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为壁画《张骞出使西域图》,敦煌莫高窟第323窟。
一
山积而高,泽积而长。
在苍莽辽阔的欧亚非大陆,有这样两“条”史诗般的商路:一条在陆路,商队翻过崇山峻岭,穿越于戈壁沙漠,声声驼铃回荡遥无涯际的漫长旅程;一条在海洋,商船出征碧海蓝天,颠簸于惊涛骇浪,点点白帆点缀波涛汹涌的无垠海面。
这两“条”商路,一端连接着欧亚大陆东端的古中国,一端连接着欧亚大陆西端的古罗马——两个强大的帝国,串起了整个世界。踏着这千年商路,不同种族、不同肤色、不同语言、不同信仰、不同文化、不同理念的人们往来穿梭,把盏言欢。
正是通过这条史诗般的商路,一个又一个宗教诞生了,一种又一种语言得以升华,一个又一个雄伟的国家兴衰荣败,一种又一种文化样式不断丰富;正是通过这条史诗般的商路,中亚大草原发生的事件的余震可以辐射到北非,东方的丝绸产量无形中影响了西欧的社会阶层和文化思潮——这个世界变成了一个深刻、自由、畅通,相互连接又相互影响的世界。
19世纪末,德国地质学家费迪南·冯·李希霍芬将这个蛛网一般密布的道路命名为“丝绸之路”。
几千年来,恰恰是东方和西方之间的这个地区,把欧洲和太平洋联系在一起的地区,构成地球运转的轴心。丝绸之路打破了族与族、国与国的界限,将人类四大文明——埃及文明、巴比伦文明、印度文明、中华文明串连在一起,商路连接了市场,连起了心灵,联结了文明。
正是在丝绸之路上,东西方文明显示出探知未知文明样式的兴奋,西方历史学家尤其如此。古老神秘的东方文明到底孕育着人类的哪些生机?又将对西方文明产生怎样的动力?英国学者约翰·霍布森在《西方文明的东方起源》一书中,回答了这些疑问:“东方化的西方”即“落后的西方”如何通过“先发地区”的东方,捕捉人类文明的萤火,一步步塑造领导世界的能力。
正是在丝绸之路上,西汉张骞两次从陆路出使西域,中国船队在海上远达印度和斯里兰卡;唐代对外通使交好的国家达70多个,来自各国的使臣、商人、留学生云集长安;15世纪初,航海家郑和七下西洋,到达东南亚诸多国家,远抵非洲东海岸肯尼亚,留下了中国同沿途各国人民友好交往的佳话。
正是在丝绸之路上,世界其他文明也在吸取中华文明的营养之后变得更加丰富、发达。源自中国本土的儒学,早已走向世界,成为人类文明的一部分。佛教传入中国后,同儒家文化和道家文化融合发展,形成了具有中国特色的佛教文化和理论。中国的造纸术、火药、印刷术、指南针四大发明带动了整个世界的革故鼎新,直接推动了欧洲的文艺复兴。中国哲学、文学、医药、丝绸、瓷器、茶叶等传入西方,渗入西方民众日常生活之中。
在这种意义上,中国不仅仅只是一个国家或是民族国家,她更是一种文明,一种独特而深邃的文明。中华文明曾长期处于世界领先地位,是世界主流文化之一,对包括西方文化在内的其他地区文化曾产生过重要影响,排他性最小,包容性又最强。我们奢侈地“日用而不觉”的,就是这样一种文化,中国由于迅速恢复了统一和秩序而赢得了伟大的领先。
由是,经济得以繁荣,文化得以传播,文明得以融合。
然而,令人痛惜的是,16、17世纪以降,丝绸之路渐次荒凉。中国退回到封闭的陆路,丝绸之路的荒凉逼迫西方文明走向海洋,从而成就了欧洲的大航海时代,推动了欧洲现代文明的发展和繁荣。
今天,作为负责任的东方大国,中国在思考,如何用文明观引导世界布局、世纪格局,这是中国应该担负的使命。
《易经》有云:“往来不穷谓之通……推而行之谓之通。”文明的断裂带,常常是文明的融合带。在21世纪的第二个十年,中国再次将全球的目光吸引到这条具有非凡历史意义的道路上。随着丝绸之路的复兴,不仅是对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重新梳理,更是东西方文明又一次大规模的交流、交融、交锋。美国学者弗里德曼说,世界是平的。其实,在今天的现代化、全球化背景下,世界不仅是平的,而且是通的。
