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大儒张横渠发出宏愿:“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我等一般读书人,难以承担如此大任,但在“横渠四愿”的鼓舞下,或许也能以绵薄之力,多少做点沾边的事。
比如,“为往圣继绝学”,一般读书人,系统地承继“绝学”,很难。但是,对“绝学”心存尊敬,以点滴之力,融汇进将割断的学问重续的时代工程中,还是可以有所作为的。
“往圣”的“学问”之所以会被遮蔽、践踏、湮灭,其中最主要的,当属政治因素。在宏大的“往圣绝学”中,我们现在只取小小一瓢,即中国现代文学,来观察一下。由于1949年形成的新格局,在海峡那边岛上,上世纪前半叶的现代左翼作家的作品,一度被遮蔽、禁制,不仅鲁迅的文章读者读不到,举凡茅盾、巴金、丁玲、艾青、沈从文……的作品,也成禁书。海峡另一边呢,改革开放之前,由于“不断革命”,跑到岛上或异域的作家作品,也多被遮蔽、禁制,有的如胡适,对于一般年轻读者来说,只知他是个反动派,被猛烈批判,他的文字,只在大批判文章中被零星引用以为靶环,想看到他作品的完整面目,极难。再如梁实秋,他的大名是让人知道的,但被“钉在历史耻辱柱上”,“丧家的资本家的乏走狗”是撕不下的标签,至于他写有《雅舍小品》,则不仅看不到,甚至连信息也不给。1949年以后留在大陆的作家,沈从文不仅不再写小说,连作家的身份也被褫夺,只好去故纸堆里讨生活,研究古代服饰;丁玲、艾青、吴祖光……等陆续被打成“反党分子”、“右派分子”;巴金、曹禺头十七年还算太平,到了“文革”,也被打倒;钱锺书因为懂多门外语,总算用他一技之长,去参与翻译领袖诗词,但他在1949年以前曾出版过的长篇小说《围城》,在进入改革开放阶段才获重印,那之前的三十来年里,连我这样的“文学青年”,也并不知晓……
上面所提到的诸位现代作家,单个来说,或许有的难称“文圣”,但合起来,应是一个时代的神圣文脉,怎能将其从读者视野中“扫地出门”?
于是出现了一些力图冲破禁制,将切断的文脉接续上的较为年轻的读书人、写作者。李黎即其中一位。她1948年出生不久即被舅舅舅妈带往台湾,在那里长大成人,经历过台湾“戡乱”的威权政治所实施的白色恐怖,其中包括禁读鲁迅及留在大陆的诸作家的书,但年轻的心,首先是好奇,读书本无禁区,奈何钳制至此?没有不透风的墙,你禁的人名书名,总会灌进耳朵里一些,你越不让看,我越想看!好奇心驱使下,就要寻觅,偶得“禁书”,兴奋不已。但那时的台湾实在令人窒息,直到她留学美国,忽然在图书馆里看到书架上大片中国上世纪三四十年代的作家作品,惊喜之后,便联翩阅读,阅读之后,就想,有的作者还活在大陆,那么,能否有一天,去往那片祖籍之地,跟他们结识,当面聆教呢?
