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人的达观有一部分来自于他,来自于距我们2400年的这个我们称作“庄子”的人。纵横生死,豪迈豁达,终其一生,庄子一直对生命严肃而幽默,从未亵渎。这个夜里我翻开他的书,听他用河南口音说“生也死之徒,死也生之始”,感到彻骨的凉意。
我不知道庄子的人生观和世界观是如何形成的,但毫无疑问他是一位真正的哲学家。他在池塘前问鱼,在墓道里问骷髅,在梦里问翩翩飞临的蝴蝶,他的问题穿过了茫茫的光阴,依然使我们伤透脑筋。他对世界的看法和我们用无数方程解出来的那个结果如此相似,使我们在千载而下依然望着他喜笑颜开,或痛哭流涕,庄子告诉我,这两种表情并无分别。
象哲学一样生存在人间,这也许是庄子对自己的终极认识。他的哲学本源只有一个字:道。道为万有之无。时间和空间,茫茫的宇宙和一生,所有的存在,所有的“有”,都只是“无”。当世间的一切都放在你的面前,你就什么都没有。因为一切都会在刹那间灭失,不,是变化,一个事物不见了,它会以另外一种形式存在这世间,一切都没有消失,所以一切也未曾存在过。死或者生、死在哪里都没有分别,把你挂在树上,你会成为鹰的一部分;把你埋在土里,你就会变成蝼蚁,这无关宏旨。
(一)人和蝴蝶和鱼的故事
这是一个让人类头疼了几千年的问题。庄子有一天睡觉,梦见自己变成了蝴蝶,双翼飘举,游历花丛,他在花瓣和木叶间大声地笑。醒来之后的庄子如陷浓云:是我作梦变成了蝴蝶呢,还是蝴蝶作梦变成了我?如果是我变成了蝴蝶,为什么我会体会到蝴蝶独有的飞翔之乐?如果蝴蝶作梦变成了庄周,为什么这一切会出现在庄周的记忆里?
这个孤独的梦不可言说。成为中国人心底里永远的浪漫。多年后有个叫李商隐的青衣诗人高唱道: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李商隐的表情无比沧桑。
“鱼们在水里多快乐啊!”庄子穿着自己编的草鞋,站在水边长长叹息。
“你又不是鱼,怎么知道鱼是快乐的呢?”惠施问他。
“咦?”庄子严肃地反问,“你又不是我,怎么知道我不知道鱼的快乐呢?”
人类对世界的认识永远都是主观的,客观只不过是主观的一种概率。你站在历史之外,可以肯定某些事情是必然会发生的,但如果你站在庄子的池塘边,你会知道,事情本来可以有无穷无尽的选择。
庄子的意念穿越了水和时间,和鱼儿合为一体,水象情人的手缓缓滑过,岸上的庄子在水里无比开心。是的,我知道,游泳是快乐的,岸边的那朵花悄悄绽放,和蜜蜂热烈地亲吻,它也是快乐的,水上的惠施有些忧郁,但他也是快乐的。
“更奇怪了,你又不是我,怎么知道我是快乐的呢?”惠施生气了。
“我知道,”庄子在水底搂着那条鱼笑道,“我知道,不要和我辩论,我知道你是快乐的。”
因为知觉。因为感受。“荃者所以在鱼,得鱼而忘荃;言者所以在意,得意而忘言。”我知道,所以我反而忘记了我知道些什么,我是如何知道的。
世界之所以如此,是因为我要它如此。如果它不如此我就不能站在这里观察它。我是世间的公理,永不被证伪。
不要说是对还是错,这是哲学。
(二)与其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我们珍惜生命,是因为生命里有死亡。
我们珍重爱情,是因为爱情会变成背叛。
可是,你珍重了,就会不死吗?爱情就会永恒吗?
