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摘要 陈景元是北宋著名的道教学者,他对《庄子》作了文献与义理相结合的综合性研究。不仅对《庄子》进行了音训、校勘,而且注意发挥《庄子》一书的义理,将对道的体悟与修身治国思想融合在一起,表现出新的时代特征。
关键词 陈景元 《庄子》 庄学
陈景元是北宋著名的道教学者,其老庄之学在当时就已产生了很大的影响,蒙文通先生曾指出:“唐代道家,颇重成(玄英)、李(荣);而宋代则重陈景元,于征引者多,可以概见。”[1]作为宋代道教学者中的代表人物,陈景元的老庄学研究自有独到之处,学术价值颇高。关于他的老学思想,笔者另有专文论述,本文则就其《庄子》研究展开一些分析。
一、生平与著述
陈景元,字太初,玄号碧虚子,建昌南城人,大约生于宋仁宗天圣二年(1024)。庆历二年(1042),师事高邮天庆观崇道大师韩知止,次年试经,遂度为道士。不久抵天台山,阅《三洞经》,又遇高道鸿濛子张无梦,遂师事之,得老、庄心印。后游京师,居住在醴泉观,众人请他讲《道德》、《南华》二经,一时名声大振,公卿士大夫无不欲争识之。宋神宗闻其名,下诏于当地设普天大醮,命陈景元撰青词以进,既奏称善,召对于天章阁,赐号“真靖大师”,随后又命为中太一宫主[2]。神宗熙宁五年(1072),陈景元将《道德》、《南华》二注上进朝廷,神宗批曰:“陈景元所进经,剖玄析微,贯穿百氏,厥旨详备,诚可取也。其在辈流,宜为奖论。”[3]陈氏的老、庄著作,不仅受到了皇帝的称颂,其书得以颁行入藏,而且得到了社会的认可,与他同时或以后的学者纷纷援引其说。例如南宋杨仲庚曾称赞他的老学著作《道德真经藏室纂微篇》云:“盖摭诸家注疏之精华,而参以师传之秘,文义该赡,道物兼明,发挥清静之宗,丕赞圣神之化。熙宁中召对便殿,因进所著,睿眷殊渥,宣附《道藏》,镇诸名山,四海学徒,典刑是赖。仲庚西蜀末褐,访道东南,课习是经,垂髻逮白。义海重玄,望洋窃叹,幸《纂微》之要,若披云雾而睹日月也。”[4] 陈景元一生交游广泛,王公大臣、文人学者也与他多有联系:“自大丞相吴奎、左相蒲宗孟、翰林学士王歧公而下,一时宗工巨儒洎贤士大夫以篇什唱酬迭遗者甚多。”[5]由此可见陈氏在当时的影响之大。他卒于哲宗绍圣元年(1094),其门徒弟子有许修真等四十余人。
陈景元不但妙得老庄微旨,而且“博学多闻,藏书数千卷”[6],“自幼读书,至老不倦”[7]。其著述也很丰富,“有注《道德经》二卷、《老氏藏室纂微》二卷、注《庄子》十卷、《高士传》百卷、《文集》二十卷,《大洞经音义》、《集注灵宝度人经》传于世”[8]。当然,这并不是陈景元的全部著作。《道德经藏室纂微》2卷,见录于《宋史?艺文志》、《遂初堂书目》。《通志?艺文略》著录有《南华章句》7卷、《南华总章》1卷。今《正统道藏》载有《道德真经藏室纂微篇》10卷,《南华真经章句音义》14卷,《南华真经章句余事》1卷,《南华真经余事杂录》2卷,《冲虚至德真经释文补遗》2卷,《西升经集注》6卷,《上清大洞真经玉诀音义》1卷,《元始无量度人上品妙经四注》4卷。至于《庄子注》,今已散佚,幸褚伯秀《南华真经义海纂微》称引其说,得以保存大致面貌。而关于陈景元老庄之学的历史地位,蒙文通先生也有十分精辟的见解:“碧虚之学,源于希夷。昔人仅论濂溪、康节之学源于陈氏,刘牧《河图》、《洛书》之学,亦出希夷,而皆以象数为学,又自附于儒家。今碧虚固道士之谈老、庄者,求抟之学,碧虚倘视三家为更得其真耶?”[9]周敦颐、邵雍、刘牧之学与陈抟道家思想密切相关,固是事实,而陈景元老庄之学与周氏三人比较,更得陈抟真传。这一观点可谓发前人之所未发,具有启示意义。
