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人轶事汇编》,周勋初主编,葛渭君、周子来、王华宝编,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初版
《唐人轶事汇编》,周勋初主编,严杰、武秀成、姚松等编,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年初版(图为2015年版)
一
有关历史人物的奇闻轶事,自《世说新语》等书问世后,一直受到知识阶层的重视和喜爱。只是这类随笔式的著述,内容庞杂,水平良莠不齐,古人一般评价不高,将其归入小说一类。“小说”也者,道听途说、街谈巷议之谓,势难据为典要,与正史并列。
傅斯年与陈寅恪于二三十年代分别提出了“正史”“小说”应等量齐观的观点。二人都认为私家纂述易流于诬妄,官修之书其病又在多所讳饰,因此他们强调今人治史应“详辨而慎取之,则庶几得其真相”。这种观点的出现,实为史学思想上的一大进步。
清代已有一些学者强调扩展史料范围的重要性,如王鸣盛在《十七史商榷序》中提到,他曾努力搜罗偏霸杂史、稗官野乘、山经地志、谱牒簿录、小说笔记等,尽取以供佐证。这是因为清代朴学重考据,首求材料的齐备和态度的客观,于是轶事类的著作才能提升到重要的地位。清末民初缪荃孙等人注重刻印唐宋笔记小说,继承并发展了朴学的传统。
傅斯年以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为据点,倡导“历史学就是史料学”,则自有其西学背景。傅、陈二人于20年代同在德国学习,曾受兰克(Ranke)学派的影响,该学派以“客观主义”和“科学方法”为号召,以为历史学家的治学要像自然科学家的治学一样,应该最大限度地掌握资料,然后进行精密的考查。这种史学理论,体系更为完整,自比清人之说更为深入。
陈寅恪还提出了“通性之真实”的理论,为史料的活用打开了大门。他举康軿《剧谈录》中所记载的元稹求见李贺遭到拒绝一事为例,说明唐代重进士轻明经的社会风气。从这一记载的真实性而言,可以说是荒谬,元稹明经擢第时,李贺才四岁,又怎能发生这一事件?但若把这看作其时特有的社会风气的反映,则可觇知唐代文人的普遍心态,就得承认这一记载确不失为珍贵之社会史料。
陈氏的这一理论,以及他所提供的例证,可以给人以很大的启发。唐代文人尽多这类有趣的故事。例如《方舆胜览》卷五三中有一则轶闻说:“磨针溪,在(眉州)象耳山下。世传李太白读书山中,未成,弃去。过是溪,逢老媪方磨铁杵,问之,曰:‘欲作针。’太白感其意,还卒业,妪自言武姓。今溪傍有武氏岩。”《锦绣万花谷》续集卷十一亦载此事,可征其传播颇广。“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针”的成语,显然出于此一轶闻,但世人大都不知道此说原与诗仙李白有关。
这类事情是否属实,很难断言,看来只像是一则寓言。人们可能还会产生疑问:李白天才卓荦,应当咳唾成珠玉,不似苦吟派中人物,学诗之时用不到下铁杵磨针般的苦功夫。
但《酉阳杂俎》前集卷十有云:“白前后三拟词选,不如意,悉焚之,唯留《恨》、《别》赋。”传世的李白集中仅见《拟恨赋》一篇,《拟别赋》则已佚去。但从“三拟词选”的记载中也可看到李白所下功夫之深。
李白喜作古诗,不喜近体,这自然与他不受绳束的个性有关。只是从他早年的创作来看,如《访戴天山道士不遇》《寻雍尊师隐居》等五律,工致的当,足征他在诗歌格律上确是下过很大的苦功。《本事诗·高逸》中还记载,唐玄宗尝因宫人行乐,遂命召李白前来吟咏,“上知其薄声律,谓非所长,命为《宫中行乐》五言律诗十首。……白取笔抒思,略不停缀,十篇立就,更无加点。笔迹遒利,凤跱龙孥。律度对属,无不精绝。”从现存的八首五律来看,可证孟启的记载不误。这一轶闻,再一次证明了李白早年曾在近体的格律上下过苦功,才能在需要时一气呵成,挥洒自如。这样看,“铁杵磨成针”之说虽似无稽之谈,但不是恰好反映了李白创作上“看似容易却艰辛”的一面,因而弥足令人叹服么?
二
上述有关历史人物轶事的著作,近人大都称为笔记小说。人们如把一代著述集中起来,与正史并读,不就可以掌握该一历史阶段人物的总体面貌了么?
