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蠡园惊梦》,曹可凡、宋路霞著,上海交通大学出版社2015年3月第一版,49.00元
4月25日,曹可凡与他的家人来到位于无锡市蠡湖之滨的蠡园。他们的祖上设计、建造了蠡园。这次“回家”,曹可凡也带来了新作《蠡园惊梦》——一部打磨了四年的自家的家族史。
《蠡园惊梦》是曹可凡与家族史专家宋路霞合作完成,完整记录了120年间曹可凡家族五代人的生活变迁。其中最重要的故事,是曹可凡的曾外祖父王尧臣和其弟王禹卿,白手入沪,在内忧外患的时政环境下,在上海滩一步步站稳脚跟,整个家族逐渐发展壮大……
日前,记者专访了曹可凡。
读书报:请问你们写作这部家族史作品,材料从哪儿找?
曹可凡:主要来源是无锡图书馆、无锡博物馆、上海图书馆、上海档案馆这四个地方。
写起来其实比较快,关键是材料的搜寻整理。我和宋路霞老师合作,我们根本不知道材料在哪儿,基本上是在故纸堆里漫无目的地找。有时候一下子能找到,有时候连着找两三天也一无所得。但是要看到材料才敢说话,所以一定得找,并且还要判断。当事人的记录是怎么说的,别人的记录又是怎么说的,要有一个自己的判断,当时到底是怎么回事。
写我们家当年做面粉厂的事,查原始的材料很重要。我们找到了面粉厂的档案,有照片、招股书,等等,非常详细。再有是查家谱。我们在无锡图书馆查到我祖母王氏的家谱,而我们曹家的家谱则在上海图书馆。祖母家是望族,家谱找到时,一百二十册自南宋起始的记录,十分完整,由岳飞作序。姓曹的曹氏宗谱,全国共有八百多册,上海图书馆收有五百多册,其中属于无锡的只有三册,而我们就在第二册当中查到了我们曹家的家谱。
蒋介石、宋美龄夫妇曾入住蠡园,在地方志上却查不到。我们查了中央日报和当时的地方小报《锡报》,才得确认。后来又请程兆奇教授转托斯坦福大学的郭岱君女士查证蒋公的日记,明确此事确有记载。还有,我们的家族曾经跟当时上海最有钱的商人沙逊打过一场旷日持久的官司。过去的记录或语焉不详,或以讹传讹。我们去资料馆里爬梳史料,最后找到有关这个官司的所有的文书,包括法院的判决书,廓清了这段历史。
除了资料,跟长辈做口述实录也很费劲。我的父亲已经不在了,我的一位堂姑、一位表姑提供了很多口述资料。别的人提供得少一些,对我来说也十分珍贵。做口述记录就是在跟时间赛跑。我有一位堂姑,今年90了,我先后拜访她两次。第一次时,她一直说的都是“车轱辘话”。第二次再去时与第一次只隔了一个春节,老人家却基本丧失了记忆,再想听“车轱辘话”也已经不可得了。有点“时不我待”的感觉。
我问过白先勇先生,“您十几年前发愿要写一本父亲的传记,为什么一直没写出来?”他说这跟写作没关系,这需要的是大量材料的考证。像我们家的故事,很复杂,捋清楚不容易,宋(路霞)老师是专家,提供了很多帮助,很多细节的考究非常认真、严谨。
读书报:后期的写作如何把控?
曹可凡:我希望把一个家族的命运放在一个大的历史框架下去写。但这对没有经过史学训练的人来说有点困难。我说要有家国情怀,把家族的历史和国家的命运联系在一起。在观察家族的历史时,站在整个国家的背景之下,站在俯视的角度,就可以看得比较清楚。比如,面粉行业当时为什么好,为什么1912年开始发展得那么迅速?这跟大的历史格局是相关的。一战的时候列强之间互相战争,给了中国民族工商业发展的机遇。
读书报:五代人的家族史中,有哪些人、哪些事是影响了家族走向的?