二、《庄子》的综合研究
陈景元《南华真经章句音义》之叙云:“仆自总角,好诵是经,非事趣时,破卷而已。斯乃道家之业务,在长生久视,毁誉两忘,而自信于道矣,岂与有待者同日而论哉?”陈景元认为,与一般世俗之人不同,阅读与钻研《庄子》不仅是出于他的兴趣,而且是他这位道教学者应当担负的责任。所以,他对《庄子》进行了音训、校勘、义理相结合的全面而综合的研究。
《南华真经章句音义》主要对《庄子》进行音训。此著对《庄子》的分篇与众不同,除内篇《逍遥游》、《齐物论》、《养生主》、《人间世》、《德充符》、《大宗师》、《应帝王》七篇与传统分法一致外,其内外篇的分法与传统的外篇十五、杂篇十一不一样,《骈拇》、《马蹄》、《胠箧》、《刻意》、《缮性》、《说剑》、《渔父》七篇被归属于外篇,以与内篇相配;而把《让王》、《盗跖》、《在宥》、《天地》、《天道》、《天运》、《秋水》、《至乐》、《达生》、《山木》、《田子方》、《知北游》、《庚桑楚》、《徐无鬼》、《则阳》、《外物》、《寓言》、《列御寇》、《天下》十九篇归属杂篇,并云:“比乎内外之目则奇偶交贯,取其人物之名则条列自异,考其理则符阴阳之教,究其义则契言默之微,故曰杂篇。”[10]除分篇特殊外,又叙云:“今于三十三篇之内分作二百五十五章,随指命题,号曰章句。逐章之下,音象解义,释说事类,标为章义。”[11]据此,则该书《章句》之下,复有章义。而今本《章句》后无章义,不知何故。据蒙文通先生推测,“标为章义”,即以陈景元原来所作的《南华总章》合于《章句》,而后人徒取菁华,又将章义单独抽出,别为一书[12]。当然,这种可能性也是存在的。该书之音义,先采用陆德明《经典释文》里的《庄子音义》,然后列举多家版本,详细比勘,互校异同,并引用桓谭《新论》、陆机《要览》,还有《太平经》、《尹文》、《金镂》等书中的材料,辗转证明。由于陈景元为北宋人,所见多古本,故引用的资料弥足珍贵。至于其章义虽已不见,但仍可从中窥见某些端绪,例如下面这段对《庄子》内篇的总论:“内七篇目,漆园所命名也。夫人能无己,然后功名泯绝,始可以语其《逍遥游》矣。《逍遥游》者,以其独步方外,矜誇未忘,故次之以《齐物论》。夫齐也者,忘物而自齐也,而未齐者,即有彼我之论焉。彼我循环,入环中之空则齐矣。能以空自齐者,未识死生之主,故次之以《养生主》。主者,精神骨骸之真君也。形犹薪也,主犹火也,夫能存火者薪也,薪尽则火灭矣。唯善养者莫知其尽,复有独耀者,不能与人群,故次之以《人间世》。夫处污而不染者,善能和光同尘,同尘故有德,故次之以《德充符》。德形则物忘,唯隐晦者才全,才全则可以为师,故次之以《大宗师》。为师者莫如真人,真人岂得有心哉,无心则可以贰造化,故次之以《应帝王》。夫帝王者,大道之原,教化之主,居四大之一,为万物之尊,广矣深矣,相者莫能测矣。”[13]陈景元认为,《庄子》之内七篇不仅是庄子本人亲自命名,而且是全书之中心,外篇、杂篇只是“重复衍畅七篇之妙”,乃七篇主旨的进一步延伸。从对内七篇所举大旨来看,陈氏是站在道家的立场,运用道家的观点解《庄》的。这点我们还可以从他对《庄子》各篇的重新分章命名中看出,例如他把《逍遥游》分为七章,分别命名为“顺化逍遥”、“极变逍遥”、“无己逍遥”、“无功逍遥”、“无名逍遥”、“适物逍遥”、“无为逍遥”;《齐物论》则分为十章,分别命名为“齐我”、“齐智”、“齐是非”、“齐道”、“齐治”、“齐物”、“齐死生”、“齐同异”、“齐因”、“齐化”。我们姑且不论其分章是否准确合理,而仅从这些名目的设置来看,其解《庄》大旨是显而易见的。