庄子说:“汝身非汝有也,是天地之委形也;生者,假借也。”
生命是我们在这世间暂时借用的一个躯壳,不可以滥用,我们迟早要将自己交还给冥冥中的那个神祗。你和这躯壳所拥有的一切,最终都会象水一样蒸发,象河流一样远走,象梦一样无可追寻。你珍惜或是挥霍,不足以改变这个结局。窃钩者人诛,窃国者天诛,没有分别。庄子在2400年前忧伤地沉思:那么,思考或者不思考,有区别吗?有我或者无我,在宇宙最高处的那尊神看来,有什么不同?
当然庄子是无神论者,但我相信,当他面对浩浩长空,面对生死离散,他一定会问自己:我是谁?我在哪里?我存在的意义是什么?
一条鱼摇着尾巴游来,乞求庄子的爱情,庄子敲敲鱼的脑袋,告诉它:你拥有,就会失去。你若没有生的快乐,就不会有死的痛苦。所以拥有就是失去,存在本是虚无。相濡以沫,最终还是要在光阴中彼此迷失。我们为什么走那么多弯路呢?结局清清楚楚地摆在前面,它可以用更简单的方法抵达。
他告诉鱼:你还是回海里去吧,江长湖宽,生命只是一场体验。
老婆在他的臂弯中死了。千千万万年,造化安排的这一次绝无仅有的相逢结束了。在几个小时前,她还在劝告儿子要读书,还在用树叶和红薯煮粥。庄子看着她渐冷的面孔微笑,他放下妻子,在宋国的街市中敲着盆大声歌唱。
“你怎么了?”有人问。
“哦,我的老婆死了。”他说,继续歌唱。
庄子望向天空。云朵在头上不停变幻,太阳散发出美丽的光辉,他看见死去的妻子正在慢慢扩散,变成云,变成泥土,变成阳光,变成包围自己的空气。
“人且偃然寝于巨室,而我噍然随而哭之,是不通命也。”
庄子喃喃地说,妻子睡在天地的大屋子里,她即将永恒,她再也不会有穷苦和疼痛,这是她的归宿,人人都有这样一个归宿,所以我要为她庆贺。
数千年的光阴如飞鸟一样落在他的头上,他霎那间明白了生命的道理,死一直隐藏在生之中,死去也就意味着得到永生。而人无论如何也不能得“道”,因为人有知觉、有形状、有质量。只有死去才可以。他在宇宙的最远处看着自己微笑。 www.taoismcn.com
(三)在权贵的冷眼中桀骜不驯
终庄子一生,他始终对自己忠诚。他穿着打补丁的衣服穿行帝阙,向王候亮出宝剑;他和林间的枯骨、河里的渔夫结成朋友,向飞鸟和青草深情凝视。他在向人借钱的时候依然不放弃骨子里的骄傲———你可以不借给我,但你不能欺骗我,他笑笑说,鱼渴的时候,你只要给他一口水就行了,不用引来大海。
庄子的哲学似乎和鱼很有缘份,这让我们闻到喷香的海鲜味道,而不象孔子有腐烂的气息。
他从骨头里藐视金钱和名位。挤脓的得一辆车,舔痔疮的得五辆车,你有这么多车,给当官的舔了几次痔疮?读这种书让人感觉暑汗顿消,两腋生风。
他自己编草鞋换米,我想他编草鞋的时候嘴里一定还哼着风雅颂的小曲儿,心中无比自豪,出将入相又怎么样?堂呼阶应、起居八座又怎么样?如果人有了精神上不朽的追求,那么物质只不过是猫头鹰嘴里腐烂的老腐尸体。
“不要跟我说当官的事!”他捂上了耳朵,“与其残民以逞,不如曳尾于泥涂。”我是一只乌龟,你还是让我在泥里艰难的爬动吧,这样我就能用更多时间来关怀世界,关怀我自己。
庄子留给我们的,只是三十三篇短文,鲁迅说他“汪洋辟阖,仪态万方,晚周诸子之作,莫能先也”。我感到很开心。
当然我们能看到的,只不过是他的衣角,他的精神和思想,还在高天之上,俯瞰着众生沉默不语。
另一篇:
