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自己也念书。后来,我们的声音便低下去,静下去了,只有他还大声朗读着:“铁如意,指挥倜傥,一坐皆惊呢~~;金叵罗,颠倒淋漓噫,千杯未醉嗬~~”我疑心这是极好的文章,因为读到这里,他总是微笑起来,而且将头仰起,摇着,向后面拗过去,拗过去。——《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
《鲁迅作品精华》 鲁 迅 著 杨 义 选评 三联书店
中国社科院学部委员、澳门大学讲座教授杨义所选《鲁迅作品精华》近日由三联书店出版,作者为此书写了近20万字的评注,文辞华美,体味甚深。读到他在三味书屋教书先生寿镜吾吟诵“铁如意,指挥倜傥,一坐皆惊呢~~;金叵罗,颠倒淋漓噫,千杯未醉嗬~~”处所写按语,不禁心有所感。杨义说寿老先生读得物我两忘的情形,是“旧时学塾中难得一见的奇观”,并称鲁迅所言“疑心这是极好的文章”,实则是日后“对老师文学趣味平平的调侃,却是带着温情的微笑的调侃”。此一细处,可窥数十年鲁迅研究之沉浮。
铁如意的作者究竟是谁?着实曾让研究者费过一番气力。新中国成立后,有关鲁迅生平的资料大量结集。同在三味书屋读过书的周作人觉得这两句可能来自清代骈文家吴锡麟,而许钦文、周建人以及寿洙邻的回忆文章则未提此文出处。张能耿对鲁迅亲友的系统访谈,亦无线索。不过,随着上述资料的普及,寿老先生的性情却为人们了解。最为重要的是无意功名,拒教八股文,对汉魏六朝文章情有独钟,往往亲手录下,在下午学生放开喉咙读书时,自己也高声朗诵;教学督导虽严,却对学生甚好,即使偶有惩罚,也不过如周作人所说“蒲鞭示辱”之意。总之,着实担得起“方正、质朴、博学”之声望。
1959年少年儿童出版社的《鲁迅作品选》,说此句出自明代贾凫西的《木皮散人鼓词》。贾凫西愤世嫉俗,是正面文章反面读的高手。误认为这两句出自此人,恐怕也非偶然。寿老先生认可“宰相合肥天下瘦”的说法,曾因儿子应考之举大动肝火。鲁迅的祖父介孚公有骂世之癖,昏太后、呆皇帝等言辞全无忌惮,故人人避之,寿镜吾却欣赏他的耿直敢言。注者的误植,可能恰受老塾师形象的影响。
1961年人民日报刊载了林辰的《鲁迅与三味书屋主人》一文。林以考证严谨著称,对这两句也颇为留心,诚恳地说自己并不知道出处,但他已经看了寿镜吾留下的两篇文字——发起诗社时的序文及为乡邻酬唱集写的题辞。林辰说,“就文章论,实在不能说怎么好”,但可以“看出作者的面目和他的文学趣味”,并颇有见地地指出,寿镜吾“喜欢朗诵‘铁如意,指挥倜傥……’那样的文章,和他自己笔下的这种文体,我看是很有关系的”。
此后十年,这两句的出处仍未落实,寿老先生的形象却一落千丈,蜕变为一个“体现孔孟之道的、不学无术的腐儒”;三味书屋则与百草园对立,成了“禁锢儿童身心发展的樊笼”。但研究者对于铁如意的兴趣并未断绝,仍有人在默默追索。1972年,在北师大任教的朱金顺向唐弢请教此问题,唐弢疑心是“明清制艺文里的一联”,准备“从梁章钜的《制艺丛话》里找找线索”。几天后,唐弢在查阅了《鲁迅的故家》后,受吴锡麟一说的启发,回信说:“此联必是清人骈文里的”,并考虑到“清末风行骈文(受章太炎学说影响),出过许多骈文集,与八股相抗衡”。他认为,除吴鼐辑的八位清代骈文家外,可能还要包括陈维崧、胡天游、汪中等人,“要查,是一定可以查出来的”。同年年底,鲁迅研究者陈鸣树亦写信问到此事,唐弢当时已经查毕吴锡麟和胡天游的文集,也就此联出处问过同在文学所工作的钱钟书等人,钱建议翻翻《同馆律赋汇抄》。在1973年4月的一封回信中,唐告诉陈,自己准备再细查一下陈维崧的集子。
