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摘要】蔡邕是东汉末年一位伟大的文学家,同时也是一位卓绝的天才音乐家,他写过许多文学作品和音乐作品。本文试图从《琴赋》的文学和音乐两个角度入手,探讨《琴赋》的美学风格和音乐价值,从而对蔡邕的音乐和文学关系做一个较为全面的关注。
【关键词】蔡邕;《琴赋》;典雅;音乐;文学
【作者简介】汪青,华中师范大学音乐学院学生
一、蔡邕生平与琴缘
蔡邕是东汉末年伟大的文学家和卓绝的天才音乐家,字伯喈,陈留(今河南杞县)人,一生经历了汉顺帝、汉桓帝、汉灵帝和汉献帝时期,曾经做过中郎将的官职,所以后人又称为蔡中郎。蔡邕年少就博学多才,喜欢辞章、数术、天文、书法,妙操音律。通儒学,懂史学,倡导儒学在汉末的复兴,曾经校书东观,又将五经文字书刻在碑上,立在太学门前,吸引了很多人去观看和学习。因为上书,得罪了宦官获罪,被流放到朔方,后又亡命江湖十余年,灵帝死后,董卓强征蔡邕做官,拜左中郎将,董卓被诛后,蔡邕也下狱死。他的诗、赋、铭、碑等其他文章只留下一百多篇,出名的赋有《述行赋》《青衣赋》等。蔡邕生活在一个大家族里,从小受到良好的教育,在经学、文学、史学等方面都有优越的教育准备,年轻时又师事名臣胡广,得到朝野的重视,这些为他成为一代大家准备了条件。
蔡邕的才华在书法、绘画特别是音乐上有过人的表现。蔡邕曾经创造了八分体,精妙绝伦,体法百变,穷灵尽妙,独步今古。蔡邕的画在当时也有重要影响,可惜没有作品流传。
蔡邕在音乐上极有天赋。蔡邕第一次被朝廷征召就是因为他善于弹琴。蔡邕还深知琴音,他在吴地流亡的时候,见到有人烧桐木做饭,他听火裂的声音知道这是良木,向做饭的人要了这段木头,请人做成琴,果然音质非常优美,因为琴尾被烧焦了,所以被称为“焦尾琴”。还有一个故事也可以见出蔡邕深知琴音,《后汉书》本传记载:“初,邕在陈留也。其邻人有以酒食召邕者,比往而酒以酣焉,客有弹琴于屏,邕至门试潜听之,曰:‘嘻!以乐召我而有杀心,可也?’遂反。将命者告主人曰:‘蔡君向来,至门而去。’邕素为邦乡所宗,主人遽自追而问其故,邕具以告,莫不怃然。弹琴者曰:‘我向鼓弦,见螳螂方向鸣蝉,蝉将去而未飞,螳螂为之一前一却。吾心耸然,惟恐螳螂之失之也。此岂为杀心而行于声者乎?’邕菀然而笑曰:‘此足以当之矣。’”蔡邕听琴音而知杀心,而弹琴者自己却不知道,可见蔡邕琴道之高深。
蔡邕的音乐作品大多没有流传下来,《文选》李善注嵇康《琴赋》说:“俗传蔡氏五曲,《游春》《绿水》《坐愁》《秋思》《幽居》。”同时,还多处引用蔡邕的《琴操》,《琴操》是蔡邕收集的乐曲资料,其中记载了很多古代的琴曲故事。蔡邕也品评过当时的汉乐,把汉乐分为四品。蔡氏五曲和《琴操》都没有完整地保存下来,较完整的与音乐有关的只有《琴赋》。
二、《琴赋》的美学风格解读
尔乃言求茂木,周流四垂,观彼椅桐,层山之陂,丹华炜烨,绿叶参差。甘露润其末,凉风扇其枝。鸾凤翔其巅,玄鹤巢其岐,考之诗人,琴瑟是宜。爰制雅器,协之钟律,通理治性,恬淡清溢。尔乃闲关九弦,出入律吕,曲伸低昂,十指如雨,清声发兮五音举,韵宫商兮动徵羽,曲引兴兮繁弦抚,然后哀声既发,秘弄乃开,左手抑扬,右手徘徊,指掌反覆,抑案藏摧,于是繁弦既抑,雅韵复扬。仲尼思归,鹿鸣三章,梁甫悲吟,周公越裳,青雀西飞,别鹤东翔,饮马长城,楚曲明光,楚姬遗叹,鸡鸣高桑,走兽率舞,飞鸟下翔,感激弦歌,一低一昂。
——《琴赋》
以下是几条为佚文:
“一唱三叹,凄有余哀。”
“丹弦既张,八音既平。”
“苟斯乐之可贵,宣萧瑟之足听。”
“于是歌人恍惚以失曲,舞者乱节而忘形,衰人塞耳以惆怅,辕马蹀足以悲鸣。”
