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谈到古代文学典籍的时候常常会碰到“总集”这个术语,例如说《昭明文选》是现存最早的文学总集,或者说《楚辞》因为地位特殊,在《四库全书总目》集部中单列一目,排在别集和总集之前。那么,什么是总集呢?
可以用两条边界线来划定总集的范围,其一,它乃是书籍之四部分类(经史子集)中“集”部的一种;其二,它是相对于“别集”而言的,其中包含着不止一人的作品。
别集是某一作者个人作品的结集。章学诚《文史通义·文集》云:“集之兴也,其当文章升降之交乎?古者朝有典谟,官存法令,风诗采自闾里,赋奏登之庙堂,未有人自为书,家存一说者也。自治学分途,百家风起,周秦诸子之学,不胜纷纷,识者已病道术之裂矣。然专门传家之业,未尝欲以文名,苟足显其业,而可以传授于其徒,则其说亦遂止于是,而未尝有参差庞杂之文也。两汉文章渐富,为著作之始衰,然贾生奏议,编入《新书》,相如辞赋,但记篇目,皆成一家之言,与诸子未甚相远;初未尝有汇次诸体,裒焉而为文集者也。自东京以降,迄乎建安、黄初之间,文章繁矣,然范、陈二史,所次文士诸传,识其文笔,皆云所著诗、赋、碑、箴、颂、诔若干篇,而不云文集若干卷,则文集之实已具,而文集之名犹未立也。”这话大体是对的。“集”的出现晚于“经”“史”,也晚于“子”;大约总要到东汉,为个人编集子的办法才开始出现,魏晋以后此风渐盛,例如曹植就曾为自己编过文集,据其《前录自序》(《全三国文》卷十六)可以知道,这部《前录》收录了七十八篇辞赋,是从更多的作品中经过筛选删定而成的,可惜现在看不到了;既有《前录》,应当还有《后录》,现在更看不到。曹植死后,他的侄儿魏明帝曹叡于景初(237~239)中下诏云:“陈思王(按这是曹植的谥号)昔虽有过失,既克己慎行,以补前阙,且自少至终,篇籍不离手,诚难能也。其收黄初中诸奏植罪状……皆削除之,撰录植前后所著赋颂诗铭杂论凡百余篇,副藏内外(《三国志·魏书·陈思王植传》)。”这里特别提到“前后”,可知即使曹植本人未及编定其后期作品,也已由官方给他编定了,但一共只有百余篇,大约许多不利于其父曹丕和他本人的作品,如《七步诗》等等都被淘汰掉了。这就是所谓“寓禁于编”。
等到“别集”即个人的文集多起来以后,一般读者来不及看,这就需要编撰一些将许多人的作品各选一些精华集合而成的“总集”。这种选本比较早的有西晋挚虞编撰的《文章流别集》,他又为作家们立传,则称为《文章志》。《晋书》本传载:“虞撰《文章志》四卷……又撰古文章,类聚区分为三十卷,名曰《流别集》,各为之论,辞理惬当,为世所重。”《隋书·经籍志》集部总集类著录《文章流别集》四十一卷,《文章流别志论》二卷;史部簿录类另有《文章志》四卷。到这时《文章流别集》多出十一卷,当是后人有所续补;又将原先附见于《流别集》中“论”的部分抽出来与他的《文章志》合编为《文章流别志论》;而《文章志》仍然有单行者。挚虞编撰的这些书早已亡佚,从传世的遗文看去,则正如刘师培所说,“志者,以人为纲者;流别者,以文体为纲者也”(《搜集〈文章志〉材料方法》)。作家论、文体论从此成为古典文论的两大热点。稍后另一位编辑总集并有所议论的名人是东晋的李充,他所编撰的《翰林》乃是类似《文章流别集》的大型选本,而其中“论”的部分单列出来称为《翰林论》,则近于《文章流别志论》,现在还能看到一些遗文。
《文章流别集》《翰林》一类早期的选本性质的总集后来都失传了,而南朝梁昭明太子萧统编撰的《文选》岿然独存,并完整地流传至今,由于其中所选作家的个人的集子几乎都亡佚了,于是《文选》就成了人们了解和研究萧梁中期以前文学最重要的典籍。研究《文选》后来形成一门独立的学问——“文选学”,简称“选学”,至今仍方兴未艾。
《文选》是赋、诗、文都选的,一共有七百多篇;稍后又出现了一种专门选诗的总集《玉台新咏》,影响也非常之大。萧梁中期以后到陈,有一场来势凶猛的“宫体诗”运动,读《玉台新咏》即可了解这一运动的概况和特色。宫体诗风一直影响到隋及初唐。
《文章流别集》《翰林》《文选》等等都是选集性质的总集,追求的是“精”,其中又往往显示选家的文学主张。另外还有一种以追求“全”为目标、以存一代文献的总集,这种书往往在规模比较大,并且在书名中首先标出一个“全”字。
