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国文在《闲话建安七子》(《文学自由谈》1996年第二期)中,涉及司马迁的议论,是迹近荒唐的。
在他的文章中说:“像司马迁……之流,……文学不过是他们讨好皇帝老子,巴结王公贵族的谋生手段”;不仅如此,这位可敬的作家先生同时还在《报任安书》里发现了司马迁“那种对于帝王委曲求全到低三下四的心态”。这,多么地令这位高贵的作家先生所不齿呵!
《史记》,正如鲁迅先生所说,是“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写出此一伟大著作的司马迁,是一位伟大的政治家、历史学家、敏锐的思想家、卓异的文学家。他以《史记》不屈不挠地抗击了汉朝的暴政,始终坚持代人民立言、在忍辱负重中贡献了自己的生命,完成了世界史上的奇葩——《史记》。解放后,受到了人民政府和世界各国人民和政府的重视,在1956年,司马迁被列为世界文化名人,为全世界所景仰。司马迁不为历代统治者和他们的御用文人所能容忍,这是人所共知的史实。自汉以后的历朝历代的统治者,都是不遗余力地詆毁司马迁及其《史记》。汉武帝刘彻腐刑了司马迁又封杀了《史记》,又因为“司马迁作景帝本纪,极言其短及武帝过,武帝怒而削去之”,毁弃了其中的《景帝本纪》《武帝本纪》。直到司马迁的外甥杨恽成年后,才将司马迁“藏之名山”’的副本,私刻传世。以后杨恽之被统治者按上了一个罪名,被处于腰斩,妻子儿女被流放酒泉,怕也不是与此无关吧。司马迁的在陕西韩城老家的族人,为了逃避统治者残暴的灭族之灾,不得不改换掉司马的姓,一半人在司的右边加一竖,姓同,另一半人在马的右边,加两点姓冯。现在这个村里还立着一块“同冯不婚”的石碑,因为他们原本都是“司马”一个姓。司马迁的死,据五国维等人的考证,是与武帝同年。这不会是巧合,很大的可能是为垂死中的刘彻所杀害。在这两千多年里,除了王莽时被封为有名无实的“史通子”及为历代一些进步正派的文人所肯定以外,自西汉的武帝,到东汉的班氏父子、王允,南北朝刘宋的裴駰,直到北宋后期的宋神宗宋哲宗,金人王若虚等,无不认为司马迁及其《史记》,是“是非颇谬于圣人”、是“谤书”,定司马迁是千古罪人“罪不容诛”。是与封建统治者对抗的书。到了宋哲宗元祐年间,更遭受到了“焚《史记》于国子”的刧难。这些都证明了司马迁及其《史记》,不是如李国文所说的是“巴结”“讨好”统治者,而是严厉地揭露和抨击了统治者,在历史上,从来没有人认为司马迁写《史记》是为了“巴结”“讨好”“献媚”于西汉统治者的;这种“巴结”说的始创时间,恐怕是起自五十年代的研究司马迁及其《史记》的专家先生了,前面所提的作家先生,也不过是拾人唾余而已。不过,这位社会科学研究所的专家先生在《司马迁》中的“巴结”说,到了1979年的再版本里已经删除,只保留了司马迁“专心一意地钻研自己的工作,以求得到武帝的欢心与信任”。这个“以求得到”“欢心与信任”,也只不过是比“巴结”雅一点点儿罢了,实质上还是说司马迁的写《史记》是为了“巴结”“讨好”汉武帝。大约是到了八十年代,在北京召开了一个司马迁研究的讨论会以后,“巴结”说就不大有人再提及了。至于李国文的仍然如是说,就只能算是“巴结”说的回光返照了。 “巴结”说的主要依据,可能是源于司马迁五十三岁时写的《报任安书》。下面就着重具体分析这篇“无韵之《离骚》”,看看里面是否有他们所诟病的“巴结”“讨好”“以求得到武帝的欢心和信任”的痕迹。