庄子的哲学思想中也讨论理性的观点,但他的理性和柏拉图的理性不同之处在于:柏拉图认为人类具有理性和感性两个世界,就像世界有善恶一样,理性是好的,与身体相互分离的。而庄子则认为最为人类认识最高境界的理性并非和人类的身体截然分开,道无处不在又处处不在。并且柏拉图认为人类严格按照逻辑推理分析出来的结论具有永恒性,是真理。但庄子认为真理只存在于人类的内心中。名者,实之宾也。名实者,圣人所不胜也。人类的知识不等于真理,即使通过推理得到的认识也是有缺陷的,不可能是永恒不变的真理。名成者亏,说出来的已经不是真理了。
再一篇:
一、养生
在庄子的哲学体系中,庄子的政治观、人生观、历史观、现实观和他的纯粹思辨的哲学本体论是一致的。庄子哲学思想的产生和建立,一部分正是来源于庄子在政治、人生、历史、社会现实中的感触和经验分析。不过,作为以宇宙万物的本原和最终根据为追求目标,以抽象的形而上学本体论为中心的庄子哲学,其哲学体系一旦形成,庄子的社会观作为其哲学体系的一部分,与整个哲学体系的关系就和哲学体系奠立以前的位置恰恰相反。在建立后的庄子哲学体系的阐述中,不是庄子哲学在社会现实经验中得到启发,而是社会现实观从属于整个哲学体系,由其所推导,所引申。由于庄子的哲学追求和侧重与众不同,因此在庄子的哲学体系中,本体论与社会观二者之间的关系也同样具有与众不同的特点。
庄子的社会观、人生观和他的道论的关系,基本上就是老子所说的“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老子·二十五章》)的关系。根据道论所阐明的人在宇宙万物中的地位,人和人生二者之间的关系也就是物和道的关系,对历史和现实社会的评价,也以物和道的关系为准则。
人生的根据在于道,生命的诞生是因为“天地之委形,天地之委和,天地之委顺”(《知北游》)。既然人是道赋予的,就无例外地要遵从于道,所谓“一受其成形,不忘以待尽”(《齐物论》)。
人也是物,是物就要遵从道,所以人的生命意义就应该是与道相重合。因此,人与人生的关系和物与道的关系是一致的。人对应于物,人生的意义对应着道。既然道赋予人以人的形体,赋予人以生命,所以,人生的意义就是生命,就是“保身、全生、养亲、尽年”(《养生主》)。
亲,是躬亲、自身的意思。成玄英疏做孝养父母,于义不符。保身、养亲,是保养自己的身体。全生、尽年,是全其生命,以尽天年。
关于如何养生,庄子论述较多。
其一,要持心清静。《在宥》篇说:“人大喜邪,毗于阳;大怒邪,毗于阴,”故“无视无听,抱神以静,无劳汝形,无摇汝精,乃可以长生”。毗,是损伤的意思。大喜损伤阳气,大怒损伤阴气,喜怒哀乐都不利于养生。所以要不看、不听,虽有而不用,保持心神的清静。内不要摇动精神,外不要劳累形骸,这样才可以长生。
其二,要凝神守一。《知北游》篇说:“大马之捶钩者年八十矣,而不失豪芒。”大马曰:‘子巧与?有道与?’曰:‘臣有守也。臣之年二十而好捶钩,于物无视也,非钩无察也。’”《在宥》篇:“广成子南首而卧,黄帝顺下风膝行而进,再拜稽首而问曰:‘闻吾子达于至道,敢问,治身奈何而可长久?’广成子曰:‘我守其一以处其和,故我修身千二百岁矣,吾形未尝衰。’”持心清静是什么也不去想,也不去做。凝神守一则是只专心于一个地方,始终只做一件事情。“守一”可以有两种含义。一是守道,或者叫守无,如广成子就是守道。二是守某一事,这时的一,是一般意义上的一,如大马之捶钩者以及庖丁解牛中的庖丁就是守一事。广成子专心守道,道是以均平的态度对待万物,所以叫作处其“和”。大马家的工匠捶钩者所守的不是道,而是一件具体的事情,也就是捶钩,对捶钩以外的任何事情都无视无察,所以活到八十岁时,仍然精于捶钩的工艺,不会产生丝毫的误差。