出现得较早而且极其著名的是《全唐诗》和《全唐文》。这两部巨型“全”字号总集都是清朝官方安排编撰的。九百卷的《全唐诗》收诗近五万首,涉及诗人两千两百多位,编成于康熙年间,康熙四十五年(1706)在扬州刊印,主持其事的是曹雪芹的祖父曹寅。他们充分利用明朝人胡震亨的《唐音统签》和明清之际大藏书家季振宜个人编撰的全唐诗稿本,稍加订补并统一体例,很快就编成印行了。这算是一项政绩工程,所以其中不免问题甚多。新近由陕西人民出版社陆续推出的《全唐五代诗》(周勋初等主编),后出转精,到2018年出齐以后应当可以取代《全唐诗》。
《全唐文》编撰的时间比较长,雍正、乾隆间就已经安排专人着手,到嘉庆年间正式启动,由董诰领衔,徐松、孙尔准、胡敬、陈鸿墀等专家主持其事,五十多人参与,工作了六年,编成一千卷的大书,收录唐文二万余篇,涉及作者三千多人。《全唐文》总体水平高于《全唐诗》,不过其中遗留的问题也还不少。
凡是标榜“全”的总集总归很难真正齐全,又容易出现各种毛病,实在不大可能一举而止于至善。后经几代中外学者的努力,为《全唐诗》补出的集外佚诗大约有八千多首,对于原书中录文有误、小传出错、编次不妥、体例未善等问题更多有订正。《全唐文》可补者约有两万多篇,与《全唐文》存文篇数大体相当,单是敦煌文献和出土墓志的数量就非常巨大;在录文、小传、编次、体例等方面,《全唐文》也还有些可以改进之处,尚待进一步努力。
在《全唐诗》《全唐文》之后,以“全”字起头的古代作品的总集陆续出现了多种,如《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全宋词》《全宋诗》《全宋文》等等,还有若干种这样的大书尚在编撰和出版的过程中。
总集的数量很大,情形也很复杂;下面举出六种略加介绍以见一斑:
《乐府诗集》 宋人郭茂倩编撰,一百卷,按乐府诗的性质分为十二类,保存了极其丰富的乐府歌辞,也有部分不能入乐的徒歌、谣谚和新乐府(唐代文人模仿乐府诗写成的新诗)。有宋刻本等多种刊本,现在通行的是余冠英先生审订的近人点校本(中华书局1979年版)。
《古文苑》 相传为唐人所编,北宋人孙洙得之于佛寺经龛中,南宋人韩元吉整理为九卷,有南宋淳熙刻本;稍后章樵再加增补注释,分为二十一卷,有明代成化刻本。这两种本子均流传于世。《古文苑》是一部古代诗文总集,收周至南朝齐的作品二百六十余篇,均为史传与《文选》所不载。后者今有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版)。
《会稽掇英总集》 宋人孔延之编撰的会稽(绍兴)地方的诗文总集,凡二十卷,前十五卷为文,后五卷为诗,共收八百余篇,按内容编排。原有旧抄本、《四库全书》本;今有邹志方先生点校本(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近年来各地注意搜集整理、重新出版本地历史文献,与《会稽掇英总集》类似的地方性总集得到高度的重视,例如在新近出版的《扬州文库》中就收录了《明广陵诗》五十六卷、《淮海英灵集》二十二卷等地方性总集二十六部。
《古文辞类纂》 清人姚鼐编撰的古文选本,凡七十五卷,按文体分十三类,收录战国至清的古文辞赋七百余篇。此书对确立桐城派文统、推进桐城派古文运动发挥过重大作用。有嘉庆初刻本、道光间晚年定本;后来有各种再印本,又有接着往下编选的次生性总集多种。
《唐诗三百首》 清代蘅塘退士孙洙编选的普及型唐诗选本,按诗体编排,共选唐诗三百一十首,涉及七十七位诗人。此书兼收并蓄,不拘一格,“专就唐诗中脍炙人口之作,择其尤要者”(《题辞》),形成这样一部供家塾使用的启蒙读本。面世后影响极大,几乎家喻户晓。后来就此书做进一步工作的有章燮《唐诗三百首注疏》、陈婉俊《唐诗三百首补注》、喻守真《唐诗三百首详析》、金性尧《唐诗三百首新注》等等,近年来陆续推出的新加工本仍然层出不穷。
《古文观止》 清人吴楚材、吴调侯编选的古文选本,共选清代以前的古文二百二十二篇,按时序排列,多为脍炙人口的名篇。此书流行之广略近于《唐诗三百首》,鲁迅先生认为其影响同萧统《文选》一样不可轻视(详见《集外集·选本》)。并无特别见解的选本颇近于所谓“无我之境”,能够适应不同读者的一般需要,易得人心。此书新旧印本极多,且近年来有多种白话文译本问世。上世纪四十年代,著名学者吕思勉先生曾经用这本总集给中学生讲古文,其记录稿现已出版(在黄永年先生记录的《吕思勉文史四讲》一书中,中华书局2008年版),很可供参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