《唐诗纪事》《词林纪事》等书,所记录者,只是文人的史实与轶闻。有人将记载各类人物的相关著述集中起来,于是有《宋稗类钞》《清稗类钞》一类著作行世,只是这类著作一般编得都不理想。原书经改写后,随即抹去作者与书名,而且编者任意删节,甚或歪曲原意。他们本将这类作品视为茶余酒后的消闲之具,因而大都草率从事。若从学术的角度来看,自不足据为典要。
民国年间,丁传靖辑成《宋人轶事汇编》二十卷,可以说是这类典籍中的上乘之作,研究宋代文史的人一直把它视作案头必备之书。但吴梅在金陵大学授课时曾介绍说,丁氏编此书时已在晚年,精力有所不及,他仿白居易辑《六帖》的做法,置备了许多坛子,将抄录剪裁下的材料分别投入,只是老眼昏花,时常发生错乱,抄录时书名亦常有误,这就影响到了成书的质量。吴、丁二人乃老友,故所说可信。我在写作有关宋代文学理论的一篇文章时曾吃过苦头。查《宋人轶事汇编》卷十二引《清波杂志》曰:“崇宁、大观间,海外诗盛行,朝廷虽尝禁止,赏钱增至八十万,禁愈严而其传愈多,往往以多相夸。士大夫不能诵坡诗,便自觉气索,而人或谓之不韵。”这是有关苏诗风靡朝野的生动记录。当我将要发表此文而核对材料时,发现原书中无此文字,向人请教,也无结果。大家都很熟悉这一条文字,但大多不记得它的出处。因此文章延搁了很久不能发出。后来我翻冯应骝《苏文忠公全集笺注》,在后面的附录中方才找到上述文字的原出处——《风月堂诗话》。《宋人轶事汇编》中这类问题很多,还有前面提到的问题,删节或改写时不作任何交待,这些都使当代的研究工作者难以接受。
我从八十年代起应友人之约,整理了《唐语林》一书,朋友们就怂恿我继续开拓,进行唐人笔记小说的研究和整理。他们认为我为《唐语林校证》一书设计的体例较好,这时我就想到,应该吸取《宋人轶事汇编》的经验教训,编一本高质量的《唐人轶事汇编》。
我向全国高校古籍整理研究工作委员会申请立项,得到批准,获得经费上的支援。我古典文献研究所内的三位成员——严杰、武秀成、姚松负责全书编纂的具体工作。他们花了三四年的时间,先作长编,后作考核,始行定稿。交稿后,上海古籍出版社的责任编辑丁如明同志又认真审稿,抓紧时间很快出版了。
如上所言,此书总结了前人的经验教训,在内容上有了进一步的考量,在体例上有了很多新的建树。全书共一百七十余万言,分为四十卷,引用唐宋文人所撰的杂史、传记、故事、小说近三百种,所收人物近二千七百多人,内容可谓宏富。又加体例上有很多长处,读者使用时,咸称便利。
《唐人轶事汇编》中每一位人物的事迹,采取编年与分类相结合的方法排列,这样可以看出人物自幼成长的过程,也可看到他在其他方面的种种表现。材料的择取,集中于文史类内,排除那些荒诞无稽的记载,但对某一方面的特殊材料,如有关一行、张果等人的某些事迹,涉及宗教与民间信仰,或与自然科学方面的问题有关,故亦谨慎摘取。好些辞条共记一事,则按照著作的先后或记载的完整程度排列,读者不但可以掌握首出的与完整的材料,还可以了解到这些事件传播的广泛程度。有的辞条涉及多人,则用互见法加以解决。但这在工作上却增加了不少麻烦。总的说来,我们在内容和材料的审辨上下了很多功夫,多方发掘,继之以考证,每一个环节都可看出编纂者的努力。
此书问世后,颇获各界好评。上海古籍出版社社长李国章同志在纪念该社的创办而撰写的《四十载辛勤耕耘结硕果》一文中称《唐人轶事汇编》是“专题性古籍整理的集成性作品”;尚古轩在香港《大公报》上撰文,则称轶事爱好者读是书时“似深入宝山,定可满载而归去”。
三
由于此书取得了成功,学术界很多朋友劝我继续从事这一方面的活动。程千帆先生多次提及丁传靖的《宋人轶事汇编》亟应改编,这时他更督促我抓紧时间完成这一工作。为此我又约请葛渭君、周子来、王华宝三位同志承担这一著作的具体编纂任务。
经过讨论,我们一致认为:不能在丁氏原书的基础上修修补补,应该参照《唐人轶事汇编》的体例,扩大著作的规模,预计全书完成后,将达二百三十万字左右。这一部书,我们仍将命名为《宋人轶事汇编》,俾与《唐人轶事汇编》连接,成为前后相续的姊妹篇。
我在多年摸索之后,加深了对这类古籍整理工作的理解,尤感深切的是,从事大型汇编的编纂,体例问题首应考虑,那种号称思想内容可统括一切的观点,实属不动脑筋的懒汉作风。
古人的成功经验可供我们借鉴。从事大型编纂工作,必须先制成长编,集纳材料,详辨而慎取之,最后组织成文。编者斟酌择取的过程,应在书中有所反应,以便读者考量与复核。我们编纂这类书籍,应以结构科学、材料可信与方便实用为最高原则。尽管有些人对这类著述不感兴趣,认为显示不出学术水平,实则学者水平的高下在编纂思想与著作体例中不难看出。我相信,夸夸其谈的人决然编不出什么高水平的著作来。
经过长达十六年的努力,《宋人轶事汇编》终告完成。我在该书《前言》中写道:“《唐人轶事汇编》和《宋人轶事汇编》二书的编纂,前后达二三十年之久,我自上世纪八十年代筹划这一系列的编纂,今以耄耋之年看到二书之成,有益于传统文化的传承与发扬,不胜欣慰之至。”
二书得到学界欢迎,前书于1999年获新闻出版总署颁发的第二届古籍整理图书一等奖,后者出版时王水照、侯体健先生评曰:“新编《宋人轶事汇编》,传续《唐人轶事汇编》的编撰精神,不但注重材料的丰富,也兼顾可靠性,在广搜博采的基础上精挑细选,由博返约,展现了一幅姿态万千,骨肉饱满的宋代人物书卷,如果要欣赏宋人风度,体味宋人情怀,感受宋人的雅致生活与书卷气息,此书恐怕比《宋史》更为合适。”为此上海古籍出版社再次精心打造,各出一套精装本与平装本,并迅速推向社会。该社编辑遂来邀约,让我把编纂过程中的一些构思与做法作些介绍,兹乃应命缕陈如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