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易》是中华文化的元典,是探究宇宙人生规律的奇书。先秦诸子百家是中华文化的源头,而儒、道两家都尊奉《周易》为经典。在其后两千多年的封建时代,统治者大都内用黄老,外示孔孟,儒、道两家成为中华传统文化的主流。
《石头记》又名《红楼梦》,是诞生于封建末世的文学巨著。它为我们描绘出一幅18世纪中国社会的全景图。内容涵盖中国封建社会物质文化、制度文化、精神文化三个层面,是对中国传统文化的全面地回顾、总结和艺术再现,而这种回顾、总结和艺术再现都带有批判性。因此,人们赞誉《红楼梦》是中国封建社会的百科全书。
《红楼梦》与《周易》相隔几千年,却有一条文脉贯通。清代红学批评家太平闲人张新之开创以《周易》评批《红楼梦》的先河。他在第三十七回夹批说:“作者胸中先有《易》,而后有是书。”宇宙万象虽然变化无穷,但是确有原则。《易·系辞上传》所谓“一阴一阳之谓道”,讲的就是这个原则。《红楼梦》第三十一回用相当大的篇幅描写史湘云、翠缕主仆论阴阳。第五十二回写宝钗想邀诗社,设四个诗题、四个词题,第一个诗题便是《咏太极图》。这些是对《周易》哲学的直接探讨。清代乾嘉时期著名学者章学诚在《文史通义》中说:“六经皆史而《易》为之源。” 《红楼梦》写贾府先代宁国公叫贾演,荣国公叫贾源,两名合起来是演源。五行以水为源,故宝玉以水为女儿设象,演绎女儿;贾府以史为源,故演绎以史派生出的四大家族。演史就要演《易》。可见《红楼梦》一书处处显见《周易》之精髓。
为《妙复轩评石头记》作序的清代紫琅山人称赞太平闲人的评批“能得其(红楼梦)指归所在”。另一位作序者鸳湖月痴子称赞太平闲人的评批“能括出命意所在”,“似作者(曹雪芹)无心于《大学》,而(张新之)毅然以一部《大学》为作者之指归;作者(曹雪芹)无心于《周易》,而(张新之)隐然以一部《周易》为作者之印证。使天下后世直视《红楼梦》为有功名教之书,有裨学问之书,有关世道人心之书,而不敢以无稽小说薄之。即起作者(曹雪芹)于九京而问之,不引(张新之)为千古第一知己,吾不信也。”
如今,徐绪乐、高铁玲夫妇继承以《周易》评批《红楼梦》的衣钵,撰写《〈石头记〉指归》。书名的寓意十分明确,即是“索隐、注释《石头记》的文化源头”。太平闲人评批《红楼梦》采用的是点评形式,而“指归”扩点为面,采用的是议题形式。点评可以点广而评不深;议题可以议深而题不广。议题何止百千?《易·系辞上传》:“大衍之数五十,其用四十有九。”“指归”作者遵从《易》道,取数突出读原著之用,选择四十九题,立一家之言。点评与议题正相辅相成。
“指归”的凡例就很精彩。如开头讨论书名,说:“《三家评批本〈红楼梦〉》第一回,先云书名有四,《石头记》、《情僧录》、《风月宝鉴》、《金陵十二钗》;第五回,方点明一名《红楼梦》。《脂评庚辰本》第一回,有‘ 至吴玉峰题曰《红楼梦》 ’句,五名一齐表明。”清代红学评批家大梅山民姚燮夹批:“此书亦可名《还泪记》。”“指归”作者指出:“是书既为石头所记,书名当为五。‘五’为五行之总括,又为中、土运化之数。”“书名只可五、不可六,此五为《易》土之数理。”随后又说:“《艮》为山,为小石。宝玉乃补天之顽石,能大能小,小能‘缩成扇坠一般’、‘衔在嘴里’,皆为小石之象。石为头,头为首,红楼一梦,石头自言‘石头所记’,是书有五名,第一正名首当为《石头记》 。”作者的议论令人信服。我以为,这正是书名为《〈石头记〉指归》,而不叫《〈红楼梦〉指归》的原因。
“指归”的议题更是精彩纷呈。但限于篇幅,只能举两个小例子。