与《南华真经章句音义》相关,陈景元尚有《南华真经章句余事》和《南华真经余事杂录》两书。据《章句音义》叙称,其成《音义》以后,“复将中太一宫《宝文统录》内有《庄子》数本及笈中手钞诸家同异,校得国子监景德四年印本,不同共三百四十九字,仍按所出,别疏《阙误》一卷,以辨疑谬”。由此可知,《章句余事》即《庄子》之校勘,在撰《章句音义》时,陈氏又将各章章名以及诸家版本之校勘异同,另行汇辑,以成一书,即《余事》,也即《庄子阙误》。此书前面列举了《庄子》三十三篇的分篇章目共二百五十五章,均以二字或四字为标目,显得简明通贯。后面列举了所用校勘版本共九家,即景德四年国子监本,江南古藏本,徐铉、葛湍校天台山方瀛宫藏本,徐灵府校成元英解疏中太一宫本,张君房校文如海正义中太一宫本,张君房校郭象注中太一宫本,张君房校散人刘得一注,江南李氏书库本,张潜夫补注。由于这些版本至今都已失传,所以《南华真经章句余事》所录,为校勘《庄子》提供了宝贵的历史资料。
至于《南华真经余事杂录》,则并非专门研究《庄子》之作,而是陈景元作《章句音义》时杂钞的有关材料,辑有公孙龙《白马论》、《指物论》,唐天宝手诏,郭象《南华真经序》、成玄英《南华真经疏序》以及唐杨嗣复《九证心戒》。按陈景元《章句音义》叙云:“公孙龙三篇,以备讨寻。”而所引仅两篇,为宋谢希深注本,当阙《坚白论》一篇。
陈景元不仅对《庄子》进行了详细的音训、校勘,而且又作《庄子注》,着重发挥《庄子》一书的义理。由此可见,陈景元的庄学研究是全面的,综合的。不过,《庄子注》早已散佚,幸好褚伯秀《南华真经义海纂微》保留了部分内容,我们才可据此得知陈氏庄学思想之大概。
三、体道与修身
《庄子》又名为《南华真经》,被道教人士尊为教中秘典,究其原因,一个重要的方面就是那些关于至人、神人、真人的神异描写,契合了道教长生不死的神仙信仰。例如《庄子·逍遥游》云:“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肤若冰雪,绰约若处子,不食五谷,吸风饮露,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庄子·天地》云:“千岁厌世,去而上仙,乘彼白云,至于帝乡,三患莫至,身常无殃。”类似的描写,在《庄子》一书中还很多,显然,这些内容都能为道教所用。而且,庄子为追求精神的绝对自由所提出的某些修养方法,也与道教理论相符。《庄子·达生》篇写道:“子列子问关尹子曰:‘至人潜行不窒,蹈火不热,行乎万物之上而不慄。请问何以至于此? ’关尹曰:‘是纯气之守也,非知巧果敢之列。……壹其性,养其气,合其德,以通乎物之所造。夫若是者,其天守全,其神无却,物奚自入焉。’”这种“守气”、“守全”的修养理论,正是道教修炼思想的重要来源。作为道教学者的陈景元,在注解《庄子》时,便着重从道教修炼的角度,对庄子思想进行了发挥。
1.对道的认识