司马迁的《报任安书》,全篇主旨就是“抒愤懑”,是对汉朝统治者愤怒的控诉和抨击,是讨伐汉朝统治者的檄文,它突出而又十分明确地表示了司马迁与汉朝统治者的绝裂。全文分为七段。一、开宗明义地表明了自己对汉朝统治者的态度:1、断然拒绝任安要求他为汉朝统治者“推贤进士为务”的要求(这本是司马迁所憎恶的中书令的份内工作);2、强调“士为知己者用”的古训,汉武帝不是知己,当然也就不会为其所用,重申了自己对汉朝统治者“终身不复鼓琴”的决心,绝不再为统治者复进一言。二、确定《报任安书》的全篇主旨是“以晓左右”的“抒愤懑”。三、以说明拒绝“推贤进士”的理由来“抒愤懑”:自己是“刑余之人,无所比数”,是“扫除之隶,在阘茸之中 ”,故尔“朝庭虽乏人”,自己也不能以“刀锯之余”,去“荐天下豪俊”。话说白了:你汉朝统治者如此残酷地待我,现在我虽在中书令的可以“推贤进士”的位置上,也知道你“乏人”,我就是明知有“豪俊”,也绝不推荐。四、以陈述冤曲受刑的本末来“舒愤懑”,表达了对汉朝统治者强烈的愤怒和谴责。司马迁原同所有忠臣良将一样孜孜矻矻,恪尽职守的。后来“陵败书闻”又“见主上惨怆怛悼”,同时又忿于“全躯保妻子之臣,随而媒孽其短”,此时恰又“适会召问”,便坦诚“言陵之功,欲以广主上之意,塞睚眦之辞”,不料“明主不晓,以为仆沮贰师,而为陵游说遂下于理”。这年司马迁是47岁,御史是王卿,第二年便换来了著名酷吏杜周。此人是“上欲挤者,因而陷之”,是“专以人主意旨为狱”,且每每“以笞掠定之”。被武帝亲自“下于理”的司马迁落在这样的杜周手里,其狱中刑讯之惨烈酷毒,是可想而知的了。也就在这一年,司马迁受了腐刑,是年48岁。在陈述中,司马迁追忆自己是以屈原的“竭忠尽智,以事其君”的心情,要求自己“故绝宾客之知,忘室家之业,日夜思竭其不肖之才力,务一心营职,以求亲媚于主上”(此处“媚”是古汉语中“爱也亲顺也”意,非“谄也蠱也”意,更非现代汉语中“讨好、巴结、奉承”意。“务一心营职,以求亲媚于主上”应理解为:以尽心尽职尽责的工作,希望得到皇上的信任和重用。如果认为这样就是“巴结”,那么古今中外的工作人员,就没有一个不是“巴结”的了。其中更包括李国文),舒发了自己“信而见疑,忠而被谤,能无怨乎”的愤懑,也揭发了武帝昏聩残暴不辩忠奸的昏庸。又以“仆与李陵俱居门下,素非能相善也.趣舍异路,未尝衔杯酒,接殷勤之余欢”,表明心迹,与李陵并无任何私交,以驳斥武帝“为李陵游说”的诬罔。再以“仆观其为人,自守奇士:事亲孝,与士信,临财廉,取与义,分别有让,恭俭下人,常思奋不顾身,以徇国家之急……身虽陷败,彼观其意且欲得其当而报于汉”,陈明自己完全是出于公心的仗义执言,驳斥武帝横加给自己的“以为仆沮贰师”,以归罪于武帝宠妃兄李广利的诬陷;同时也以此指出了武帝才是因私废公挟私报复的昏君。五、陈诉自己“隐忍苟活”的原因,一是“假令仆伏法受诛,若九牛亡一毛,与蝼蚁何以异?而世又……特以为智穷罪极,不能自免,卒就死耳”,会使冤沉海底;一是“恨私心有所不尽,鄙陋没世,而文采不表于后世也”,会使冤不能伸。“隐忍”,是为了要塑造出高于武帝的伟大;“苟活”,是要在武帝面前显示自己的巍然屹立。