其一,《红楼梦》第一回写甄士隐家遭橫祸前,曾在家招待近邻穷儒贾雨村,“方谈得三五句话,忽家人飞报‘严老爷来拜。”’由此生出议题:“百家之姓,何姓不可,为何来客偏偏姓严?严老爷又为何而来?”作者说:本人曾在拙著《诗评易注红楼梦》中讲“甄士隐(出家),演一《遁》卦。”雨村、严老爷和甄士隐交往,也就是和《遁》交往,雨村、严老爷必和《遁》卦有关,寻踪觅迹,观《遁》卦。《遁》卦象辞云:“君子以远小人,不恶而严。”原来严老爷之“严”,由《遁》卦象辞而来。所以“严”,君子以远小人而自严。君子不怒而威,不恶而严,故为老爷。“严”亦有师道之品位,师道尊严。师为教,故严老爷为施教而来。“严”谐音通“言”。严老爷此来专为言教。教什么?《尚书》云:“知人则哲。”严老爷此来可谓教导知人的哲学。告诫甄士隐远离小人,要严肃对待小人、划清界限,而小人就是甄士隐家先来之客——贾雨村。……贾雨村当官,人呼贾老爷。这个贾,便是假,不是真老爷,而是假老爷,是拨恶于民的坏老爷。作者在下边还写道:《红楼梦》用词造句四通八达,“严”又预示灾难将临。《甲戌》、《戚序》、《甲辰》本均有相同的脂批:“(严)炎也。炎既来,火将至矣。”严老爷造访之后,甄家先是丢失女儿英莲而祸起(霍启),祸不单行,接着是大火焚家,这两把恶火(丢孩子为着急之心火),为一“炎”字。一阴火、一阳火也。更重要的是,贾雨村当官登场,严酷之恶官来也。阅此评议,可以让读者明白,《红楼梦》遣词造句皆遵从《易》道。要读懂《红楼梦》,非逐字逐句慎思量不可。
其二,《红楼梦》第四十八回写香菱拜黛玉为师学作诗。黛玉让她先看《王摩诘全集》,并借书给她。香菱看罢还书,从王维的《使至塞上》、《送邢桂州》、《辋川闲居赠裴秀才迪》三首五律中摘录三联,与黛玉讲究讨论。这三联诗句都有“落日”或“日落”一词,从而引出“落日”隐义的议题。作者评议:王维这三首五律,第一首写的是出汉入胡的塞上风光,伴随“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的空旷,引发强烈的故土留恋;第二首写的是送友到京口下洞庭时景色,伴随“日落江湖白,潮来天地青”的冷清,触动无限的伤感;第三首写的是作者隐居的环境,伴随着“渡头余落日,墟里上孤烟”的淒凉,感受的是难言的孤寂。这留恋、伤感、孤寂的心境,何尝不是从小被拐、被卖的香菱挥之不去的伤心,也是黛玉压抑的心境。曹公引诗服务于小说人物是很巧妙的,如果说借象喻理是《易》道的一大特征,那么,曹公设计小说人物借诗抒情当是《红楼梦》一大发明。然而最重要的是,香菱引王维三诗三联中,均有“落日”或“日落”一词,清代红学家张新之评论,“落日三,香菱三引诗,三‘落日’,岂别无所念,而只念此三联乎?”作者敬佩太平闲人读书仔细,观察入微,并作出解释:“日”为纯阳,这“日落”或“落日”,是“日”运行的一种趋势,是圆道循行中的一阶段过程。日升为由《坤》至《乾》,为阳进阴退之“息”;日落为由《亁》至《坤》,为阴进阳退之“消”;两者合之,恰恰就是《十二消息卦》。“日落”或“落日”的阶段是由《乾》至《坤》,即阴进阳退的阶段,也恰是贾府由兴而衰的阶段,这正是《红楼梦》以悲剧作结局的易理根据。香菱是贾府的局外人,又是贾府的亲戚,对这种趋势,旁观者清。曹公为香菱安排诗句有三“日”之“落”,是暗示贾府由兴而衰的趋势,以《易》变警醒世人。太平闲人张新之曾有夹批:“三阳下断,在卦为《否》,演破败之势无疑。”作者肯定张君用《易》解释的原则和结论,但指出张君运用《易》象不确切,日落或落日为阴,不是“三阳下断”的问题。《否》还有三阳在上,《否》是阴阳不交的天象。而“落日”或“日落”是演乾至坤的趋势或纯阴之象。这正是:“引诗三落日,天意出无心。兆象阴衰至,村言可酌斟。”我以为,“指归”作者的分析十分精辟。
《〈石头记〉指归》是对《石头记》文化源头的求索。这种求索对于热爱《红楼梦》的广大读者来说,其价值有两个方面:一方面它是很好的辅导书,可以引导读者读懂这部文学巨著,步入《红楼梦》的殿堂;另一方面是加深读者对巨著作者曹雪芹的认识。笔者本人过去只认为曹雪芹是一位文学巨匠,读过“指归”后认识到曹雪芹不仅是文学天才,而且是哲学圣手。正像刘再复先生所说的那样,曹雪芹 “没有哲人相、玄学相,所有深邃的形上思索都蕴藏在意象性的表述之中。其对宇宙人生的柏垃图式的洞察与把握,全含蓄在《红楼梦》的情节与人物里。” 曹雪芹精通中华传统文化,是真正的国学大师。
(《〈石头记〉指归》,徐绪乐、高铁玲著,知识产权出版社2013年1月第一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