万物并育而不相害,大道并行而不相悖。作家莫言说过一句饶有趣味的话:“世间的书大多是写在纸上的,也有刻在竹简上的,但有一部关于高密东北乡的书是渗透在石头里的,是写在桥上的。”丝绸之路就如同那些镌刻在石头上的高密史诗,如同宏博阔大的钟鼎彝器,事无巨细地将一切“纳为己有”,沉积在内心,旁通而无滞,日用而不匮。
落其实者思其树,饮其流者怀其源。中华文化不仅是个人的智慧和记忆,而且是整个中华民族的集体智慧和集体记忆,是我们在未来道路上寻找家园的识路地图。中华民族的子子孙孙像种子一样飘向世界各地,但是不论在哪里,不论是何时,只要我们的文化传统血脉不断,薪火相传,我们就能找到我们的同心人——那些似曾相识的面容,那些久远熟悉的语言,那些频率相近的心跳,那些浸润至今的仪俗,那些茂密茁壮的传奇,那些心心相印的瞩望,这是我们中华民族识路地图上的印记和徽号。今天,我们有责任保存好这张识路地图,并将它交给我们的后代,交给我们的未来,交给与我们共荣共生的世界。
二
中国是文章大国,有文字记载并从完整作品开始计算的文学史,已达3000年之久。作为与诗词并列为文学正宗的重要文体,中国散文更是源远流长,浩浩汤汤,在殷商时代已初具特质,这是从正值盛年的土壤里生长出来的文化情怀和文化自信,元气蓬勃,淋漓酣畅。
中国出版集团华文出版社出版发行的“丝绸之路名家精选文库”,承续着这股源源不竭的潮流。第一辑包括14位名家的散文佳作:王巨才的《垅上歌行》、丹增的《海上丝路与郑和》、陈世旭的《海的寻觅》、陈建功的《默默且当歌》、张抗抗的《诗性江南》、梁平的《子在川上曰》、阿来的《从拉萨开始》、吉狄马加的《与白云最近的地方》、林那北的《蒲氏的背影》、韩子勇的《在新疆》、刘汉俊的《南海九章》、叶舟的《西北纪》、郭文斌的《写意宁夏》、贾梦玮的《南都》。
这些作家,有耄耋长者,有青年才俊,他们风格迥异,各有妙趣,14部书稿,清典可味,雅有新声,纵横浩荡地连接起丝绸之路的文明长廊。
凡益之道,与时偕行。王巨才的《垅上歌行》,如同生养他的黄土高原一样,即便沟壑纵横,纵使黄沙扑面,仍令人感受到难以忘怀的苍茫和浑厚。他执笔半个世纪,所思所想所劳所愿,皆是时代命题、人民篇章。“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白居易的这句话是王巨才散文的最好写照。立采诗之官,开讽刺之道,察其得失之政,通其上下之情,此四者,也恰是王巨才的文章道法。王巨才的笔触,致力承继白居易、元稹、刘禹锡以来浩浩汤汤的汉唐文风,字里行间迎面扑来的是浓郁的时代氛围和强烈的生活气息,是契合着历史大势和社会走向的艺术图景与审美风度。
丹增的文字具有自然般的神力,复苏了一个古老大陆的命运和梦想。丹增,翻译成汉语,就是继承、弘扬和扶持佛法。从青藏高原到彩云之南,丹增不断地以明察而热切的力量,加持自我,照亮周遭,为日渐消弭的世界筑起了一道永恒的记忆堤坝。不论是藏文还是汉语,黑黢黢、密麻麻的文字背后,我们仿佛看到那些不甘心的光芒挤压出来,它们飘浮着,陌生,别致,灵动,晦涩难懂,曲折复杂,像雾像雨又像不羁的风,像预言像隐喻又像莫名的谶语。他笔端的生死,不是两极,而是一体;他胸中的万物,各有其灵,尽善尽美。生死万物都平等地沐浴阳光,开枝散叶,春种秋藏,它们是神祇的宣示、真理的昭告,大音希声,却震慑寰宇。
陈世旭将书斋由相对安静的老区迁至繁华喧嚣的大都市,他的写作却愈发有一种大隐隐于市的淡泊和从容。陈世旭勤于读书,长于思辨,学养厚实。他的文字简洁洗练,刚健沉雄,大气磅礴,既浸淫着寥廓的古意,又充满了蓬勃的现代感。他热爱自然,寄情山水,登山则情满于山,观海则意溢于海,从美学和世界观的高度阅读大地文章,延续了中国文字自古以来洋溢着的无限张力和灿烂传统。
