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扎实丰富的史料文献,但不是历史研究;有精妙的细节与情景,但不是小说;有节制的想象,但不是虚构;有人物形象,但不是传记……人物、场景、事件、历史、文化、精神、传统、学理等等,都纳入到一种沉思之中;在现代汉语的内部,以老祖母般的耐心,拾掇那些散乱的资料线头,编织出一种对象素材都无法预设的文体。我们只能说出这样的文体不是什么,却难以说出它是什么,这就是赵柏田先生的近作《岩中花树——十六至十八世纪的江南文人》。
称之为“形象谱系”,理由是:作者试图淡化宋明新儒学以来的学理逻辑,在概念的背后,去辨识两百年间,王阳明、袁中道、张岱、黄宗羲等个体生命的标记。他们的游历、讲学、授业、交友、从政、带兵、婚姻、疾病、感官享乐乃至性生活,以及其中那些微小的胜利、病理性的激情、荒野中的孤独感、感悟生死的肉体证词、那些令我们惊诧的儒学传承之中的异教徒气质,让历史面具的裂缝呈现为具有质感的时间纹理,在美与罪之间,编织出有关传统的神秘与复杂。
宋明新儒学精神遗产的物质符号,正集中散落在南中国江淮一代的乡村之中,比如宗祠、比如贞洁牌坊。道德其实从来没有停止过她的言说。不同的是,先贤们当时语重心长,却无法揣度他们的子孙将会得到什么,并将要失去什么。现代汉语自身的发展与运用,已经把思维脐带剪断,道德生态发生了巨变。沦丧是某种软弱的托辞,沦丧说既无助于继承,更无利于批判。先搁置非此即彼的二难动作,赵柏田的写作,提供了这样一种向度:在现代汉语的崎岖小径上,携裹着90年代中国当代先锋小说向人们提供的现代主义气质,忘掉古与今,忘掉中与西,在一些有关生命的恒久而平常的接点上,带着生与死的问题、爱与恨的问题、情与理的问题、形而上与形而下的问题,去激活沉寂的古典文献,去翻阅说着古汉语的全集、家书、诗词,甚至是一幅遗墨,去和古人交谈,和王阳明说话,和张岱说话,或者,试图去证明,王阳明的话是说给当代人听的,这些忙于挣钱,大谈全球化,生老病死已经在药物、饮食、气候以及生态的干扰中无法自然展开的当代人呐。要更多地去倾听,防止精神的动乱与不稳定,而不是穿上汉服,举行表面化的膜拜活动。
据王阳明弟子记述的《传习录》中说,一次,王阳明与人同游,友人指着岩中花树问:“天下无心外之物,如此花树,在深山中,自开自落,于我心亦何相关?”阳明答:“尔未看此花时,此花与尔心同归于寂。尔来看此花时,则此花颜色,一时明白起来。便知此花,不在尔之心外。”《岩中花树》的开篇写的是王阳明,并援用的是第一人称的叙述口吻。听着王阳明操持着现代汉语喃喃自语,借阳明先生的句式:便知传统,不在尔心之外。向内走,灵魂附体,现代汉语的“我”便有了新的内容。这个“我”,这个个人,这个名唤王阳明的明代知识分子,这个阔论“心性”、具有非凡意志力的学术明星,这位道德实践的推动者,坚定的行动主义者,让人可亲的地方在于,他青绿色的结核病人的脸色,燃烧着坎坷的激情;他大部分时间奔走在南中国的土地上,传授知识,知行合一,让梦想在每一次咳嗽、每一次讲学、每一次受挫贬谪中艰难生长。
赵柏田所叙述的明清知识分子形象谱系,正如作者在自序中所言:“读者会看到一代代江南文人之间精神、思想的传承,他们相互间的认同、质疑、批判、辩驳”,因此,形象谱系展示的实际上是精神矩阵,这些知识分子内部的对话本身,也构成了活的历史,活的传统。尽管宋明儒学是否建立起了中国人的精神秩序,学者们争论不休,但当代文化危机已成事实。文化危机实质上是创造力的危机,是当代人面对传统的束手无策——还没有找到一种恰当的路径,去和古人对话。是否有种最具体切近的目光投向传统?赵柏田的《岩中花树》作为一种尝试,摆在了读者面前。这目光就是朝内看,朝下看,投向生命和肉体,甚至是味觉、消化系统,比如书中第二篇《感官世界——晚明士人的物质生活》;朝向神经系统,王阳明的疾病,有着小说家式的象征隐喻,理学的病理特征不言而喻。
有多少进入历史的路径,就有多少真正富有生命力的传统向当代人走来。这是现代汉语的大冒险,同时也是唯一的生存之道。面对研究资料,言说对象,能不能发明一种新的沉思生活,而不是故作审慎、中立与客观。这项工作已经从不同方面展开了,比如余英时先生的韦伯范式,当代新历史学派的“情境化写作”,法国历史年鉴学派的“物质生活史”,尼采、福柯的谱系学。正如意大利人克罗齐所说:“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方法论如果是光,将会照亮“岩中花树”,同时照亮传统,找到生命延续、文化创造的坚实根据。
原载《中华读书报》2007年6月2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