六、陈叙“隐忍苟活”的目的是写出“考其行事,综其终始, 稽其成败兴坏之纪,上计轩辕,下至于兹”,“以究天人这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的《史记》,以“偿前辱之责”。用开天辟地前无古人的硕果,显示出了对暴君及其酷刑的蔑视与抗争。七、回应首段,再以“卿乃教以推贤进士,无乃与私心刺谬乎”,重申对汉朝统治者诀绝的决心。全篇都是倾诉淤积胸中已久的愤懑,以及对汉朝统治者势不两立的绝裂。主张“巴结”说的李国文等 人,怎么能从《报任安书》里,得出了司马迁是在对王公贵族“巴结”“讨好”“委曲求全到低三下四”“以求得到武帝的欢心和信任”呢?而李国文又怎么能责备“肠一日而九廻,居则忽忽若有所亡,出则不知其所往。每念斯耻,汗未尝不发背沾衣”中的司马迁,在《史记》中没有像曺氏父子那样在文章中表现出 “浪漫,豪情,和无拘无束的自由”?李国文还说“像司马迁……文学不过是……一种谋生的手段”。这也是一种想当然的说法。司马迁是在三十八岁时任太史令工作,开始着手部分“史记”的起草,四十七岁时便因李陵之祸琅珰入狱,中断了“史记”的写作,四十八岁时念及未完成的巨著《史记》才甘受腐刑,五十岁时出狱改任本由太监担任的中书令工作,此时与写史已经是完全无缘了,汉武帝就是要用这个太监的职位,以继续羞辱迫害折磨摧残司马迁的身心,此后的司马迁只能天天像太监一样时时伺候在汉武帝身边。司马迁是用中书令的工作之余继续完成了《史记》,并修改了以前写的草稿。这与 “谋生”已经是毫无关系。到五十五岁时,《史记》方全部定稿而“藏之”的了。被汉武帝谋杀时约为五十九岁。说司马迁以写《史记》作为“一种谋生的手段”,显然是以自己之心度司马迁之腹了。当然,仅是为了“谋生”而“文学”如李国文,也没有什么不妥,不过要注意的是:一、正式写《史记》时的司马迁吃的是中书令而不是太史令的俸禄,写不写都与“谋生”无关;二、写稿有费,也是在清末民初时才有的吧,司马迁的写《史记》也是有稿无处投,是挣不到稿费的,所以也与“谋生”无关。李国文的“像司马迁……之流,……文学不过是他们讨好皇帝老子,巴结王公贵族的谋生手段”,也完全成了无稽之谈。是为了说说俏皮话而使自己显得愚蠢可笑了。
在国际上被奉为珍宝的“无韵之离骚”,为什么却遭受到后世子孙的如此这般的诟辱?这是十分令人奇怪的。他们应该都是“学富五车”的作家先生呵!
从司马迁所受的教育以及生活、经历中形成的世界观、人生观和性格,都不可能有使他去向统治者“巴结”“讨好”“低三下四”的可能。他是舞戈的刑天,填海的精卫,是中华民族历史上的脊梁骨。在文学发展上的贡献,及对以后国内国际社会各方面的积极影响,都是十分巨大的。说“巴结”的,如果仅是因为年青无知倒也罢了;如果是有点年纪了的“家”也这么信口雌黄,可就有点黄口老儿的味道了。
司马迁原是期望:“要之死日,然后是非乃定”,豈料,在司马迁死后的两千多年后的今天,,却竟还是“虽累百世,垢弥甚尔”,这真是“悲夫!悲夫!事未易一二”为人言的了!司马迁泉下有知,能不悲愤么!。
附记:此稿原写于1996年,投《文学自由谈》后不见采用,就弃置一边,不再过问。最近又看到李国文发表在《文学自由谈》的《司马迁之死》,那种颠狂的基调和那种洋洋自得的口吻依然甚健,故搜出旧稿,以表“自由谈”圈外还有自由谈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