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如果我们认真考察一下先秦道家对于“寿命生死”问题的看法,就不难发现上述观点并非道家宗旨。在《老子》中,虽然没有直接讨论人的寿命生死问题,但从其一切均不得违反自然规律的宗旨观之,是不可能相信长生不死的,即所谓:“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天地尚不能久,而况于人乎?” [⑥] 而成书于其后的《庄子》,对于生死乃自然规律这一点,则有较明确的说明,如:“终其天年而不中道夭者,是知之盛也”;“死生,命也。” [⑦] “生之来不能却,其去不能止。” [⑧] 在《庄子》借寓言、故事阐发道家思想的表现形式中,虽然提到寿限“上及有虞,下及五伯”的彭祖;在南伯子葵与女偊的对话中有“子之年长矣,而色若孺子,何也” [⑨] ;肩吾闻于接舆言:“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肤若冰雪,淖约若处子” [⑩] 等等,但不能将这些描述作为道家追求长生不死的例证。因为道家引用这些故事传闻,目的在于说明凡事不可刻意追求,即所谓“世之人以为养形足以存生,而养形果不足以存在,则世奚足为哉” [11] 。另外,《庄子》在以封人与尧之名写成的对话中,更加明确地表达了道家“不知说(悦)生,不知恶死”,方为“真人”的思想:
封人曰:“寿、富、多男子,人之所欲也。女独不欲,何邪?”尧曰:“多男子
则多惧,富则多事,寿则多辱。是三者,非所以养德也,故辞。” [12]
类似的言词还有许多,但均说明了一个事实,即先秦道家作为一种富含哲学内容的思想体系,不仅原本不存在追求长生不老、得道成仙的思想,而且与这种思想还是相互对立的。道家关于养形不足以存生的见解,或“方生方死,方死方生” [13] 等关于生命现象的阐说,并不仅仅在于要人们懂得追求不死成仙的荒谬,而更重要的是借助“死生”这一最能反映自然规律无法抗拒的事实,去说明自然规律和“道法自然”的思想宗旨。
道家是主张“保身”的,但这一概念同样不包含追求长寿的含义。《庄子》曾以舜让天下于子州支伯,而子州支伯却以“予适有幽忧之病,方且治之,未暇治天下也”却之,和子华子以“两臂重于天下”劝昭僖侯莫争邻国之地等事例,说明“此有道者之所以异乎俗者也”,“能尊生者,虽贵富不以养伤身,虽贫贱不以利累形”,不可“见利轻亡其身” [14] 的价值观念.
若参之以《韩非子·显学》中有关“身”与“寿”的议论,则更能清楚地看到这两个概念的差别:
今或谓人曰:使子必智而寿,则世必以为狂。夫智,性也;寿,命也。性命者,非所学于人也。而以人之所不能为说人,此世之所以谓之为狂也。
今有人于此,义不入危城,不处军旅,不以天下大利易其胫一毛,世主必从而礼之,以为轻物重生之士也……今上尊贵轻物而重生之士,而索民之出死而重殉上事,不可得也。
尽管在言及“保身”思想时,必须要考虑到杨朱学派的影响,以及《庄子》外篇、杂篇的一些内容是否出于后学之手等问题,但有一点是十分清楚的,即无论是道家的“保身”还是杨朱的 “贵身”,原本都是对人生价值观的阐发。至于说杨朱后学与道家后学如何将这种身与天下孰轻孰重的价值观念改造成清心寡欲、长生久视的养生理论,则将在后面讨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