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嘉靖十四年刻白绵纸印本,残存卷三至六一册一般明版残书,即使是白绵纸嘉靖本,直到“文革”前都还算不上什么。普遍把明版残书当善本来卖,只不过是近几年间才有的事情。但凡事都有个例外,个别稀见的明刻残本过去也一向为人珍重。我得到的这部《定山先生集》残本,带有“文革”前中国书店的标价签,写明时价是“1本8元”。这当然非同寻常。俗话说一分钱一分货,如此高价出售残书,自然会有他的道理。
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定山集》四库馆臣提要谓“是集诗五卷,初刻为弓元所编;再刻于定山书院,为陈常道所编;三刻于萧惟馨”,四库本末附“补遗”载有弓元撰《书〈定山先生集〉后》一文,末署正德丁卯孟春,知《定山先生集》初刻于是年,亦即正德二年(附带说明一下,今人论《四库全书》纂次之失,每谓不交待版本源流。其实有些书譬如这部《定山先生集》,馆臣初时本有详细交待,至纪昀为《四库总目》定稿时,方才删削不存)。此初刻本《定山先生集》国内大陆地区未见著录,而四库馆臣所云“再刻于定山书院者”,则就是我得到的这个残本。王重民《中国善本书提要》录有此本,记云:
卷内题:“南京户部主事四川周满校正,应天府江浦县知县桂林刘缙、儒学署教谕陈应奎、训导龙寿山同刊。”湛若水序云:“合定山先生诗文凡十卷,户曹陈子常道之所编辑,周子满之所校正,县尹刘子缙之所刻,置于定山书院者。”时为嘉靖十四年,此本即依原版所印;稍后印本,其题衔有增窜矣。
寒斋所存残本,题衔一如王氏所记,行款也同为每半页10行,18字,故当属同一版本无疑。这个残本为人珍重,是因为它流传稀少,检《中国古籍善本书目》,知国内大陆地区也别无传本著录。也正因为流传稀少,当年王重民在《中国善本书提要》中也是依据仅见的一部老北京图书馆旧藏残本加以著录。有意思的是王重民当年见到的那个本子残存卷一至二,又卷九至十,而我得到的这个残本则存有卷三至六,正好可以互补,只可惜那几册残本今已不明下落,无法合而为一,而我这部残本说不定已成海内孤帙了。
四库馆臣所说“三刻于萧惟馨”者,实际上就是这个嘉靖十四年定山书院刻本的剜改印本,即王重民所说的题衔有所增窜的“稍后印本”,目前大陆所存《定山先生集》的最早刻本或者说是最早印本就是这个版本。王重民《中国善本书提要》也著录有这个版本:
按北京图书馆藏是集原印残本,卷内有陈常道等题衔四行,此本题衔于原有四行之后,有增入四行云:“巡按直隶监察御史金溪黄希宪重订,南京户部郎中太康何维同校,应天府江浦县知县庐陵萧惟馨校刊,江西道监察御史邑人朱贤类次。”考侯宗海修《江浦埤乘》,惟馨知县事在嘉靖之末,与刘缙中隔七人。惟馨等力不能刻书,而又希附其名于骥尾,遂改换每卷之第一、二版,[原版每行十八字,改版因多容字数,为每行二十字。]冒称重刻,虽是明人普通习惯,此在嘉靖中,不可原宥也。
明末附庸风雅用于官场应酬之所谓”书帕本”,时或类此剜改前人所刊书板题衔以充作己事,所以它不被当时以及后世重视,也是理所当然。
“定山先生”名庄昶,应天府江浦县人,明成化二年进士,改庶吉士,授翰林检讨,官终南京吏部郎中,事具《明史》本传并《献征录》卷二七所收湛若水撰《南京吏部验封清吏司郎中定山庄公昶墓志铭》。庄氏生平出处有两件大事。一是在成化三年年底与章懋、黄仲昭一同奏上《培养圣德疏》,劝阻宪宗在上元节张灯内廷施放烟火,拒不奉诏捧场赋诗,从而招致廷杖二十的重惩,并谴谪桂阳州判官,幸遇言官论救,才改遣南京行人司左司副。此举使得庄氏与章、黄二人同获“翰林三君子”之美誉。二是庄氏居职行人司副三年后,父母相继去世,依例去职居家服丧,从此卜居家乡定山近三十年,谈道授徒;本可悠游林下,终其天年,可是在晚年却禁不住大学士丘濬胁迫,起复行人司旧职,并迁南京吏部郎中。此举引发出对他进退取舍的很大非议,从同时人陈献章到编纂《明儒学案》的黄宗羲,许多人对此都颇有微辞。庄昶以理学名家,而理学家讲究的就是这一套居处行止的规范,将此视为人生大节,难怪陈白沙(献章)要很惋惜地说他是被久病害昏了头脑,而黄宗羲在《明儒学案》中盖棺论定时更狠狠地挖苦说:“先生殊不喜孤峰峭壁之人,自处于宽厚迟钝,不知此处却用得孤峰峭壁着也。”
《定山先生集》共收庄昶诗文十卷,前五卷为诗,后五卷为文。从纯艺术角度看,庄氏诗作殊乏情致,尽管《四库提要》曾列举“残书楚汉灯前垒,草阁江山雾里诗”、“山随病起青逾峻,菊到秋深瘦亦香”等句,谓其诗亦“未尝不语含兴象”,但是就其诗作的整体而言,则确确实实是“全作《击壤集》之体”(亦《四库提要》语),即仿效宋代理学家邵雍《伊川击壤集》的诗体,以诗布道。《明史》本传谓庄氏“生平不善著述,有自得,辄见之于诗”,可见作者的出发点本来就是重说理而轻文辞,这样的诗自然也不宜视作普通的艺术创作了。庄氏诗既已如此,文章中更是通篇论心论性,非寻常人所易解读,不过其中也有一些篇章指斥时弊,足资普通文史学者取阅。如卷六《送戴侍御提学陕西序》论述科举之弊云:
杨墨之害甚于申韩,佛老之害过于杨墨,人皆知之;科举之学,其害甚于杨墨佛老者,人岂知哉!夫何甚?……科举之学,……属联比对而缀纷华,某题立某新说,某题主某程文,皮肤口耳,媚合有司;五经四书,择题而出,变风变雅。学诗者不知丧吊哭祭,学礼者不知崩薨卒丧,学春秋者不知呜呼,此何学哉?富贵而已,利达而已,觊觎剽窃而已。明德新民,果如是乎?性分之内,果有此乎?昔朱子谓庐山周宜干有一言极好:朝廷若要恢复中原,须罢三十年科举始得。科举得士,恢复中原计也,周宜干乃欲罢之,何哉?岂以科举为媒利之阶,而其人不足以知亲上死长之道,故欲罢也。昔胡楚浚又谓科举之外,自有义理,曰“外”云者,科举自科举,义理自义理,科举无义理也。夫道不明,岂道罪哉!科举害道也。凡人得所恃以为人者,道也;所恃以参天地者,道也;所恃以经邦国者,道也;科举之学害道,人何学哉?今之世科举之学盛行,求者曰是,取者曰是,教者曰是,学者曰是,三尺童子皆知科第为荣,人爵为贵,一得第者辄曰登云,辄曰折桂,辄曰登天府,欢欣踊跃,鼓动一时,自童习以至白纷,率皆求之,殚竭心力,比获乃已。至于所谓义理,所谓性分,曾不知果何物也。糜烂横流,不可收拾。
尽管弊窦丛生,科举终究还是当时最为可行的客观的选拔人才制度,所以抨击归抨击,庄昶也提不出其它更好的普遍可行的方法来取代科举选士制度,他只能折中为:“利达绝之,义理开之,教其涵养道德于平时,不得已而发为科举,亦无不善。”与对科举制度慷慨激昂的鞭挞相比,这种一厢情愿的理想憧憬,显然只能是一个苍白的幻影,在现实中根本找不到出路。书生空谈,发泄一下情绪固然快人心颐,但终究于事无补。科举制虽然是当时一种最为可行的人才选拔制度,但这并不等于说通过科举选拔出来的就都是人才,或者说通过科举选尽了天下人才,甚至可以怀疑科举制发展到一定程度之后,它本身就根本不利于人才的成长。看了上面庄昶所举述的种种弊窦,便能够清楚这一点。对此,庄昶倒是有一篇更好的论述,此即卷六《赠乡进士陈孔张序》:
天之生人,未尝不待之以为豪杰,而人不能以豪杰自待者,负乎天也,岂天过哉!故古之人知天之所为我者如此,故周孔以圣,颜曾思孟以贤,周程张朱以大儒名世,以接千载不传之统,盖汲汲然也。后世科举之学行,天下之人始不知所谓豪杰矣。故凡领荐一乡,登名一第,率曰此豪杰也,而人皆以豪杰自负;幸而出一头地,得魁一省,魁礼部,又幸而得魁廷对,则又莫不以为豪杰中之豪杰也。
夫魁廷对者谓之殿元,而殿元又科第之至显者,以殿元为豪杰,则王曾殿元已,而王拱辰非殿元者乎?陈文龙殿元已,而刘梦炎非殿元者乎?由是观之,则科第未尝无豪杰,然不足以恃为豪杰也。使其得恃以为豪杰,则凡抽青骊白而骈为四六者,皆可以参夫两间;讲承破结而工为时文者,皆可以指为圣贤;掇青拾紫而儋人圭爵者,皆可以贯乎古今;而万物皆备于我之身,皆可以视血气之躯。而周程孔孟所谓尽心知性之说,鸢飞鱼跃之妙,皆可以目为老生迂阔之谈。夫天之所以待夫人者固不如是其小,而吾之自待亦应不如是其薄。
科第既不足恃,那么关键也就在于每个人自己把握个人的命运了:
予少也学夫科举,固尝以豪杰自负,既而窃登一第,稍知所趋,则俗学卑陋,误我岁年,盖已过半,虽欲改弦易辙,而发种种则已不可及矣。每颂古人“俗学已知回首晚”之句,未尝不为之抚心大痛也。予每告夫吾弟晏者,使知猛省,庶几不蹈吾老悖之故辙也。
其实这种话大多只能作为过来人谈谈而已,在科举制还是一种普遍的选拔人才制度的时候,包括他的弟弟庄晏在内,恐怕很少有人会听从这番劝导。这就像当今的高考或出洋的托福,尽管大多数人在相当大程度上也看得出它是“俗学”,可还都要拼命往这条路上挤。因为绝大多数人是无法超然于现实利益之外的,只要不以“俗学”相自矜,像庄定山一样知道什么是安身立命的真学问,在一定程度上也就可以目为人中豪杰了。
我买到的这册《定山先生集》残本,钤有“鄞林氏藜照庐图书”朱文长方印。这个“藜照庐林氏”为宁波人林集虚,黄裳《来燕榭书跋》中曾屡屡提到过他,谓之“老书贾林集虚”,从他手中买到过不少明版精本,包括一些天一阁故物。不过林集虚除了贩书之外,至少在30年代还用木活字排印过一部名为《藜照庐丛书》的丛书,印行宋至清人著述十余种,印得也很像样,说明他在古书流通之外,还兼事古籍出版,已不仅仅是一般意义上的“书贾”了。
2001年1月26日记于京西未亥书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