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世界美术史的经典图景当中,“文人画”这个概念似乎很难寻找它的位置:它不是由画材、题材、风格或是任何一种清晰明白的类别所限定的。然而,这种在中国存在了一千年的艺术类型,却在它生长的每一个朝代,接受着那时最负才气的画者的朝圣和赋彩。文人画,它生发的魅力何在?它孕育的根源又何在?朱良志教授的新作《南画十六观》,为今人缓缓解开文人画的面纱,让她持守的真性终可见诸世人。
书名中的“十六观”,取自佛教中入真实法门的十六种观道。文人画的发展过程中,衍生出许多经典的观念,这些观念,业已成为读画者秉持的规物。但经典也常常就是遮蔽真实的迷障,佛经云“不破不立”,读者若要“观”本书真意,亦须知作者要撕破怎样的重重迷障。
一破“历史”之障
正如美国学者卜寿珊《中国文人画:从苏轼到董其昌》的书名,文人画史一般上溯提出“士夫画”的苏轼,至元四家进入全面成熟期,晚明时,董其昌将“南宗”文人画与“北宗”的院体画划清了界限,也最终奠定了文人画的理论基石。而本书作者所选取的十六位画家,从元代四大家之一的黄公望始,至清代中叶扬州八怪的金农讫,突破了传统文人画的时间限制。这种选择缘于本书的基本观念:文人画是内心之画,是性灵之笔,因此,它也就必然与历史现实的发展脉络之间,存在着张力。
近来从欧美风靡至国内的艺术社会史研究,更将文人画的关注重点,放在画家的家庭背景、社会身份和交际网络中间,试图描述绘画是如何生产并传播的。本书针对这种风尚特别指出,这种方法,固然可看到文人画的外围问题,但是并不能从根本上回答,文人画的内涵是什么,这些画家作画的意义又何在。
次破“题材”之障
在一般印象中,文人画常常归为“山水”一题。可写“胸中丘壑”的山水画自宋以来便已成文人追寻林泉意趣的首选,董其昌所言的“南宗”画家更无一不是以山水见长,似乎不画“山水”无以“文人”。这种现象,在晚明有了一次大的突破。朱书中所及的画家中,青藤、白阳、陈老莲、八大山人和金农均不以山水为擅。胸中之丘壑,未必是物象之山水;文人画之丰富,从不落入题材的窠臼。
后期的文人画家,如唐寅和陈老莲,喜选用历史人物作为表现对象。如果将其作为“历史画”来看,则很难与文人的真性联系起来。朱书中的《唐寅的“视觉典故”》一节,专门谈到,文人通过对典故的视觉呈现,并非是要“再现”一个历史场景,而是要画自己的感觉,故事只是“感发心灵的契机”。
三破“笔墨”之障
对文人画的经典看法,笔墨是判定文人画的重要标准。如董其昌偏爱“米家山水”和“倪黄笔意”,便将这种笔墨风格树立为“南宗”正脉。而本书选取的每一位画家,均开创了笔墨上的新风格:有黄公望的“浑成”,倪瓒的“幽绝”,也有南田的“乱”,金农的“金石气”,徐渭将墨色淋漓作为人间游戏,陈老莲则用工笔重彩体味高古真境。文人画笔墨之丰富,是每一位画家自性的表现。而那些墨守成规,以经典为圭臬的画者,则难以成一代大家。
四破“图像”之障
在西方艺术史的脉络下,“图像”是最重要的研究对象。图像以视觉为基础,故又生出“视觉研究”的新课题。朱良志教授指出,可视的空间与文人画所要展现的视觉空间是背离的,而图像的线索常常并不能表现出作品的意义所在。在西方的绘画中,乔托笔下的和委拉斯贵支笔下的羔羊具有同样的宗教象征寓意,但在文人画中,沈周笔下的一朵落花,陈老莲《杨升庵簪花图》上的头上花,和八大《涉事》中的压册小花,意义并不相同。文人画属于内在之“文人”,而非外在之图像;它是一个生命的全体,作者运用了每位画家的题跋、诗文以及书画作品等大量文献,塑造出“画”背后的“文人”的一个形象的整体。
