鹑衣百结、瘦骨嶙峋的饥民
2012年夏,河南商报社一群热血记者,分省内探寻、省外追访、留守统筹三路,走访灾荒亲历者,实地考察历史遗迹,重新揭开了有关1942年河南灾荒的苦难历史。在说到此举何为时,我们听到这样的回答:如果我们总是遗忘,下一场饥荒会将我们埋葬!
实录比电影和小说更有力量
拿到书稿后,不到一个月,中华书局出版了记者们记录的文字。
“看书中的文字,经常是饱含热泪。在编辑这本书的过程中,我们一直在问自己:为什么这段历史会被淹没整整70年?《1942:饥饿中国》是一部全景呈现1942大饥荒的历史纪实作品,它有着丰富的层次,将历史和现实对接,重返历史现场,全方位、多维度呈现了1942年前后兵灾、蝗灾、旱灾下的中原大地。如果说电影在讲一个人、一个家庭的故事,这本书中的每一个幸存者、每一处历史遗迹,都讲述了自己独一无二的1942经历或记忆。我们始终认为,实录比电影和小说更真实,更有力量,更传之长久。” 中华书局副总编辑顾青说。
作者与出版者把书名定成《1942:饥饿中国》,是想阐释一个理念:虽然这场灾难发生在中原,发生在河南人民的身上,但这是我们民族的一个群体记忆,应该永远记住。
“一个民族面对灾难的态度,蕴含着民族复兴的希望。苦难中,中国人所表现出的人性的光辉在,中华民族崛起的力量就在。”顾青说。
一个时间点、一个受灾面、一个逃荒线,渐渐地还原出一场尚不完整但已见清晰的1942年河南饥荒
河南商报7位记者翻开了一段不应该忘记的历史。
“父亲8岁那年,就是1942年,为了度过灾荒,到处去刮树皮、摘树叶,有一次从树上摔下来,差点没了命。”从小就听父亲讲过那场饥荒的河南商报总编辑孟磊,是此次采访的策划人之一。他说:“今天的新闻就是明天的历史。但是有些时候,昨天的历史会突然走到我们面前,成为今天的新闻。也许新闻人对历史的担当,会是我们整个新闻生涯中非常重要的一部分。作为河南的媒体,我们有责任把它写出来。一个民族的历史就像一个人的身体,它曾经得过一场大病,到现在还留着一些伤痕,甚至有一些痛点,只要碰到它,它都会非常深地刺痛你的神经。把这些痛点找出来,重新想想为什么会有这个伤痕,有这个痛,对我们今后有好处。我们做这样一件事情,是河南人的担当,更是中国人的担当。”
春节过后,河南商报的记者开始行动了。
拿到这样一个选题,记者郭小阳兴奋极了。但一个难题也摆在面前。“1942年,已经70年过去了,回头看看,一片白茫茫,什么都看不到。怎么办?”
记者们开始艰难地爬梳。
寻找时间点,确定坐标为1942年。记者李肖肖用了两个多月的时间,到博物馆、图书馆、档案馆,查阅各种资料,对200多种图书和相关文献,做了详尽分析。“1942的样子”开始呈现。
确定受灾面。寻找亲历者,用的是很原始的办法:扫街式寻找。见到八九十岁的老人,就去问:你是哪一年的,你知不知道1942年,你记得那年的大旱吗?就这样,采访了一二百人,去了河南的每个县、很多乡,甚至深入到村,用脚把被淹没的历史“踩”出来。
追踪逃荒线。河南省目前没有任何文献证实当年的灾民逃到哪儿去了,记者们是通过灾民之口描绘出逃荒路线的。从洛阳出发,有去西安的,有去山西和安徽的。其中,有一条逃荒线十分清晰,就是从洛阳到宝鸡。于是,记者就从洛阳一口气走到宝鸡,又去兰州,确认宝鸡到底是不是终点。一站一站地走下来,脚步踏遍每一个历史遗迹。
就这样,时间点、受灾面、逃荒线,文献、亲历者、外国人的观察……渐渐地,在记者面前还原出一场尚不完整但已见清晰的1942年的河南灾荒。
手记记下的是一段新的历史
在记者手记中,我们读到这样的文字:
记者段睿超——
一位历史亲历者的逝去,就意味着一段历史的消亡。我一直认为,抢救即将消失的历史,就是在抢救我们的灵魂。
大多数当年逃过来的老人都已去世,在世的也大多年事已高。谈起1942年发生的事情,七八个年逾古稀的老人痛哭流涕,“没法说”三个字是他们最常见的回应。
“我们来得有点晚了。”一路西行,肖风伟一直在重复着这句话。
“当年过来的人都没了,前几天最后一个也去世了。”灵宝老县城附近大王村村民说;“以前还有个卖票的房子,前几年刚拆。”老会兴火车站附近居民称;“三门峡大坝修了之后,原来的陇海铁路就改线了,以前逃荒人途经的车站差不多都拆完了。”三门峡市文史委石耘说……
70年,不过一甲子又十年,不过三代人的光景,那场让河南死亡300万人、逃亡300万人的大灾荒却已被岁月尽数湮没。
记者李肖肖——
寻找关于1942年的一切,发现这真是个大海捞针般的工作。因为即便是管理档案的人,也压根儿不知道这事。提起1942年,人家问的第一句话就是:“1942年怎么了?”