其三,要不为物用。《人间世》篇说:“匠石之齐,至于曲辕,见栎社树。其大蔽数千牛,絜之百围,其高临山十仞而后有枝,其可以为舟者旁十数。观者如市,匠伯不顾,遂行不辍。弟子厌观之,走及匠石,曰:‘自吾执斧斤以随夫子,未尝见材如此其美也。先生不肯视,行不辍,何邪?’曰:‘已矣,勿言之矣!散木也!以为舟则沉,以为棺椁则速腐,以为器则速毁,以为门户则液樠,以为柱则蠹。是不材之木也,无所可用,故能若是之寿。’匠石归,栎社见梦曰:‘女将恶乎比予哉?若将比予于文木邪?夫柤梨桔柚。果蓏之属,实孰则剥,剥则辱,大枝折,小枝泄。此以其能苦其生者也,故不终其天年而中道夭,自掊击于世俗者也。物莫不若是。且予求无所可用久矣,几死,乃今得之,为予大用。使予也而有用,且得有此大也邪?且也若与予也皆物也,奈何哉其相物也?而几死之散人,又恶知散木!’”为物用是和为道用相对立的。宇宙万物都遵从于道,但物与物之间不可以互相役使。为物用之中最主要是为人所用,比如伐了树木做舟、做棺椁、做门户柱梁,采集柤 、梨、桔、柚的果实等等。匠石见到一株极大的栎树,认为是散木,不停步地走开了。有用的树木叫文木,不材之木叫散木。回去后,匠石梦见栎树对自己说:“你把我比作文木吗?我无用,才可以为我自己所大用。我如果有用,哪里还会有现在这样大。我寻求无所可用的道理已经很久了,曾经快要死去,才找到它。我和你都是物,物和物之间不能够互相役使。你认为我是散木,我为自己所用而不为物所用,这是真正的有用,而你对物有用对自己无用,为人而害己,你的有用实际上无用。你才是活不长久的‘散人’,又哪里知道什么是真正有用的‘散木’!”
其四,不要沾染人情。《德充符》篇说:“惠子谓庄子曰:‘人故无情乎?’庄子曰:‘然’。惠子曰:‘人而无情,何以谓之人?’庄子曰:‘道与之貌,天与之形,恶得不谓之人!今子外乎子之神,劳乎子之精,倚树而吟,据槁梧而瞑,天选子之形,子以坚白鸣!’”道生人,由道生出了人的形体象貌和性,但并没有生出人情。人情包括人的志欲、喜好、情感、思想、知识等等。人情是后天的,人情排下进上,险于山川,不利于人的养生。嗜欲越多,天机越浅,要养生,就不能沾染人情。
二、生死如一
生的意义就是生,人生的目的就是养生。这就是庄子哲学中“养生”的概念,这个概念曾经由《养生主》篇的篇名特别标出。不过,养生只是庄子人生观的一个方面。与此同时,庄子还认为人生不单纯是保身养亲、全生尽年的养生。保养形体,最多不过是长生长寿而已。庄子认为,养生不仅仅是要长寿。《刻意》篇说:“吹呴呼吸,吐故纳新,熊经鸟申,为寿而已矣,此道(导)引之士,养形之人,彭祖寿考者之所好也。”导引的做法,讲求呼吸吐纳,效仿熊经鸟申,为彭祖等人所喜好。这也是一种养生,但它只是养形,为的只是要长寿。庄子的养生区别于导引的养生,而另具有其哲学意义。
《达生》:养形必先之以物,物有余而形不养者有之矣。有生必先无离形,形不离而生亡者有之矣。悲夫!世之人以为养形足以存生。而养形果不足以存生,则世奚足为哉! 《外物》:静然可以补病,眥搣可以休老,宁可以止遽。虽然,若是,劳者之务也,非佚者之所未尝过而问焉。小人所以合时,君子未尝过而问焉。荃者所以在鱼,得鱼而忘荃;蹄者所以在兔,得兔而忘蹄;言者所以在意,得意而忘言。
保养形体首先必定要有物质上的供应,但物质上的供应有余,而形体却没能得到保养的事,也是有的。维持生命必定要不离开形体,而形体没有离开,生命却已经死亡的人,也是有的。人不懂得道,活着就没有意义,活得再久,虽生犹死。世上的人以为保养好形体就足以保存生命,但保养形体却不足以保存生命,世上的人不是盲目可悲吗!