之后的情节有点儿峰回路转的味道。1973年10月,南开大学的李何林受北京市教育局之约为中学教师做了三天讲座,讲稿以《鲁迅的生平及杂文和十五篇鲁迅作品的问题试答》广为印发。谈到铁如意时,李说这是清朝末年武进人刘翰的《李克用置酒三垂岗赋》中语,载王先谦所编《清嘉集初稿》;并指出“铁”原作“玉”,“颠倒”原作“倾倒”。李的讲稿虽时代印记明显,但他坚持百草园“不是生产斗争和阶级斗争的课堂,不过是能引起儿童乐趣的地方”,放在当年已属难得。
1975年山东师院的薛绥之对李何林的《试答》提出商榷,提到此文是扬州师院的同志查到的。1979年,薛绥之将此文修改后收入《鲁迅作品注解异议》一书,进一步介绍了南菁书院刊印《清嘉集初稿》的情况,明确说此文献是扬州师院的章石承在1973年找到的。此文还捎带提到,南菁书院出版的四十余册丛书,鲁迅均曾购阅。
写到这儿,铁如意的作者水落石出,发现者的荣誉权也已明确;但在资料搜集基本靠“眼到手到心到”的时代,谁先找到带有很大的偶然性;随着古籍数字化工作和鲁迅藏书研究的展开,出处的落实只是早晚问题。资料的考证,归根到底是为了阐述的合理,让研究深入而近人情,这才是学者功力的体现。
唐弢晚年在《鲁迅传》中写到,寿镜吾爱读刘翰的赋,并非偶然。清人论文学,多宗桐城;但清代崇尚考据学,对桐城义法又不以为然。《文选》派更嘲讽桐城派的起承转合,无异八股。阮元作为清代朴学大师,在任浙江巡抚期间,设立诂经精舍,大大影响了两浙文风,后至李越缦、章太炎更有拓展。寿镜吾虽不过一介塾师,但也爱读魏晋六朝文章,足见此派在浙江绍兴影响深远。鲁迅幼从寿镜吾,以后又请益于章太炎,耳濡目染,对魏晋文风表示好感,在艺术上有所吸收创造,恰顺理成章。短短两联文字,上至清代学术大势,下至鲁迅的师承关系,谈得举重若轻,着实让人击节称赞。可惜这部《鲁迅传》未能完成。
今读杨义所注选本,批注取精用宏,其中深谙人情物理处,全然是唐写《鲁迅传》时的风度。唐弢生前特称赞杨义在学术上所下“硬功”;而杨义的文字又常带魔力。学人代有传承,而学问之道一以贯之。本文开头所引杨义语,说“疑心这是极好的文章”云云,是鲁迅日后对“老师的文学趣味平平”温情而善意的调侃。增田涉在《鲁迅的印象》中提到,“他(鲁迅)还说,祖父由进士而成为翰林是经过国家最高考试的,大概可说是有学问的人吧。他是受过这样的祖父的许多责备的,但是后来他做了教育部的官员,有机会看见部里保管的从前进士的试卷,他从其中发现祖父的文章而把它读了,而那文章并不高明。”增田涉说,他觉得这显示了鲁迅不服输的性格。其实,“进士卷”和“铁如意”这两个故事有点儿相映成趣,它们展现了更年轻的一代回忆与自己有血缘或文化关联的长辈时,那份永久的童心和成长的感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