在《庄子》一书中,道既指世界万物之最后本原,也指个人修养的最高精神境界。这个“道”,后来亦成为了道教哲学的核心。对此,陈景元在《庄子注》中是有所阐发的,如他在《大宗师》注中对道的理解:“常善救物,有情也,感而遂通,有信也。有情而无为,有信而无形,所以可传不可受,可得不可见也。鬼为阴主,帝为阳君,阴阳之所以不测者,为其有神也。天地之所以生生者,为其有道也。道之高深久老,固不可以心思言议而无所不在焉。”庄子所言之道,能够“常善救物”,“感而遂通”,但它又无影无踪,不可言说,因而是可传而不可受,可得而不可见,它变化莫测,不可穷尽,是天地万物产生和存在的根源。陈景元进一步指出,这个根本的道指的是常道,他说:“不知深矣,内矣,是无名常道,理之妙也;知之浅矣,外矣,是有名可道,事之徼也。”[14]陈氏认为,道可以分为两个层面,位于深层的是常道,它无乎不在,但又不可言说,是无名的,是“理之妙”;位于浅层的是可道,它是可以言说的,因而有名,是“事之徼”。比较而言,常道更加重要:“常道则目击而妙存,其可道者,礼义容声而已矣。”[15]这种对常道与可道的区分,在陈景元的老学作品《道德真经藏室纂微篇》中也有明确的表述:“常道者,自然而然,随感应变,接物不穷,不可以言传,不可以智索,但体冥造化,含光藏晖,无为而无不为,默通其极耳。”[16]可道则与常道不一样:“既云可道,有变有迁,有言可说。”[17]陈氏还借用严遵《道德旨归》中的话区别云:“夫著于竹帛,镂于金石,可传于人者,可道之道也;若乃可传而不可受,可得而不可见,自本自根,未有天地,自古以固存,神鬼神帝,生天生地者,常道之道也。”可道,可以用名言来表达,常道,则是本体之道。
常道作为道的最高层面,特点有二,其一是虚无。陈氏说:“虚无恍惚,至道之根,淡泊寂寞,众妙之门,此万物之所生出也。”[18]又曰:“道体虚无,何处无之,无既不逃乎物,物亦不逃乎无。道则净秽无间,言亦粗妙俱通,是以周匝太清,遍及万物,咸被其化育,犹希、夷、微之不可致诘,混而为一也。”[19]《老子》首章云:“玄之又玄,众妙之门。”第十四章云:“视之不见名曰夷,听之不闻名曰希,搏之不得名曰微。此三者不可致诘,故混而为一。”道体虚无玄妙,不可视听搏执,是“无状之状”、“无物之象”的“惚恍”。庄子之道也一样,虚无恍惚、无所不在是其本性,产生天地宇宙、化育万物群生是其作用。确实,就本体意义而言,老庄之道是一致的,而陈景元对老庄学均有深入研究,故将老子思想信手拈来以释《庄子》,十分贴切自然。
常道的第二个特点是变化莫测。陈氏注云:“寂寞无形道之体,变化无常道之用,生死道之化,天地道之常,神明道之迹,芒乎何之至,莫足以归,道之妙也。”[20]道体自然玄虚,道用则变化无常,难以测知,正是在不断变化、运动的过程之中,道产生出了天地万物,并主宰着世界的一切。
由于道有常道可道之分,那么,从道教的立场来看,个体修道便不能局限于人之所知的可道,而要努力体悟到虚无玄妙、难以言知的常道,这就要求修道者“以虚为身,以无为心”[21],最终与虚为一,跟造化冥会。当然,能够达到这种境界的人,就是至人、真人了:“至人以无用无言为天之所谓也,大一妙有,知之者廓然通达;大阴玄寂,知之者悗然蜕解;大目天光,照然辙视;大均平一,靡然缘顺;大方浑然,无不体用;大信诚然,无不稽考;大定至静,默而持之。”“真人之容状非有朋党也,复能谦冲若愚,卑而不受,觚而不坚,虚而不华。邴乎似喜,崔乎不得已,言其虚旷悦怿,应物有节也;滀乎与乎,言其温颜教育;厉乎謸乎,则听厉而仰高也;连乎好闭,悗乎忘言,此真人之道不可测识者也。”[22]至人和真人都能虚旷超脱,应物有节,因此可以掌握诸多妙理,合乎道的最高层次而“不可测识”。
2.“逍遥乎尘垢之外”
