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早年与二弟周作人合作写成的《惜花四律》,先前曾被收入十卷本和十六卷本《鲁迅全集》;后来要出十八卷本的新全集了,这四首诗是否收入,专家们曾经有过不同的意见,有人主张不必再收,因为这一组诗原作者是周作人,有人主张继续收录,因为这些诗是鲁迅大改过的(参见陈福康《〈惜花四律〉不能从〈鲁迅全集〉中删去》,《中华读书报》2002年7月31日)——最后还是收入了,列入《集外集拾遗补编》附录之二(《鲁迅全集》第8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538页)。
收进来当然是对的,这一组诗鲁迅加工的痕迹很浓,由此能得到很多信息,颇具研究的价值。关于是否收录此诗,后来还有一些纷争,大抵无关宏旨,可以不去多管;意气之争尤无必要,充其量也只是出版史的一点花絮罢了。
这四首诗的出处在《周作人日记》辛丑年后所附《柑酒听鹂笔记》中,题作《惜花四律步藏春园主人元(原)韵》,作者署“汉真将军后裔”;眉批则说:“都六先生(周作人)原本,戛剑生(鲁迅)删改”,又说“圈点悉遵戛剑生改本”(《周作人日记》上册,大象出版社1996年版,第294~295页)。所谓“汉真将军”,指西汉的著名将领周亚夫。《史记·绛侯周勃世家》云,周亚夫驻扎在细柳,天子前来劳军,前驱先到,进不了营门;稍后文帝本人驾到,还是进不去,于是——上(文帝)乃使使持节诏将军:“吾欲入劳军。”亚夫乃传言开壁门。壁上士吏谓从属车骑曰:“将军约,军中不得驱驰。”于是天子乃按辔徐行。至营,将军亚夫持兵揖曰:“介胄之士不拜,请以军礼见。”天子为动,改容式车。使人称谢:“皇帝敬劳将军。”成礼而去。既出军门,群臣皆惊。文帝曰:“嗟乎,此真将军矣!”
可知“汉真将军后裔”表明姓周,指鲁迅、周作人皆可。日记中这样署名,恰好表明这四首诗是他们兄弟亲密合作的成果。
在周作人的初稿上鲁迅改得很多,已近于重写,所以周作人后来提到这四首诗时,直接将它们称为鲁迅的作品(详见《旧日记里的鲁迅·辛丑二》,《鲁迅小说里的人物》,止庵校订,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293页)。现照定本抄录如下:
鸟啼铃语梦常萦,闲立花阴盼嫩晴。怵目飞红随蝶舞,关心茸碧绕阶生。
天于绝代偏多妒,时至将离倍有情。最是令人愁不解,四檐疏雨送秋声。
剧怜常逐柳绵飘,金屋何时贮阿娇?微雨欲来勤插棘,薰风有意不鸣条。
莫教夕照催长篴(笛),且踏春阳过板桥。祗恐新秋归塞雁,兰艭载酒桨轻摇。
细雨轻寒二月时,不缘红豆始相思。堕茵印屐增惆怅,插竹编篱好护持。
慰我素心香袭袖,撩人蓝尾酒盈卮。奈何无赖春风至,深院荼蘼已满枝。
繁英绕甸竞呈妍,叶底闲看蛱蝶眠。室外独留滋卉地,年来幸得养花天。
文禽共惜春将去,秀野欣逢红欲然。戏仿唐宫护佳种,金铃轻绾赤阑边。
据周作人眉批,第一首只有第一句和第二联是“原本”,而其中“茸碧”原作“新绿”;第七句的“不解”,原作“绝处”。第三首也是只有第一句和第二联出于原稿,其余都是鲁迅改写的。关于二、四两首无眉批,不知道是并无改动还是全部由鲁迅重新写过,估计是后一种可能性比较大,这里周作人完全未提“原本”如何。
就周作人眉批所说明的情况来看,鲁迅的改订占了很大的比重,而且用词更为讲究,例如“新绿”二字比较一般,而“茸碧”则更为形象直观,与上句中的“飞红”对仗关系也更佳。可惜我们现在看不到周作人的原稿,否则可以对鲁迅这一系列修改的用心有更多的了解。
《惜花四律》写爱花护花的心情颇为细致动人,这与他早年喜欢种花关系很大。三弟周建人先生回忆说,鲁迅早年“空闲时也种花,有若干种月季,及石竹,文竹,郁李,映山红等等,因此又看或抄讲种花的书,如《花镜》,便是他常看的。他不单是知道种法,大部分还要知道花的名称,因为他得到一种花时,喜欢盆上插一条短竹签,写上植物的名字。”(《鲁迅先生小的时候》,《回忆大哥鲁迅》,上海教育出版社2001年版,第2页)鲁迅对花草的兴趣维持了很长时间,在南京读书期间曾写过若干关于花木方面的札记,至今还可以看到两则《莳花杂志》(现亦已编入《集外集拾遗补编》附录二)。他从日本回国以后,又恢复了对于植物学的爱好,抄录和校勘了不少有关的古书,如《南方草木状》、《园林草木疏》、《洛阳花木记》、《何首乌录》、《金漳兰谱》等等(参见顾农《早年鲁迅与草木虫鱼》,《上海鲁迅研究》2008年秋季号,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08年10月版);这些可以说都是《惜花四律》的延伸和发展。
从鲁迅早年与周作人合作的这四首七律还可以看出鲁迅青年时代的旧体诗功夫,对偶的句子安排得很是工整到位。鲁迅后来在《南腔北调集》的《题记》里提到这个书名的由来,又说用这名目也有“准备和还未成书的将来的《五讲三嘘集》配对”的意思,接下去又道:
我在私塾里读书时,对过对,这积习至今没有洗干净,题目上有时就玩些什么《偶成》,《漫与》,《文章秘诀》,《捣鬼心传》,这回却闹到书名上来了。这是不足为训的。
这样的积习,现在绝大部分知识分子乃至作家、诗人已经不再有了。能对对子或写几首旧体诗的人往往很自豪,尽管对得如何写得如何又是另一个问题。这正如现在的高考作文,偶有学生用文言文来写,往往能拿到高分;至于他那文言文是否真的上路,又是另一个问题一样。鲁迅说的“不足为训”,颇堪深长思之,这不能单纯地看成只是他的谦词,对对子能学会固然很好,而普遍提倡已无必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