两个月埋头在数百本书里,上千篇档案目录一个个看,所有涉及1942年的点滴都展开看了,终于“拼接”出了一个相对完整的1942年。
经过我们省内组和省外组的探寻采访,血肉丰满的1942年便在眼前了。
许多读者说,商报的报道把他们拉回了1942年。当年河南3000万民众受灾,现在这片土地上的绝大多数人,都是灾民的后代。那些经历过的往事,渐渐都已经留到了记忆的最深处,若是我们今天不问,也许他们永远都不会打捞上来,但是事实证明,很多事,压在心底,并不等于遗忘。那是种刻骨铭心的感觉,会在某一个节点,遇到一个引子,全盘爆发。
报道发出后,河南商报同时开通了“河南老家,寻亲河南”的热线。连续多天,我们的电话都没停过。很多读者给商报打来热线,诉说自己家人的遭遇。有个读者提起了自己失散的曾祖父,1942年时他已经五六十岁了,现在肯定已经不在人世,也许再也找不到,只是想给我们说说;还有人,抱着一线希望,追寻他们当时失散的亲人,那是心头的一根刺,不拔出来一辈子都留个遗憾……平民百姓的喜怒哀乐,我们不应该遗忘。
历史放在那里,不说话不打扮,本身就是吸引人的。
也许今天我们所做的,无法与当年《大公报》记者张高峰和《前锋报》记者李蕤相比,但我们也尽力用我们的力量,记录了我们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父辈的苦难。
和易碎的新闻相比,那份苦难是我们的历史,也是我们的财富。那是一个时代的纪念,我们有幸成为记录者。
记者李政——
扫街,找出灾荒的幸存者。只要扫的范围大,总能从仅有的幸存者中选出典型、有故事的写入报道。
省内18个县、市一路走下来,每个地方的文史委、市(县)志办是最让我难忘的地方。如果我们没有去翻阅,不知那些档案还会在那里沉睡多久?
最消磨耐性的是“扫街”,同样的话重复一千遍去问一个个皱纹满面的老人,我也不觉得厌烦,因为从他们不经意的一句话里,总能得到惊喜和欣慰。
记者王向前——
弹指已是70年当口,导演冯小刚将这段历史搬上银幕。电影是普罗大众文艺,它的上映或许能勾起社会对那段历史的回顾潮。媒体,不应缺席,更应该将那段历史的真实报道出来。
回忆那段历史,八九十岁的老人们毫不费力,可以看出,那段历史早已成了他们身体的一部分。
有人说,1942年的大饥荒河南死了几百万人。动身采访前,几百万的数字在我脑海仅仅是个数字,采访中,我却突然觉得这些数字是那么沉重。
在荥阳虎牢关村,长者张水林坐在我们面前,如讲述昨天的故事般讲述他的1942年故事。灾荒发生后,他的两个姐姐被送给别人作为童养媳,然后一家人踏上西行逃荒路。走到洛阳,觉得出去也不一定是活路,一家子又折身返回。结果,他的父母双双饿死,家中剩他一人。
记者肖风伟——
这是一段逐渐被淹没的历史。当年空白的历史还未来得及填写,那些逃荒亲历者就已逐渐离世。
在三门峡市采访时,曾听人讲,当年在黄河北岸有个日军的炮台,专门炮打南岸陇海铁路上的火车,不少灾民丧身日军炮火之下。
为了探寻这个炮台,我们驱车赶到了黄河北岸的山西芮城,多方探访都没找到其位置。到达潼关,采访多位灾荒亲历者后,我们最终锁定炮台的大致位置——山西芮城风陵渡。
在一个集镇找一个70年前的炮台,其难度可想而知。一路行来,四处打探,虽然在一步步逼近炮台,但具体位置依然模糊。
经过十几里路的雨中步行,我们来到了与潼关县城隔黄河相望的风陵渡口北面的山头,有村民说炮台就在山脚下。当我们来到山脚下时,黄河岸边一个商店的老人却说,炮台就在山顶上。
重回山顶后,我们在长达五六里地的山头上走了一遍,衣服湿透,浑身上下都是泥巴,但一直没找到炮台存在的痕迹。
下山返程时,我们仍心有不甘地一路打探炮台所在位置。在山脚下,两位老人证实,炮台就在山顶北边五六里地的村子里,那里有一个“大炮沟”,日军的大炮当年就架在那里,他们小时候都在炮台上玩过。
于是,我们又一次开爬刚刚走下来的大山。所幸的是,这一次我们如愿以偿。(本报记者 庄 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