庄子在《大宗师》篇中描写至人的修养境界说:“芒然彷徨于尘垢之外,逍遥乎无为之业,彼又恶能愦愦然为世俗之礼,以观众人之耳目哉。”至人这种绝对自由的精神境界,也是道教修炼者所向往的,因此,陈景元认为,修道的重要一步就是去掉世俗的牵连,摆脱外界的限制,力求恢复自然的本性。他注《天地》篇云:“木生青全,削器则性毁;人本自适,行义则真残。故视听食息,存之亦可,亡之亦可,唯趣舍不系乎心者,逍遥乎尘垢之外,岂纆缴囊槛所可絷哉。”削木成器,木的本性就被毁坏了,人也应该任其自然,不要让纷繁的外部世界损害了真朴的本性。所以,只有方内之士才涉于世情,无所逃避,而得道的方外之士是没有物累的。《德充府》之注曰:“彼游方之外者,倏然县解,入于大妙,故仲尼得以忘言,哀公绝其所问也。炎凉事变,晨夕不停,虽巧历规度,莫定乎前,谁复计其终乎。灵府既虚,自然和理,闲豫通达,不滞常有,兑悦之怀,虚妙之心,未尝间断也。春气妙养,同圣贤育物之心,水停之盛,为大匠之所取法。德在内则成身,施于外则和物,成和之理,非修莫就也。”在《德充符》中,庄子借孔子与鲁哀公的对话,说明有些人例如哀骀它,虽然外表残畸,无权势利禄,但内德充实,自然流露出一股吸引人的生命力量,因而是“才全”之人,这是那些外表健全而内心缺损者所无法比拟的。陈景元之注则指出,庄子所谓的德,并非普通的道德或德行,而是就心灵境界或精神状态而言,所以“仲尼得以忘言”、“哀公绝其所问”,即是指他们忘却了宠辱贵贱、好恶是非,达到了物我俱化的精神境界。而且,陈氏通过方内之士与方外之士即修道之士的对比,说明方内之士受到各种限制,无法逍遥,只有方外之士才能“倏然县解,入于大妙”,他们摆脱了外界的局限,心灵安逸自得,怡悦舒展,空虚自然,日夜没有间断,并随物所在保持着春和之气,与外界产生和谐的感应,从而成为“才全”的有德者。可以看出,这是用道教的观点理解《庄子》。陈氏最后指出,成身和物之理“非修莫就”,“修”,就是要不滞于物,使“灵府既虚”,这里还是强调了去掉物累、追求精神自由在道教修炼中的重要意义。
陈景元认为,物累是客观存在、普通人无法避免的,他说:“虽至大极细,皆不免于物,莫逃乎累。”[23]〗例如追求名利是累,执著于人事也是累,心灵的桎梏更是累。物累是陷入尘世痛苦的根源,那么,要怎样才能去掉呢?陈景元云:“夫物所赖者,名与实。名实丧,则物何有?唯妙道至理,不涉思议,气来则生,气散则死,方生复死,方死倏生,可谓近矣,而理不可睹,在于冥悟而已。”[24]任何“物”都是由名实构成,去掉名实,即去掉 “物”赖以存在的基础,也就没有“累”了,然而,鉴于大道玄妙自然,除去物累的方法也是不可言传或视听的,而在于“冥悟”。“冥悟”的要点则在于一个“忘”字:“善达生者,忘形故形全,忘生故精复。形精既壮,与化推移,研妙不已,归辅其自然而已。”[25] “忘我则无短长,忘心则无生死,忘位则无盈虚,忘年则任化,忘时则任迁,忘消息盈虚则孰为之始终。”[26]忘掉一切,顺其自然,如此便能心无系着,摆脱物累,与道的境界冥会。这既是对庄子精神自由的再次诠释,也是陈景元道教思想的强调。修道者只要“循天理而不欺,忘物累而不骄”[27],便无人非,无鬼责,“生浮死休,任理直往,含光藏辉,大信不约,觉梦自得,神魂不疲,虚无恬淡,乃合天德”[28]。这样,修道者将获得与至人、真人类似的神异品性:“天地不能易其德,死生不能革其性,即境皆冥,独立不改,天地密移而我常存。”[29]个体超越物我,生命得以永恒存在,这是任何修道者都十分向往的。
3.炼养方法
陈景元在对《庄子》的注解中,不但特别强调了消除物累对修道的重要性,而且把庄子思想与道教的一些具体修炼方法联系在一起。
