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子》云:“福兮祸之所伏,祸兮福之所依。”哲人哲言,也应到了我身上。
1970年3月中,我抛夫别子,孤身一人去河南息县东岳公社中国社会科学院学部干校报到,军宣队安排我暂栖文学所连队。我剖腹产后体虚多病,有好心人代为说项,把我从工地转到老弱病残组。我就此因祸得福,认识了钱锺书先生。
当时,工地上正热火朝天地盖宿舍,和泥的和泥,脱坯的脱坯,干的都是重体力活。老弱病残组里俞平伯先生已是古稀老翁,钱锺书先生年届耳顺,吴世昌先生也是望六之人了。周德恒是位独身老妇人,老先生们都尊称她为“周大姐”。于海洋虽然年轻,却患有严重的心脏病。老弱病残组受到照顾,干最轻的活:搓麻绳。
工场就设在先生们的住处:东岳公社东北头一间朝东的路边土屋。靠四壁分搭四张木板床,钱先生的床头正对两扇木门,位置最差。每天早晨八时上工,一人一张小马扎围坐在四张床中间的一小块空地上。老先生们搓麻绳神态各异:吴先生正襟危坐,认真麻利,搓出的麻绳有模有样。俞先生动作舒缓,神情怡然,慢慢地搓绳,慢慢地续麻。每隔两三天,俞先生还会带一把搓好的麻绳来交工。那是“大表姐”(俞太太)的手工,光洁精致得像艺术品。俞太太没有做工的义务,却在自家的土屋里独自搓麻绳,为丈夫分忧。钱先生搓麻绳最为另类:他团身坐在马扎上,寿眉浓长,双目低垂,思绪远游,手中的活计似有若无。搓麻绳要求同时搓紧两绺麻再拧成一股绳。钱先生搓的麻绳却是单股的:他只用右手的拇指和食指捻一绺麻,捻紧一段,缠绕一段。缠成球的麻团,左手握不下了,便放在脚下,重新起头另捻一团。钱先生放手之后,麻团便如活了一般,慢慢地扭动松散,活像一团纠缠在一起的蚯蚓。周大姐总是悄悄地把这些蚯蚓团抓过来,重新加工。钱先生却浑然不觉。
做工时,常常闲谈。老先生们腹笥丰富,谈及旧事轶闻,往往只需点染一二,便能彼此了然会心。对于我这样无知无识的年轻人来说,就如雾里看花,看不真切,但也颇有兴味。有次谈到名人诗句,钱先生说:“世昌最欣赏‘竹外桃花三两枝,春江水暖鸭先知’。”俞先生听后莞尔一笑,吴先生本人则不置可否。我觉得很蹊跷:苏东坡的诗词名句可谓多矣,吴先生何以最喜欢这一句?过后我偷偷问钱先生,钱先生笑说:吴先生常夸外所一年轻姑娘美貌,但彼女杏眼稍凸,走起路来微做鸭步,吴先生未免偏爱,故此借苏诗打趣他。钱先生还私下告诉我一些俞先生的故事:俞先生深得曾祖俞樾的宠爱,幼时上观前街,身后必有“二爷”随侍。俞先生的婚姻虽有曲折,娶了“大表姐”却两情相悦,琴瑟和谐。钱先生说:“你读过《浮生六记》吧?记得书里写夫妻二人住在沧浪亭,时作雅谑的那一段吗?俞先生和太太过日子,绝似沈三白和芸娘。”
文学所下干校最早,正值严冬,天寒地冻,老老少少都冻得够呛。钱先生告诉我,所里有位女士,早年是名校名花,自然比别人更不耐寒,直冻得双颊泛紫,花容失色。钱先生打比方说:“一只红苹果,冻成一只烂苹果。”钱先生自己冻成什么样?他没有说。身处逆境,钱先生总能以乐观幽默的态度坦然处之。我只听他说过一件不快的事:他的大件衣物交给村妇代洗。一天,村妇说,晾晒时被偷掉一件外衣。钱先生对我说:“不知是真偷还是假偷。那件衣服的料子还是我从英国带回来的呢!”我听得出来,他不是心痛丢失了一件好衣服,而是心痛丢失了青年时代的纪念品,丢失了一位老朋友。
工地的新房子终于要上梁封顶了,在这大喜的日子里,我们老弱病残也齐上阵。那是个大晴天,气候颇有点燠热了。我从集市上买了一堆新鲜的水萝卜,洗净了装在布兜里带在身边,准备歇工时和老先生们共享。工地上,女同志们两人一组一字排开,把高粱秆一一理顺,用我们早先搓得的麻绳把它们捆扎成小腿粗细,十来米长的秫秸把,用做屋顶上的椽子。曹雪芹形容他西山村居之简陋:“蓬牖茅椽,绳床瓦灶。”我们捆绑的秫秸把,大约就是这位大作家所谓的“茅椽”吧。
