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滕固美术史论著三种》,滕固著,沈宁编,商务印书馆2011年11月第一版,26.00元
整理旧籍,最大的乐事便是发掘尘封多年的名篇名著。为之梳理、编排、校订的过程,仿佛亲手拭去沉积于珍玩的厚厚尘土,还以本来的色泽与纹理。于我而言,编辑《滕固美术史论著三种》,便是这样一次“发现之旅”。
滕固,字若渠,是民国时期美术史研究大家,曾于1938至1940年间担任国立艺术专科学校校长。滕固先生的最大贡献,是为传统美术史研究注入了现代学术眼光。现代中国最早一批的美术史,其作者大多是兼授美术史课的画家,滕固是为数不多的专业美术史研究者,并且接受了西方艺术史的系统训练。他生前撰有大量学术文章及论著,其中《中国美术小史》与《唐宋绘画史》两种,最为人所熟知。
滕固先生交友甚广,钱锺书先生便是其中一位挚友。滕固曾有诗相赠:“十九人中君最少,二三子外我谁亲。”抗战期间,钱锺书离开云南时,也曾赋诗一首相赠。1941年滕固去世后,钱锺书作四首五言古风《哀若渠》以为悼念,“抚棺恸未得,负子子倘知”、“感旧怆人琴,直须焚笔砚”等语尤见其痛。
滕固先生命途多舛,1941年便因脑膜炎而告不治,英年早逝,可惜其著述大都未经结集出版。直到本世纪初才由沈宁先生精心整理,陆续出版了《滕固艺术文集》、《挹芬室文存》、《被遗忘的存在:滕固文存》。
有鉴于滕固先生在美术史方面的卓著贡献,《中华现代学术名著丛书》特别邀请沈宁先生编选了《滕固美术史论著三种》一书。本次出版的一大特点是:书中除收录滕固《中国美术小史》与《唐宋绘画史》两种知名代表作外,还收录了一篇极为珍贵的论文——滕固在德国学习艺术史时所撰写的《唐宋画论》。
1931年,滕固进入德国柏林大学学习艺术史,毕业时的博士论文题目是Chinesische Malkunsttheorie in der T’ang und Sungzeit(唐宋画论)。这篇用德语写作的博士论文长期不为国内学界重视。2005年范景中先生将其影印,收录在《美术史与观念史》第IV集。不过,德语原文依旧是阅读的障碍,乃至于有论者认为此篇论文与滕固先生另一部中文论著《唐宋绘画史》在主题上并没有太大差别。
事实上,这篇长期被忽视的论文,意义非同寻常。它呈现出滕固先生接受西方现代考古学、风格学的理论方法后,在研究实践中的巨大转变。更为重要的是,正如此书导读作者陈平教授所言,这是我国学者以现代学术规范和眼光撰写的第一部美术史研究成果,使用了崭新的方法来整理中国传统画学文献。“现代研究已不满足于画学文献的抄录,而是要寻绎出理论与理论之间的联系、对立、传承和转变,并以绘画实践予以证明。”
其与滕固先生的名作《唐宋绘画史》相比,可说是更进一步。《唐宋绘画史》主要是对画家、画作及流派的分析,而这篇博士论文则进一步关注唐宋时期的画论,更偏重于对理论与风格的讨论。《唐宋绘画史》虽然出版于1933年,但研究者王洪伟曾考辨此书“底稿”的成型年代应在1926年左右,其雏形要早于滕固的博士论文,当然之后也经历了修改与增补。所以滕固的这篇德语论文,可说是其接受西方美学和美术史教育之后最直接的研究成果,也体现了其对美术史更为成熟的思考。
滕固在这篇德语论文的开篇处,便说明了撰写此文的缘由:当时对中国艺术理论的研究尚处于探索阶段,且都出自欧洲与汉学家之手,中国本土的研究尚是一片空白,他希望能在中国自己的文化背景下,系统“展示中国唐宋时期的艺术脉络”。为此,他还特意说要与日人金原省吾的《支那上代画论研究》“决一高下”。