耳顺之年重返故地,陈建功日常生活的双城记里,有着比他自己的想象多得多的悲欣交集。在“寻根文学”风生水起的时候,他找到了“京味儿”的魅力。他的散文,沉着中有昂扬,追索中有挣扎,平静中有波澜,温醇和煦,却如寒风一般劈开一城的雾霾,清冷凛冽。陈建功同他的文学一道,置身历史进程的迷狂,搏击历史洪流的漩涡,却大开大阖,收放自如,他的文学就是他的人生。他深深地懂得,伟大的时代不仅需要讴歌者,更需要叹惋者与沉思者。答中有问,问中有答,方能无所不能,无远弗届。
张抗抗出生于江南杭州,这座盛产丝绸的城市两千年来吸引着东西方无数朝圣的使臣。她的笔墨,也有着人间天堂的钟灵毓秀:一叶扁舟泛海涯,三年水路到中华;心如秋水常涵月,身若菩提那有花。她的文章取材深广,目之所及,似乎无所不包,琴棋书画、茶米油盐、高山流水、鼓瑟吹笙,尽入笔端,充满着诗意的想象,包容着深邃的哲理。无论是阳春白雪,还是寻常人家,无论是自然之美,还是心灵感悟,一旦进入她的视域,总会散发出无穷的韵味——一粒沙里,洞见世界,半瓣花中,说道人情。
《子在川上曰》,这是一位诗人送给他生于斯长于斯的大地的颂歌,也是一位作家送给家乡的生命礼赞。梁平的文字,饱满丰盈,细腻真挚,如子规啼血,恰东风长歌,幽微中蠡窥宏阔,黯淡里喜见光明。跟随梁平的笔端,我们沿长江、嘉陵江溯流而上,一路奔跑、沉潜、翱翔,同他的爱与恨、愤怒与期冀、疼痛与愉悦同频共振。在他轻灵如诗的文字中,我们仿佛得见他椎心泣血的笔墨、响遏行云的呼号、掷地有声的追问——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这是他关乎大悲喜和大彻悟的哲学问道,是他寻求死之尊严与生之庄重的心灵追索。
从《尘埃落定》开始,“阿来”这两个字便注定有了特殊的含义。带着敦厚的憨笑,拖着沉重的脚步,阿来从他身后敦厚沉重的高原走来,如同晨曦浮动在大地之上。阿来出生于大渡河上游马尔康的嘉绒藏族,而他生命的道道履痕都始终围绕嘉绒。在这里,他见证了世世代代半牧半农耕的藏民族的寥廓幽静,见证了具有魔幻色彩的高原缓缓降临的浩大宿命,见证了那些暗香浮动、自然流淌的生机勃勃,见证了随着寒风而枯萎的花朵、随着年轮而老去的巨柏、随着时间而荒凉的古老文明。阿来的目光,掠过高原,掠过天空,掠过河流,掠过冰封的大地,掠过凋谢的荣耀,然后——抵达不朽。这就是阿来,他用温暖包裹起彻骨的寒凉,用锋芒挑落被华丽尘封的沧桑,他是这个时代寂寞而执着的“书记官”。
从苍茫寂寥的大凉山走到历史纵横的古都北京,再走到灵魂直接天际的青藏高原,吉狄马加始终坚持自己是一个彝族文化的守望者。他的眼睛里盈溢着圣洁的太阳,他的血管里回荡着马蹄的声音,他的灵魂在字词诗行间舞蹈,他的心在高山和原野间歌唱。数十年来,吉狄马加痴痴地用他的寂寞的吟唱、他的豪放而富有灵性的文字,编织着一个属于自己,更属于同样痛苦、倔强、高贵的伟大民族的颂歌与梦想。他的散文与他的诗歌一样,视域宏阔,洞察敏锐,警譬精妙,蕴含着超凡脱俗的慈爱与悲悯,从而具有了超越种族局限的人类情感,具有了穿越时空暌隔的深邃伦理,具有了史诗的气质和力量。
林那北的散文每每让人有惊奇之感:中国的方块字竟然还可以这样挥洒,甚至是——还可以这样挥霍?阅读她的文字,如同在亚马孙森林中的冒险,你不知道前方出现的会是鹦鹉还是猕猴,鳄鱼还是猛虎,但是你一定知道,你将会遭遇离奇,遭遇惊诧,遭遇错愕,它们是生活的热辣辣的底料,活泼泼的味道。然而,林那北散文的魅力恰在于此,正是文字的疏离嫁接了认知的陌生,认知的陌生带来了阅读的艰涩,阅读的艰涩又制造了思想的愉悦,她的书写具有了非常有趣的气质:以矛盾结构矛盾,以悖论解构悖论,以想象冲击想象,精密,精细,精深,精致,重要的是——好看。