钱先生被分配去供料。他得从又高又大的垛上抱来一捆捆高粱秆,分送到各个捆扎点,活儿可不轻。有个年轻人趁送料时在我们身边磨蹭时间。他发现了那兜红萝卜,毫不客气地大嚼起来。钱先生可不会偷懒,他半抱半拖,双脚不停,送了一捆又一捆,直忙到中午收工。我带的水萝卜在太阳底下晒蔫了,又被那个年轻人抢食了不少,老先生们一人只分得两根。午饭时,我偷眼看钱先生,他正面对着墙剥萝卜皮。见他不嫌弃,我很高兴。
下午上工不久,钱先生忽然走到我身边说:“碧湘,我不太舒服,要先回去了。”我站起身来问他怎么了?他说:“有点头痛,没有力气。”我要陪他回去,他说:“不要紧,我能自己走回去。”望着他踽踽独行渐渐远去的背影,我心里直担心他中暑倒下。
不久,哲学所大队人马下干校,我依附而行,走得匆忙,甚至没来得及向钱先生告别。几个月后,哲学所周礼全先生带来一个口信,说是钱先生要送我一桶食油,叫我有空便去取。我不敢怠慢,赶紧去信致谢,询问什么时候去取。钱先生回了一封信。信开头写了一段息夫人神降息地的故事,我从来没听说过,便去请教周先生。周先生说:“钱公在和你开玩笑呢!”信中第二段说,送我食油乃是“宝剑赠英雄,红粉遗佳人”。我看了不禁笑了,想他咽在肚子里的话该是“食油送馋猫”之类。大约我去信太急了,以致道谢变成了索讨,钱先生信中便有“老夫绝不食言”的字样,我看了非常难为情。后来我用这些油卖弄了几回厨艺,给钱先生送去过葱烧鲫鱼、油爆虾之类,大受夸奖。多年后我才知道,这些油本是杨绛先生千辛万苦带下“干校”,准备老夫妻村居度日用的。谁知他们仍然双星分离,未能得一间茅草房为家,只好把预备家用之物都一一分送了。我将钱先生的信小心夹在一本书里,谁知在干校多次搬家,搬来搬去,竟把这封信搬丢了。
从干校回到北京,我与钱家仍时有来往。他们干面胡同的住房只剩下半壁江山。一个套间里,外间住着杨先生和钱瑗,里间是钱先生的卧室兼书房。有次我去拜望二老,钱先生把我让进里间,说:“碧湘,我给你看样东西。”他拿来一个拍子簿纸夹,打开了递给我说:“我正在整理多年的读书心得,一点一点写出来。”我接过来一看,不由得头皮发紧,舌头打结。原来一叠纸上写着一段段有关《周易》的论述。说来惭愧,我虽然是中文系出身,《论语》、《孟子》不过略知皮毛,《周易》直比天书,哪里看得明白!只好含糊其辞应付了几句。几年后收到钱先生的赠书,这才悟到:那天钱先生给我看的,正是《管锥编》第一册第一章论《周易正义》的手稿。
钱先生从干校返京,政局远未清平,知识分子前途未卜,我等芸芸众生仍惶惶不可终日。钱先生则一如既往,处乱局而自定,埋头潜心于学问。此后他又经历了弃家流亡、重病失语、唐山地震、煤气中毒等诸多磨难。无论外部环境多么恶劣,无论自己身体多么病弱,钱先生始终孜孜不倦,持之以恒,终于成就大业,为国家和民族留下皇皇巨著《管锥编》。黄庭坚《答李幾仲书》云:“天难于生才,而才者须学问琢磨,以就晚成之器,其不能者则不得归怨于天也。世实须才,而才者未必用。君子未尝以世不用而废学问,其自废惰欤,则不得归怨于世也。”钱先生得天赐之才,以九死不悔之心执著学问,琢磨以成大器。钱先生一生数历才者未必用之厄运,未尝以世不用而消极自废,终于得以立德立言而不朽。其情其理,启迪深远。
天降斯才,屈指百年。哲人虽逝,没世遗爱,百代流芳,晚生后辈莫不永思难忘!
(摘自《钱锺书先生百年诞辰纪念文集》,三联书店2010年11月版,定价:49.0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