“心斋”与“坐忘”是庄子提出来的两种体道方法。所谓“心斋”,就是说排去心中的杂念,使心志空明纯一,然后便能虚以应物,与道契合。所谓“坐忘”,就是要彻底忘掉一切,不仅忘掉了天地万物,也忘掉了自身的存在,从而使心灵通畅无碍。对此,陈景元从道教修炼的角度解释云:“心斋则悟本也,无听以耳而以心,遗照观妙也;无听以心而以气,浑一太漠也。初学到此,散漫而难摄,然有妙门焉,在乎听止于耳,神专所司,则内景不逸,外尘不入,心止于符,祥光凝合,则灵府湛然,心君寂尔。是故冲气洞虚,本无所待,然无待之中灵物自集,所谓交梨火枣不生于荆棘之地,此理惟修习者知之。”[30] “坐忘者,无时而不忘,堕肢体谓即应而忘,黜聪明谓即照而忘。即应而忘,离形去智也;即照而忘,同乎大通也。体同太空则无好恶,心同造化则无断常矣。”[31] “心斋”是得道之法,初学者可能难以掌握,但一旦领悟到了其中的“妙门”,就可以达到虚空无待的境地,此时“灵物自集”,内丹可成。而“坐忘”则是指道教中的“即应而忘”和“即照而忘”两种修炼方法,其效果与“心斋”一致。
在《大宗师》篇中,庄子讲到古之真人无梦无忧,其食不甘,呼吸深沉,最后得出了“其嗜欲深者,其天机浅”的结论。陈景元注云:“神凝者不梦,心空者无忧,无所嗜故不甘也。真人火在水下,故其息无所不之;众人水火相亢,故不宁极。嗜欲深者天机浅,真水浊则天光昏。”按道教的观点,肾属水,水气下漫,心属火,火气上升,“火在水下”,意谓逆施造化,使肾气投心气,气极生液,液中正阳之气,配合真一之水,则丹药可成矣。真人能够做到这一点,故生命能够得以超越,普通人水火相亢,不得安宁。又如《寓言》篇,描述颜成子游进道的过程是:“一年而野,二年而从,三年而通,四年而物,五年而来,六年而鬼入,七年而天成,八年而不知死,不知生,九年而大妙。”陈景元则把这一过程称之为“学道九验”,具体的解释是:“野谓初心质朴,从谓不逆他情,通则彻理无碍,物则同一混成,来谓众归其德,鬼入深造窅冥,天成无为自然,不知死生则有无一体,九年大妙则数究纯阳,神化莫测也。”这就是学道的九个步骤。陈氏进一步指出,学道的过程虽然有秩序的先后和时间的长短,但能否得道还在于用功之深浅和通灵之迟速,不得门径,终身难化,幡然省悟,旦暮而成。应该说,这些理解与《庄子》原意是有较大差别的,但在道教学者看来,如此的发挥显得十分自然。
从《庄子》注文中还可以看出,陈景元提倡的是清静修炼,因此特别注意精神上的虚静无为。《天地》篇之注云:“善存形者必能究生之理,善建德者必能获道之微,是故德业荡荡,其出无形,其动无迹,冥冥之中,见晓闻和。宝玉久藏,夜暗有辉焕之景;精神内楗,静默有灵光之祥。能物能精,谓恍惚妙物窈冥真精也。至无而供其求,无为无不为也;时骋而要其宿,动极归乎静也。”无论是炼形建德,还是存精养神,都必须以静为归宿。又如《天道》篇注云:“水静则毫发难隐,心静则有无易照,故虚静则吉祥止而妙道生,恬淡则神气王而虚白集,寂漠则灵府宽而真君宁,无为则和理全而性命永。此非特异也,乃天地之平常,万物之至正,圣人之所休止也。心休则事虚,事虚则理悫,理悫则性静,性静则动不妄矣。”从心静到性静,既是修炼的要点,也是得道的关键之处。心性清静,便能灵府宽和,神气旺盛,最后性命双修。
四、治国之要
陈景元认为老子之道是“以自然为体,道德为用,其要在乎治身治国”[32],这一解《老》宗旨,同样适用于他的庄学研究,所以其《庄子注》不仅阐发治身之道,也重视治国之道。治身之道,前面已有所论,关于治国之道,则有三个方面值得注意。