你在什么地方、什么时间——你就是什么。在社会的榛莽漂泊、在未知的命运流浪,心如猛虎、魂无定所。生命的焦虑由此而来。韩子勇的《在新疆》,告诉你的,就是这样一份关于飘泊、寻找和指认的隐秘笔录。
出生于湖北赤壁的刘汉俊,却以海南主题文章闻名。如果说,一人与一地,出生是一种因果,那么相遇、相知便是一种缘分。刘汉俊与海南的缘分,是刘汉俊之幸,更是海南之福。李白曾云,大块假我以文章。刘汉俊为文之道,是“大块”之道,他优游岁月,披览史料,为君、为臣、为民、为物、为事,却不仅仅为文而作。刘汉俊的文章,察时观世,说古道今,它们站在未来,提前为被审判的时间作出判决。他让我们懂得,好的散文,是一切文体之上的文体,它们以最匍匐的姿态,阐释最昂扬的力量,终将浮出历史的地表,超越时代的局限,它们在一切写作之上,在万事万物之上。
叶舟由诗而入散文,他的散文仍难得地葆有高蹈轻扬的诗性和从容不迫的诗心。古老的甘肃,堆积着西北中国的民间故事和壮阔历史,叶舟以诗人般敏锐的观察、鲜活的灵感、独特的想象和拳拳的赤子之心,将这些故事和历史收纳进他的如椽巨笔之下。叶舟擅长叙事,他的散文如诗行般跳跃,却雍容华贵、气韵悠长。他对于丝绸之路历史的描述有着独特的理解和体认,他生动地向我们展示了一个被人遗忘的文明世界,每一段岁月的纹路,每一次幽远的回溯,都无比精彩,深邃高远,令人难忘。
从年节民俗、乡土伦理中走出来的郭文斌,宽柔,慈敏,面上灭除忧喜色,胸中消尽是非心。他的为文,就像他的为人一样,谦卑中有傲岸,安详中有叱咤风云。他用悲悯的目光打量着世界,世界也以慈悲的胸怀拥抱着他。郭文斌那至为敏锐、清新与优美的语言,以及驾驭这些语言的高超技巧,使得他拥有众多的拥趸。他们在他的文章里找到了内心的吉祥如意,找到了远离喧嚣纷扰的精神上的世外桃源,这也使得他的文字和他的思想都成为中华民族传统的一部分,这是中华民族的浪漫和诗意,如大地一样广袤敦厚,雍容包藏。
望之若新,忽焉若旧;望之若刚,忽焉若柔;望之若春,忽焉若秋;望之若华丽,忽焉若朴素。这是贾梦玮对文学的期待,又何尝不是他对自己的期待?秦淮河水仍静静地流淌着。贾梦玮伫立河畔,许多许多个世纪之前的故事就这样缓缓流淌在他的笔端,如同身边荡漾的水波。蹉跎暮容色,煊赫旧家声,六朝古都南京的历史况味如此富饶、丰盈,那些温馨和美好、张扬和放肆、落寞和枯索、无奈和参悟,此时此刻,都与河水一道,潺潺而来,忿而不怒,哀而不伤。在旧日旧事中捡拾淘洗的历史,不仅有着沧桑的面容,更有着清晰的年轮、流淌的血脉。
人事必将有天事相参,然后乃可以成功。1500年前,刘勰针对当时泛滥一时的讹滥浮靡文风,提出文章之用在于“五礼资之以成,六典因之致用。君臣所以炳焕,军国所以昭明。”而今,刘勰的感慨更值得我们深思。“丝绸之路名家精选文库”的宗旨也恰在于此——以文载道,以文言道,以文释道,以文明道。
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气象,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文化。正是文化血脉的蓬勃,完成了时代精神的延续。中国散文近年来以汪洋肆意的姿态在生长,可谓千姿百态、异彩纷呈,而且作为一个文学门类,它在虚构与非虚构两端都各趋成熟。在我们的散文写作中,越来越多的学者式作家丰富着我们的园地,他们职好不同,风格迥异,文字或剑拔弩张、锋芒逼人,或野趣盎然、生机勃勃,或和煦如春、温润如玉。他们的写作,构成了中国当下散文创作不可忽视的事实:家国情绪,时代华章。
这套书库总计150余万字。翻阅完这部作品,不禁想起莎士比亚那句意味深长的话:
“凡是过去,皆为序章。”
版式设计:蔡华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