病,《说文解字》:“疾加也。”病与疾同义,但病比疾更为严重。疾病本有过急、过甚的意思。眥搣,郭嵩焘解作闭目养神。非,《玉篇》:“隐也。”遽,意为急躁。清静可以补助疾病,闭目养神可以减轻衰老,安宁可以止息急躁。不过,这些都是使人劳累的做法,是隐逸的人所不过问的。普通的人怎样做才符合时尚,懂得道的人并不留意。捕鱼的荃,捉兔的蹄,表达思想的语言,都是达到目的的工具。目的达到了,工具就被忘弃了。使生命具有意义是目的,养形只是工具。
庄子认为,养生并不完全等同于养身。形全生未必存,同样,形不全生也未必不存。《德充符》:“申徒嘉,兀者也,而与子产同师于伯昏无人。子产谓申徒嘉曰:‘子既若是矣,犹与尧争善,计子之德不足以自反邪?’申徒嘉曰:‘人以其全足笑吾不全足者多矣。今子与我游于形骸之内,而子索我于形骸之外,不亦过乎!’”脚上有残疾称作兀,有残疾所以是形不全。兀者虽然形不全,但并不妨碍他对于道的追求。道的得失与否,不在于形的全与不全,而在于意的达与不达。形体是外在的,而意是内在的,所以说是游于形骸之内。意又解作心,身如槁木而心如死灰。心又称作符,《人间世》:“听止于耳,心止于符。”道的得与不得在于意的达与不达,形虽不全而达于意,得于道,就叫作“德充符”。
庄子把养生和养形区别开来,对人生意义的理解由此上升到了更高的层次。一方面,人的诞生是道的委托。生命一经出现就表现为遵循生命自身的生的法则的存在形式。另一方面,具体的个性原则同时又要不脱离开道,不脱离开宇宙万物的整体和统一性而独立存在。对于人来说,生如得,死如丧,“死生亦大矣”(《田子方》),是人生第一大事。而对于道来说,生死如来往,生与死都是道的常规运动的表现。《大宗师》说:“夫大块载我以形,劳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故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也。”《养生主》说:“适来,夫子时也;适去,夫子顺也。”《外物》篇说:“虽相与为君臣,时也,易世而无以相*。”道赋予我形体,是通过我有所寄托;使我成长,是要劳动我的筋骨;使我衰老,是为了让我得到宽逸;使我死亡,是让我休息,得到解脱。道让我好好地生,同时也就是让我好好地死。我出生,是因为偶然碰到了我;我死去,是顺从万物不断运转的秩序。生的时候,在人世间虽然有君臣之分,有人做君主,另一些人做臣子。死了以后,在道面前,就再没有贵*之分,不能互相役使。“时”,就是偶然、时机、时遇,不论是个体生命的诞生,还是个人在社会生活中的富贵贫*,身世地位,都是在道运行的必然性之下的偶然和时遇。而人对于生命的态度,就应该是依循这个必然。遵从于道,安于其偶然,顺从其必然,就叫作“安时处顺”。
《大宗师》:子舆有病,子祀往问之曰:“女恶之乎?”曰:“亡,予何恶!浸假而化予之左臂以为鸡,予因以求时夜;浸假而化予之右臂以为弹,予因以求枭炙;浸假而化予之*以为轮,以神为马,予因以乘之,岂更驾哉!”
