸俄使,勿诉诸我!俄使干休,我
立干休 。”李无词以对焉,狼狈之情,可悯可叹。所承其半点
哀怜者,惟约他日中国若重兴海军,可借威海卫泊船之一事而
已。
至是,而中国割地之举,殆如司空见惯浑闲事矣。当俄、
法与英为借款事冲突也,法人借俄之力要求广州湾,将以在南
方为海军根据地。其时英国方迫我政府,开西江一带通商口岸,
将以垄断利权。法人见事急,乃效德国故智,竟闯入广州湾,
而后议借租之,以九十九年为期,中国无拒之之力,遂允所请。
英国又援均势之说,请租借九龙以相抵制,其期亦九十九
年。定议画押之前一日,李鸿章与英使窦纳乐抗论激烈,李曰:
“虽租九龙,不得筑炮台于其山上。”英使愤然拍案曰:“无
多言。我国之请此地,为贵国让广州湾于法,以危我香港也。
若公能废广州湾之约,则我之议亦立刻撤回 。”鸿章吞声饮泪
而已,时光绪二十四年四月十七日也。
至五月间,尚有英俄激急之一事起,即芦汉铁路与牛庄铁
路事件是也。初盛宣怀承办芦汉铁路,于二十三年三月,与比
利时某公司订定借款,约以本年西正月交第一次。及德占胶州
后,该公司忽渝前盟,谓非改约,则款无所出。盛宣怀与李鸿
章、张之洞等,商另与结约。而新结之约,不过以比利时公司
为傀儡,而实权全在华俄银行之手。华俄银行者,实不啻俄国
政府银行也。以此约之故,而黄河以北之地,将尽入俄国主权
之内,而俄人西伯利亚之铁路,将以彼得堡为起点,以汉口为
终点矣。英人大妒之,乃提议山海关至牛庄之铁路,归英国承
办,将以横断俄国之项路。俄公使到总署,大争拒之。英俄两
国,几于开战,间不容发,而皆以中国政府为磨心,万种难题,
集于外交官数人之身。其时皇上方亲裁大政,百废俱举,深恨
李鸿章以联俄误国,乃以七月二十四日诏鸿章,毋庸在总理各
国事务衙门行走。于时,外交之风浪暂息,而李鸿章任外交官
之生涯亦终矣。
西人之论曰 :“李鸿章大手段之外交家也”,或曰 :“李
鸿章小狡狯之外交家也 。”夫手段狡狯,非外交家之恶德。各
国并立,生存竞争,惟利是视。故西哲常言:个人有道德,而
国家无道德。试观列国之所称大外交家者,孰不以手段狡狯得
名哉?虽然,李鸿章之外交术,在中国诚为第一流矣,而置之
世界,则瞠乎其后也。李鸿章之手段,专以联某国制某国为主,
而所谓联者,又非平时而结之,不过临时而嗾之。盖有一种《战
国策》之思想横于胸中焉。观其于法、越之役,则欲嗾英、德
以制法;于中、日之役,则欲嗾俄、英以制日;于胶州之役,
则又欲嗾俄、英、法以制德。卒之未尝一收其效,而往往因此
之故,所失滋多。胶州、旅顺、大连、威海、广州湾、九龙之
事,不得不谓此政策为之厉阶也。夫天下未有徒恃人而可以自
存者。泰西外交家,亦尝汲汲焉与他国联盟,然必我有可以自
立之道,然后可以致人,而不致于人者。今日之中国,而言联
某国联某国,无论人未必联我,即使联我,亦不啻为其国之奴
隶而已矣,鱼肉而已矣。李鸿章岂其未知此耶?吾意其亦知之,
而无他道以易之也。要之内治不修,则外交实无可办之理。以
中国今日之国势,虽才十倍于李鸿章者,其对外之策,固不得
不隐忍迁就于一时也,此吾所以深为李鸿章怜也。虽然,李鸿
章于他役,吾未见其能用手段焉。独中俄密约,则其对日本用
手段之结果也。以此手段,而造出后此种种之困难,自作之而
自受之,吾又何怜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