1979年,李黎来到进入改革开放新时期的中国大陆。邀请她的,是北京三联书店的总经理范用。范用当时起到的作用,就是把被政治震荡切断的文脉,尽力接续起来。当然致力于这项工作的机构和人士还有若干,但北京三联书店和范用,应该说是得风气之先,起步最早,着力最多。李黎那时侯大陆知道她的人不多,范用真是慧眼识明珠,请到这位台湾长大、美国定居的不过三十出头的年轻女子,在北京做报告!范用好比巧妇,李黎仿佛金针,那场演讲,将中国现当代文学的断线,在新时期中得以接续,穿过时代的针鼻,将海峡两岸、大洋两头,原来破裂的文学衣衫,精心缝补起来,华衫再现,霓裳羽衣……我这样形容,当下的年轻人或会觉得夸张,那是不知那段历史时期所穿越过的隧道,曾是多么阴暗。
凭借范用的举荐,李黎见到了茅盾,她的第一本个人小说集,由中国青年出版社出版,茅盾先生为其题写了书名;后来又有中国作家协会孔罗荪等开明人士的帮助,她在那年和以后几年里,相继见到了丁玲、艾青、沈从文、黄永玉、王世襄、钱锺书和杨绛、吴祖光与新凤霞、丁聪和沈峻,杨宪益和戴乃迭、黄苗子和郁风、冯亦代和黄宗英、黄宗江和阮若珊……当然,她“不薄旧人爱新人”,也很快就结识了刘宾雁、白桦、李子云、张洁……等相对前面所开列的先贤辈分较小的作家,她自己称,其中年龄相对最小的一个,是我。所谓“最小”,是与前面诸位相比,其实我比李黎大六岁,她称我为兄,我是不必谦让的。
说来有趣,于李黎,我是未见其人,先遇其夫。1978年,也是范用先生牵线,给我来电话,说有位台湾去美国定居的薛人望先生,虽是研究细胞学的学者,却又是位文人,读了我1977年11月刊发在《人民文学》杂志的《班主任》,想对我做次采访,建议我解除顾虑,接受采访,畅所欲言。我接受薛人望采访后,他将那篇幅很长的采访录署名张华,拿到香港一家杂志刊发了。那次采访中,他就告诉我,不仅他觉得《班主任》是个重要的文本,他那写小说的妻子李黎,也同样赞赏。1979年李黎只身来到北京,我不仅在集体活动中与她见面,更邀她到家里做客,从那以后,我们成为极好的朋友。1987年我第一次访美,就在他们圣迭戈家中小住,1998年我和妻子吕晓歌同游美国,又到他们史坦福大学里的居所住了很多天。
《班主任》不是好小说,但敝帚自珍,它确实是个重要的文本。写它的心思,是觉得“文革”把四个方面的文脉几乎全给切断了:外国文学、中国古典文学、中国1949年以前的现代文学、1949年到1966年上半年的当代文学,每个范畴里或许留下零星的作家作品尚允许存在,其余基本上一笔抹杀,这样的文化政策,使得年轻的一代陷于愚昧,因此重呐鲁迅喊过的那一声:救救孩子!这个文本里的那种急于将四个方面被割断的文学重新续接上的内涵,不消说,正与李黎当时内心里那种“冲破桎梏读禁书”的情愫息息相通。这应该是我们一见如故的缘由吧。
李黎当年见过现代文学史上占有地位的作家后,来到我跟前,总愿跟我细说端详,有的内容,似不见于她后来的文章。比如她初见艾青,他们言谈甚欢,当中艾老忽然说失陪,去了另一间屋,关上门,移时许久才返回;那时艾老刚落实政策返回北京,暂住在简陋的平房里,李黎推敲,因为没有卫生间,艾老应该是到隔壁屋使用罐罐去了,她很为这样的国宝级诗人不能有好的生活条件而喟叹;她又跟我议论,艾老一侧额头上有个大包,按说很不雅观,但是想到那包里应该有许多的诗思,也就觉得不难看了……
1987年蒋经国宣布结束“戡乱”,开放党禁、报禁,那以后台湾的出版阅读禁区基本上不复存在。大陆也有很多良性的变化。但是李黎所结识的老一辈文学艺术家,许多都仙去了。2012年她又来北京,我们见面时不免扳指逐一清点,硕果仅存者虽有,却陡生夕阳箫鼓之叹。
虽如此,“继绝学”之事,也还可以小处做起。李黎将她多年来这方面的文字,编为《半生书缘》,是对前辈文圣们的致敬,也是对后来的读书人、写作者承继文脉的一种提示。
李白当年写出的诗何等的好,但他不认为自己的诗才是凭空而来的,除了对现实的敏感与想象力的飞扬,对往圣的尊崇,对传统的继承,是他时时难以释怀的,他有多首缅怀早他二百多年的谢眺的诗,其中《谢公亭》是这样写的:
谢亭离别处,风景每生愁。
客散青天月,山空碧水流。
池花春映日,窗竹夜鸣秋。
今古一相接,长歌怀旧游。
我以为,李黎的这本散文集,多少有些李白此诗的韵味,不信你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