论文全篇分为五章:第一章“前史”简要介绍了中国绘画理论的兴起;第二章“批评家的艺术理论”着重于艺术史学,分析了朱景玄和张彦远在绘画史观和写作方式的巨大进步;第三章“画家的美学理论”,从美学角度来谈荆浩和郭熙的绘画理论;第四章“士大夫的艺术理论”,讨论的是宋代士大夫画家的绘画观念;第五章“馆阁画家与士大夫画家之辩”,则为读者呈现了宋代两种不同绘画观念的冲突。文章的谋篇布局与传统的画史画传大不相同,其特点与价值,正如陈平教授所介绍的:“他对理论家个性的生动描述,对理论前后贯通、深入浅出的阐释,以及文化史的联想,使讨论显得十分丰满,远非同时期一般画学著作可以相比。”
这篇论文由柏林国家美术馆屈梅尔教授、柏林大学艺术史研究所所长布林克曼亲自审阅并点评。布林克曼在点评中提到:“滕固对于中国画的阐释,具有甚高的价值,在我所读到有关中国画的论著中,他的阐释是最美的。”滕固因这篇论文,在短短两年时间里便顺利毕业,也成了当时一大新闻。《艺术旬刊》报道此事时说:“柏林大学考美术史考古学学位本甚谨严,彼邦学者少则五六年,多则十余年尚在候选,而滕博士竟以二三年之功获得之,且中国人得此学位者自滕博士始,实为国际无上之荣誉。”
然而这篇重要的美术史论文,因语言的障碍,长期无人知晓。幸而,有心人常有,包括沈宁先生在内的多位学者一直关注此文的翻译工作。后经范景中先生交由时在中国美术学院攻读硕士学位的张映雪,将这篇珍贵的论文翻译成了中文。因为论文中用德语摘引了大量中国古代画论,回译工作难度很大,此次沈宁先生还特地邀请了中国美术学院的毕斐教授担任校订工作。
毕斐教授首先关注到了版本的问题:滕固先生此著为其于1932年提交的博士论文,曾刊于Ostasiatische Zeitschrift(《东亚杂志》)上,后又由柏林Walter de Gruyter出版公司于1935年发行单行本。单行本较博士论文原本略有几处不同,比如文章副标题“一次尝试性的史学考察”,便是单行本有而博士论文无的。张映雪的译文是根据博士论文翻译而成,毕斐教授提出愿以后出的单行本做参照进行补校,以求更准确地呈现滕固先生的原意。
校订工作的最大难度在于引文的回译,这需校订者对传统画论文献了如指掌。而此书回译的一大难点又在于,由于民国学术引用经典古籍一般不再详细注明版本出处,所以文中所提到的朱景玄、张彦远、荆浩、郭熙、苏轼、韩拙、邓椿等传统画论名家的引文,皆无出处。全文引文的回译,全要靠译者、校订者自己来追根溯源,其中难处犹如大海捞针。毕斐教授专攻中国古代美术文献、中国美术史学史,他撰写的《历代名画记校笺与研究》更是深受学界好评。由他来担任校订工作,大大保证了译文的质量。
除了回译工作外,毕教授还极为细心地完成了不少校勘工作,不仅对原文中关于《后汉书》、《广川画跋》等文献的引文出处进行了校正,也对于滕固先生对《历代名画记》的一处误用进行了说明。校订工作极为繁琐,前前后后共三易其稿。论文共六万余字,却花去了整整五个月的时间。改花了的稿纸上,记录下了一位学者认真、严谨的校订手迹。
如今,这篇被尘封多年的珍贵论文,经由沈宁先生、范景中教授、张映雪女士、毕斐教授、陈平教授的“接力”,终于呈现在了读者面前。它不仅有助于读者更进一步了解这位中国美术史研究的先驱,更重要的是,它呈现了中国美术研究在现代学术转型中所发生的变化和取得的成就,为我们认识中国美术史提供了一篇极有分量的研究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