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徽因、梁思成夫妇
李庄今景
像很多力图挖掘现代人物史的学者一样,岳南不遗余力地从历史空间里挖掘出知识分子的踪迹来,加以分析、梳理和整合,细致地摸索出他们深埋在大地里的脚踵,充满了“知识考古”的乐趣。先一部《陈寅恪与傅斯年》写尽了两位大师的沧海浮沉,而新一部《南渡北归》则要为一代人、一批知识分子造像。书中所选取的时间,是中国近现代史上最为艰难的抗战八年。
这八年,对大师们共有的命运而言固然很艰难,但绝非决定性变化的时刻。透过这段多灾多难的光景,我们能够看到的是中国知识分子那种蓬勃刚毅、不屈不挠和无畏从容的生命底气。战火烽烟之中,不是血肉铸成的长城,而是一个个铁骨铮铮的个人,凸显得更为清晰。我记得曾在一篇文章中看过,马一浮老先生在香港防空洞里躲轰炸的时候,满怀信心说过:“这场战争注定是中国赢的。我们用第一流的人才在抵抗着日本二流人才的进攻,焉有不胜之理!”
纵观岳南的《南渡北归》,虽然以“国破山河在”为引子,却绝少那种“吹断山河是胡笳”的悲凉。历史总是在细微命运的沉浮中唉声叹气,却总不免终结于宏大叙事的欢声笑语。犹记每读到现代文学史诸大家,无论是郁达夫、老舍、钱钟书……笔下抗战的生活是令人难以想象的艰难,但无论抵抗的、逃亡的、“下水的”还是置身事外的,绝不会在他们的笔端读出亡国的绝望来。这种充沛的底气投射在《南渡北归》之中,则具体展示为知识界的那些个大师们辗转于烽火连天,却从无一人放弃过自己立志的事业,不仅如此,还穷且益坚地把各自的学术做得更加有声有色。
纵观人类的学术历史,世上恐怕少有一段历史进程像中国抗战八年这样,国家多舛而学术益盛的。《南渡北归》里重点书写的“李庄”与“西南联大”,笔端所照至的那些学者,在隆隆炮火、朝不保夕的困境里仍然坚持不懈地进行学术探索;不急不躁地一部一部地推出学术精品,培养出大批日后成就斐然的优秀人才。书中的记录作为一段历史影像,诚实、全面而又富有人情味地保留了见证既往的巨大价值。历史经由《南渡北归》,不再是一块黯淡无光的黑洞,而是温暖、冷峻、残酷、热烈、层次分明又百感交集的一段旅程。在战乱和杀戮、野蛮与侵略面前,人的毅力、信念、勇气、智慧、操守……一一慢慢凸显,并且像群星闪耀那样集中呈现出光芒来,遂成就了大师群体登场的美谈。
岳南在书中的写作是含蓄而内敛的,但收放自如。且类似于《水浒》的笔法,点题写抗战,然后不慌不忙地把一个个历史人物的来龙去脉细细介绍得生动活泼,信笔由缰地挨个儿写他们的谈笑风生、他们的事业成就、他们的命运坎坷。等一连串的人物交代清楚之后,再来个笼统打包,集中到李庄与云南蒙自。李庄、昆明、长沙、泸州、宜昌、桂林、蒙自、滇川……这些散落在广袤山川里的名字,和流亡的学人们一起生辉。对于从全局高度了解一下抗战烽火里群生百象,全书的视角无疑是一个独到的选择。相比较于当时士人带有情绪记载的限制性,如许许多多学者单纯描述残酷的抗战生活的文字,或带有主观臆念描述的偏颇性,后来人或许能够看得更从容许多。
于是,一个个陈列于史籍的名字:陈寅恪、傅斯年、胡适、李济、蒋梦麟、梅贻琦、丁文江、梁思成、林徽因、梁思永、金岳霖、曾昭抡、董作宾、夏鼐、陶孟和、郑天挺、李方桂、吴金鼎……都像风情画一样清晰地展示在我们面前。这些一时之人杰,个个都非常独特,个性鲜明。观其言、听其形,如同欣赏很多独特的艺术品那样,充满了人性的盎然意味,富有浓重的人格魅力。岳南是位积淀丰厚写史的高手,一直追踪于历史发现的叙述,文笔严谨,讲究文必有据。
遥想当年,抗战是何其艰苦。对于所有知识分子而言,都无力左右集体命运的大动荡。那么多的大师凝聚在大后方,如风雪中捧着一支烛火,保存着中华文明的元气,却也难得地能从政治强权的挤压中舒张出一块思想的空间来。我们在《南渡北归》一书中所见的那一派苦中作乐、怡然自得人文农耕景象,正是这种自由的产物。李庄虽然拥挤不堪,但来往李庄的人从无懈怠;蒙自虽然偏僻,西南联大虽然简陋,但在联大的人时刻不忘国危与争气,于南湖之畔发奋读书,不顾敌寇之至。
合上书卷,怀念那些远去的大师……
《光明日报》(2011年03月01日13 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