破障之后,真义自立。
一立其品格
何为“文人”的内在?如果简单用“士夫气”这样的语汇,容易陷入自我阐释。朱书以细腻流畅的文笔,将文人画中的文人品格娓娓道来。黄公望的“浑”既有画面上的苍莽不失灵动,又有深受全真教影响的画家本人性情中的豪逸不失理序。沈周画面的淡淡忧伤,不是情绪化的悲喜,而是褪尽铅华、三教合一的沉静平和。还有“思清格老”的吴历,“金石朴拙”的金农,都透过其笔墨,显露出他们内心的品性。观其画,实可见其人,非见其面容,乃见其气质和心性。
二立其思想
思想是文人画的源泉,自摩诘以来,历代文人画家所接受的思想藻雪,不能以正统的儒学思想史来统括,佛道的经典,可能并没有全面进入历史的主流话语,但个中精神,始终在滋育着文人的血脉和灵魂。如陈道复的“幻”,受到佛道合一的思想浸染,董其昌的“无相法门”则以自然为体,以禅宗为理,浸透入他对世界实相的深切思索。又如吴镇的渔父一节,看上去只是文人画中传统的隐逸母题,然他用“水禅”的觉悟,破除那种避世的隐士态度,他在浩渺烟波中,在一无藏之处,体味生命永恒的平宁。而躲避离乱的八大山人,却反复在书画中言及“涉事”,这是受到曹洞宗“涉事涉尘”思想的启迪,他与世界相亲,在此间行走,于尘寰悟道。本书提出,文人画不仅在“感”,更在“思”,是一个由“感”至“思”的升华。
三立其境界
文人画尚“境”。境并非是物象的呈现,而是超脱于时空之外的澄明之境。作者提出白阳“草草点就,萧疏空远”的境界,陈洪绶“高古奇骇,脱略凡尘”的境界,龚贤的“千岩万壑,荒天古木”的境界,倪云林的“幽深静绝,寂寞孤冷”的境界,皆指此意。他们的画面,看似是以位置和笔墨表现出广袤浩渺的空间,但其终极的理想,是呈现一个“心灵体味的世界”,是“体验中的生命实在”。
四立其真性
所谓真性,不以可分别的标准和价值来判断,从绘画的角度,就是不以形似和笔墨为轨物,是真正超越“骊黄之外”的本来面目。文徵明则用最平易不饰的笔墨,如一湾浅浅清溪,诉说着人性中的真切。徐渭以醉梦迷狂的“墨戏”,描绘了生命无可奈何的警醒剧。南田在古木枯藤、寒烟乱草中,体味着至静至深的“宇宙元真气象”。而石涛则大胆背离南宗“平和淡雅”的审美,以又“躁”又“硬”的画面,酣畅地挥洒他“一画”与“无法”的自信。中国的文人画,究于其品格,启于其思想,化于其境界,而终究归于其真性,归于生命意义的自见。
正如朱书指出的,中国绘画并非沿着风格的逻辑发展,而是从“得势”到“得韵”,再从“得韵”到“得性”。这十六位展露“真性”的画家,没有依循绘画发展的逻辑化过程在行走,因此,本书与一般的艺术史写作的脉络和方法有着很大的差距,在最初的阅读阶段,或许会有历史线索的模糊感,但这正是作者所刻意营造的。作者认为,这些画家之间,固然有前后的联系和影响,但这种联系并非笔墨形式的摹仿,而是对真性的追索。他们,仿如在静默中,观看一朵永远不落的莲花。不久,它也会在读者的心底,缓缓盛开。
(《南画十六观》,北京大学出版社2013年7月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