俄而子来有病,喘喘然将死,子犂往视之,倚其户而与之语曰:“伟哉造化,又将奚以汝为,将奚以汝适?以汝为鼠肝乎?以汝为虫臂乎?”子来曰:“父母于子,东西南北,唯命之从。阴阳于人,不翅于父母。彼近吾死而我不听,我则悍矣,彼何罪焉。今大冶铸金,金踊跃曰:‘我且必为莫邪。’大冶必以为不祥之金。今一犯人之形,而曰:‘人耳人耳!’夫造化者必以为不祥之人。今一以天地为大炉,以造化为大冶,恶乎往不可哉!”
《至乐》:庄子妻死,惠子吊之,庄子则方箕踞鼓盆而歌。惠子曰:“与人居,长子老身,死不哭亦足矣,又鼓盆而歌,不亦甚乎!”庄子曰:“不然。察其始而本无生,非徒无生而本无形,非徒无形而本无气。杂乎芒忽之间,变而有气,气变而有形,形变而有生,今又变而之死,是相与为春秋冬夏四时行也。人且偃然寝于巨室,而我嗷嗷然随而哭之,自以为不通乎命,故止也。”
《列御寇》:庄子将死,弟子欲厚葬之。庄子曰:“吾以天地为棺椁,以日月为连璧,星辰为珠玑,万物为赍送。吾葬具岂不备邪?何以加此!”
子舆有病,子祀问:“你嫌恶疾病吗?”子舆说:“不。我病死之后,如果我的左臂渐渐化为一只鸡,我就守夜司晨。如果我的右臂渐渐化为弓弹,我就去射枭鸟。如果我的臀渐渐化为车轮,我的神化为马,我就驾上它,不用犹豫。”
子来也病了。子犂说:“伟大的造化,又要把你变成什么呢?把你变成老鼠的肝呢?还是把你变成虫子的臂呢?”子来说:“父母对于子女,无论叫他到东西南北,他都要唯命是从。道对于人,就像父母对于子女。道要我死,我如果不听,就是我不懂道理,道并没有错。冶炼的工匠冶炼一份金属,金属自己跳出来说:‘我一定要成为莫邪宝剑!’工匠一定会认为这是不祥的金属。我现在偶然具有了人的形质,就喜形于色说:‘我是人!我是人!’道一定认为我是不祥之人。我现在就把天地万物看作是冶炼的大炉,把道看作是冶炼的匠师,任凭道把我送到哪里去,做成什么,都无往而不可。”
庄子的妻子死了,庄子不但不哭,反而鼓盆而歌。惠子认为不应该,庄子说:“我的妻子,推察起来,开始并没有生命。不但没有生命,而且没有形体。不但没有形体,而且没有形体产生的气候征兆。在浑沌混杂之中,逐渐酿成了产生形体的气候征兆,进而具有了形体,进而具有了生命,进而又有了现在的死亡。生生死死,如同春夏秋冬的交替运行。推察起来我的妻子本不是我的妻子。不只她不是我的妻子,而且我自己也不为我自己所有。现在我的妻子死了,她人已经安静地回归浑沌混一的初始状态,躺在天地万物的大房子里,如同秋去冬尽,等候春天重新来临。而我却嗷嗷地在她身后痛哭,我自以为是我不懂道理了,所以就又止住不哭。”
庄子临死,弟子打算厚葬。庄子说:“我死后就又回归于天地之初。我是要以天地作我的棺椁,以日月作我的连璧,以星辰作我的珠玑的。万物都为我送葬,我的葬仪是十分周全了。”
生生死死,就像来来往往,就如同春夏秋冬四时的更替。生并不是获得,死也并不是丧失,生并不比死具有更大的意义。倒是死比生更具有回归万物、更新再造的可能,因此更接近于道,由道所任意委托差谴。无为首领,生为脊背,死为*尾,死生存亡为一体,这就叫作“生死如一”。生死如来往,死是回归于万物,是为道之大用,这就叫作“视死如归”。人生和宇宙万物一样,无动而不变,无时而不移,循环往复,生化不休,生生死死,出于道而又入于道,这就叫作“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