首先,陈景元继承了老庄道家的一贯主张,认为治国应该清静无为。《应帝王》篇记载,啮缺问于王倪,四问而四不知,陈氏发挥曰:“圣人行不言之教,则四问四不知者,乃应帝王之纲纽也。”这一理解颇合庄子原旨,即为政之要在于顺从自然,无为而治,所以帝王便应该不计功名,“游乎无有兼忘”。又如在《天地》篇中,庄子虚构的人物谆芒与苑风对话说:“夫大壑之为物也。注焉而不满,酌焉而不竭。”就此,陈氏解释云:“大壑即东海,注不满、酌不竭比喻道源无穷。无所宜,无所能,不见其情,行所不为者,治之要也。行言自为而天下化,盖不治者,圣治之妙也。无思无虑,用心若镜,故四海愿共利给之。”由于道体深不可识,广大无边,那么圣人法道,其用于治国,便能不拘于一偏,任天下自化,无为无虑,不治而治。
值得注意的是,陈景元所强调的无为而治,乃是针对圣人或君主而言,而一般的臣下则应该有为。他说:“君臣定位,不相凌越,则天下治矣。”[33]“王者法天无为,臣下事君有职,天道人道劳佚不同,若不察而倒置,乱自此始矣。”[34]君臣之间的职分是不一样的,君主体天道而行,所以能够无为自然,任天下万物自治,而臣下则不一样,他们顺察人道,为君主服务,因此,应该积极做好分内之事,故君臣义明,而天下大治,上下错倒,则动乱开始。对于君道和臣道的区别,《天道》篇之注讲得更加清楚:“君忠无不容,仁也;臣道无不理,义也。君当垂拱无为,若同臣道理事,是不主也;臣当职事有为,若同君德容纳,是不臣也。上下专执,任群才之能,故无为而用天下;臣职所司,以勤劳治事,故有为而为天下用也。由是知知落天地必取众谋,辩雕万物必取众义,能穷四海必待众为,斯无为之业也。”君道为本,臣道为末;君道为理,臣道为事;君道简要,臣道详备;君道无为, 臣道有为,这些都是君臣秩序的应有之义。所以,君主治理天下,一方面要垂拱无为,另一方面又要“任群才之能”,以“众谋”、“众义”、“众为”为用。显然,这是陈景元在新的时代条件下对黄老之学的典型阐发。
其次,陈景元的治国思想明显受到了儒家的影响。陈氏把道分为常道和可道,常道虚无自然,不可测知,可道则有名可识,所谓“仁义礼智,皆道之用,用则谓之可道”[35],“其可道者,礼义容声而已矣”[36],把仁义礼智纳入可道的范围,这是陈景元对道的重要发挥,也可看出儒家思想对他的影响。他继而指出,治理天下时,必须发挥可道的作用:“出经济之术,用仁义之道,庶民孰敢不听。”[37]又云:“行以礼义,上下不越也。”[38]可见,在阐述治国之道时,陈景元是儒道兼综。他认为儒家思想自有可取之处:“上仁与德同,以含容为本;上义与道同,以通理为原;处中和而不淫泆者,乐也;整容貌而中节者,礼也。礼以应物,乐以正性,自检则真,率人则乱。”“君子百官以仁义礼乐治天下,熏然慈和,惠及万物,立法以定职分,授名以表性行,观操以验才能,稽考以决黜陟,皆有术数存焉。”[39]儒道之间确实存在相通相融的地方,儒家的仁义礼乐同样是治理天下不可能少的,不过,相比较而言,道家比儒家更加重要,所以治国之要,仍然以道德为本。陈氏云:“刑礼知德,治世之具,必有以体,翼时循之。刑不宽则失治体,礼不兴则化不行,知不明则事留滞,以德循礼,然后能行于道也。”[40]又云:“刑名以天理道德为本,赏罚以刑仪名器为始。专任赏罚,岂非倒道乎。语失次序,岂非迕说乎。刑名赏罚,治之具,妙用次序,治之道。迹所
以为天下用,理可以用天下也。名数礼教,下之所以事上也;无为自化,上之所以畜下也。”[41] 儒家的名数礼教,都是治世之具,不可缺少,但也不可专用,必须“以德循礼”,善于运用;而且,运用治世之具是臣下的事,至于君主,则要把握道家要旨,以道德为本,无为自化。