曹可凡:首先是我的曾外祖父兄弟俩。我曾外祖父王尧臣老先生是哥哥,沉默寡言,很严肃,管着工厂里的生产。而弟弟王禹卿长袖善舞,在上海滩八面玲珑,非常活跃。他们都是白手入沪,在上海滩撑起家业,成为荣氏企业的股东。
荣家的人对员工十分宽容,而王禹卿则十分严格,一旦发现员工犯了原则性错误,立刻让其走人,不论是亲戚还是别的什么人。坚持原则就是这个企业发展这么好的原因。曾有一段时间,荣家企业的纱厂因为投资棉花期货失败亏损严重,荣家人要把面粉厂的资源划拨给纱厂,对于老板来说,两个厂子不过是“左口袋”和“右口袋”,装的都是自己的钱。我们家老太爷不同意。他说,尽管两个厂是你的“左口袋”“右口袋”,可是两边股东不一样。再说,左边的口袋不解决,拼命地用右口袋,可能最后两个口袋都空了。这就是对原则的坚持。在纱厂最困难的时候,王禹卿一度做了荣家所有企业的总经理,荣家退到幕后。
另外是我祖母的大弟弟王启周,在“五卅”的时候比较突出。他的思想比较左倾,当时团结了一大批无锡的青年创建了“锡社”。我祖父年轻时非常激进,后来思想也倾向革命,与王启周的影响很有关系。王启周的三弟王云程,一生最佩服的就是这位大哥。王启周不到三十岁就早逝了,但是他的一生对同辈人的思想产生了很大的影响。当时的锡社成员秦邦宪(博古),成为了中国共产党的总书记;还有一位在他手下担任杂志编辑的陆定一,新中国成立后曾任中共中央宣传部部长。
读书报:书的名字叫《蠡园惊梦》,蠡园是家族的符号吧?
曹可凡:是的。至于“惊梦”,人的很多东西就是千古一梦,再辉煌的事业,对于历史来说,都是薄薄一页。物质的东西都是脆弱的,所以一个家族传给你最永恒的就是精神的东西。我从未继承过家族的一分钱财产。祖父捐掉了很多,最后留下一个保险箱,谁也不知道里面装着什么东西。找锁匠打开后,是一包软软的东西,特别轻,打开来,里面装的都是我小时候的照片。别无他物。
读书报:蒋氏夫妇入住蠡园时,蠡园的主人是谁?
曹可凡:很多人说,我们家跟蒋宋的关系不错,不然怎么会住我们家呢。但其实不是这么回事。我们曾找到无锡政府开出的两张发票,一张开给湖山别墅,一张是颐安别墅,数额分别是五千万和一个亿。显然这个钱是政府给我家支付的费用。也就是说当时蠡园已经变成一个公园了,不是私家园林,而是交给政府管理。两个别墅被政府作为官方“招待所”。我觉得这也是家族了不起的一点:没有把蠡园占为己有。至于具体什么时候发生的变更,就不清楚了。这是我们从这两张发票做出的推断。
读书报:您认为一部好的家族史应该有哪些特点?
曹可凡:第一是准确。要有翔实的史料,不能靠想象,不能无理由推断。《蠡园惊梦》所有的材料都有出处。第二,口述史很重要。口述史相对史料来说更灵活,要对二者进行比对。口述的东西有时候不完全可信,但非常鲜活。第三就是微观跟宏观的关系。要把握好家与国、个人与时代的关系。
读书报:完成这本书,对您来说有何意义?
曹可凡:我萌生写作家族史这个想法,差不多有二十年了。现在如释重负,感觉终于为家族做了点事。在这世界上,有的事你不做还有别人会去做;还有一些事情是别人没法替你做的。写家族史就是后一种。第二,写的过程可以说是我自省的过程。白岩松说,他看完整个书最大的感受就是,以前觉得曹可凡挺牛的,后来觉得他是他们家最没出息的人,他们家祖上全都混得比他好。是,当我看到曾祖辈、祖辈,他们创造大的基业,又看到他们的为人处世,谦恭、尊敬他人、以理服人、克勤克俭、有始有终……我觉得这些东西是这个时代所缺乏的。我们做电视节目的人,是公众人物,走在路上很多人认识你,有时候自我的感觉会超过别人对你的看法。公众人物会有这个毛病。我写这个书的时候,就知道了我们现在做的这些事,跟先祖做的那些事,不可同日而语。即使取得一点小小的成绩,你对自己的认知还是要客观、要准确,要记着其实你没什么了不起的。(中华读书报记者 郭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