再次,陈景元阐发治国之道时,往往将修身与治国并论。道家认为“国犹身也”,所以修身之理与治国之道是一致的。《秋水》篇注云:“有德者内守天理,外修人事,然后位业可得,而进退出处在我,可以反要妙而语极致也。”这里所说的“德”,既指个人内在的修炼,也指外在的治理之道,两者能够统一起来,当然是最好不过了。反之,如果修身无方,则不可治国,治国无道,则也难以修身,这也就是陈景元在《人间世》篇注中所说的:“相与为恶则乱邦,率之以道则害己,唯善歙张之权者,斯能傅之。若省己过,则无凶德矣,正身者,不言之教。形莫若就,与之无方也;心莫若和,夺之有道也。就入则同恶,为颠灭崩蹶,所以危吾国;和出则矜,为声名妖孽,所以危吾身。”修身治国之道,都得擅长于“歙张之权”,把握发展变化的时机,但归根到底,还是应该顺从自然,虚以应物,否则,后患无穷。陈氏又注云:“圣人蕴乎天理,鬼神莫睹其迹,有心有情则招折招怨矣。故以之治身则和畅,治国则太平。”[42]“在物还物,属人还人,修身守真,彼我无累。真者自然之性,内发于精诚,外感于天人,其用于人理也,忠孝哀乐,各得其宜。”[43]圣人的修身之道,可以推己及人及物,乃至泽被天下,这个道,不仅可使身心和畅,而且可致国家太平。
注释:
[1][9][12]蒙文通:《古学甄微》:第356页,第373页,第364页,巴蜀书社1987年版。
[2][3][5]薛致玄:《道德真经藏室纂微篇开题科文疏》卷1,《道藏》:文物出版社 上
海书店 天津古籍出版社 1988年版。
[4]《道德真经藏室纂微篇·开题》,《道藏》本。
[6]彭耜《道德真经集注·宋解经姓氏》,《道藏》本。
[7][8]《历世真仙体道通鉴》卷49,《陈景元传》,《道藏》本。
[[10][11]《南华真经章句音义·叙》,《道藏》本。
[13]《南华真经章句音义》卷1,《道藏》本。
[14][19]《南华真经义海纂微》卷68,《道藏》本。
[15][36]《南华经义海纂微》卷63,《道藏》本。
[16][17][35]《道德真经藏室纂微篇》卷1,《道藏》本。
[18]《南华真经义海纂微》卷85,《道藏》本。
[20]《南华真经义海纂微》卷106,《道藏》本。
[21]《南华真经义海纂微》卷73,《道藏》本。
[22][40]《南华真经义海纂微》卷15,《道藏》本。
[23][24]《南华真经义海纂微》卷86,《道藏》本。
[25][42]《南华真经义海纂微》卷58,《道藏》本。
[26]《南华真经义海纂微》卷53,《道藏》本。
[27][28]《南华真经义海纂微》卷48,《道藏》本。
[29]《南华真经义海纂微》卷11,《道藏》本。
[30]《南华真经义海纂微》卷8,《道藏》本。
[31]《南华真经义海纂微》卷19,《道藏》本。
[32]《道德真经藏室纂微篇·开题》,《道藏》本。
[33]《南华真经义海纂微》卷40,《道藏》本。
[34]《南华真经义海纂微》卷33,《道藏》本。
[37]《南华真经义海纂微》卷20,《道藏》本。
[38]《南华真经义海纂微》卷45,《道藏》本。
[39]《南华真经义海纂微》卷49,《道藏》本。
[41]《南华真经义海纂微》卷41,《道藏》本。
[43]《南华真经义海纂微》卷98,《道藏》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