蔡邕是东汉末的文学领袖,是汉末最后一位辞赋家,他的赋是东汉文学向建安文学的转型,《琴赋》作为一篇赋作,体现了这种转型。汉大赋以经学为价值取向的特征特别突出,蔡邕是东汉经史大家,于经学和史学都有很深的造诣,曾经刻石经,正定六经文字,又写《灵纪》和《十意》,记录汉事,所以才有刘勰《文心雕龙·才略》说:“张衡通瞻,蔡邕精雅;文史彬彬,隔世相望。”所以,蔡邕之赋,隶事用典信手拈来,挥洒自如,化用天然。钱基博先生在《中国文学史》中说:“邕之文,泽古者深,其辞坦迤,如不经意,而暗与之和,大抵以《书》之端凝植其骨,以《诗》之安和植其节,以《左氏》之整暇调其机。其文以意度胜人,不以骨力见高,舒详安雅,而气如莹,裷裷乎三代之遗音也。”钱基博对蔡邕评价很高,说他用典是不经意的,没有痕迹,与文章融为一体,熟用《尚书》《诗经》《春秋左传》中的典故,因而以意度胜,行文舒畅,气韵流动。
《琴赋》是描写弹琴动作的一篇赋,明显地具备赋的美学追求与品格,赋之篇首:“尔乃言求茂木,周流四垂,观彼椅桐,层山之陂,丹华炜烨,绿叶参差。甘露润其末,凉风扇其枝。鸾凤翔其巅,玄鹤巢其岐,考之诗人,琴瑟是宜。”多隶事用典,使赋起首即不落凡俗,典雅雍容有意味,而且句式整齐,有气势力度,行文极为流畅,给人以极雅之趣。蔡邕着眼于援引诗句本身或者化用诗的原本意蕴,以抒发自己的情志,表达自己的主观想法。文辞在典雅的同时又具备诗意特征。“仲尼思归,鹿鸣三章,梁甫悲吟,周公越裳,青雀西飞,别鹤东翔,饮马长城,楚曲明光,楚姬遗叹,鸡鸣高桑,走兽率舞,飞鸟下翔”,蔡邕在这里提到了十二首古代琴曲,亦同时是在用典故。短短十二句话,四十八个字中,叙述了十二个古琴故事,用语精练,意味深长,而且用四字句式,典雅而有气度,行文流畅。与赋中弹琴动作和琴音的描写形成整体,节奏紧然,气韵流动,钱基博先生说“其辞坦迤,如不经意,而暗与之和”正是此意。刘永济先生在《文心雕龙校释·丽辞》中指出:“文家用古事以达今意,后世谓之用典,实乃修辞之法,所以使言简意赅也。故用典所贵在于切意,切意之典,约有三美:一则意婉而尽,二则藻丽而富,三则气畅而凝。”用这一段话评论蔡邕的用典是很恰当的。
《琴赋》隶事用典,故多骈偶句式,体现出整饬和雅之美。十二古曲,四句四十八字,还有“清音发兮五音举,韵宫商兮动徵羽,曲引兴兮繁弦抚”、“左手抑扬,右手徘徊”,这些句子对仗工整。东汉以前的汉大赋,时有骈偶句,但大多不是作者的刻意追求,东汉作家开始有了自觉的追求倾向,刘勰《文心雕龙·丽辞》说:“自扬、马、班、蔡,崇盛丽辞,如宋画吴冶,刻行镂法,丽句与深采并流,偶意共逸韵俱发。”评论比较恰当,汉末文风发生改变,赋家崇尚丽句偶意,作家追求字句之间的对偶,追求文辞藻饰,文风渐渐走向华靡。蔡邕处在汉魏文学的联结点上,是汉代文学的终结,是魏代文学的导引和准备,在东汉后期辞赋向建安赋过渡环节中占据着重要地位。蔡邕辞赋的骈偶化是一种自觉审美意识追求下的产物,作者有意识地追求文辞整饬和精巧,表达自己的创作倾向和创作努力。《琴赋》的骈偶化倾向就是这种追求下的结果,《琴赋》的引用用典与骈偶句式合二为一,共同组成了《琴赋》的典雅美学气质。由汉代到六朝,蔡邕是一个转折,其骈丽化和典雅美学风格导引了建安甚至整个六朝文学的创作风格。
三、《琴赋》的音乐角度解读
1.《琴赋》中弹琴动作的描写
《琴赋》集中写了弹琴动作。古代记谱方法多样,其中之一即有用描写指法来记谱,蔡邕《琴赋》对弹琴动作的细致刻画当是这一方法影响下的产物。《琴赋》说:“尔乃闲关九弦,出入律吕,曲伸低昂,十指如雨”、“左手抑扬,右手徘徊,指掌反覆,抑案藏摧”就是他弹琴动作的记录,其中不乏他个人的弹琴经验与技巧,这一系列动作的连贯与流畅,表明其琴技的高超,同时这一串动作中也体现出弹琴者蔡邕的喜悦心情。
2.《琴赋》中的琴音作用
《琴赋》不只是描写了弹琴动作,还说到琴音的雅颂。《琴赋》开篇即体现出典雅的美学风格,在行文中描写弹琴与琴音。蔡邕重视雅音,“爰制雅器”、“繁弦既抑,雅韵复扬”,蔡邕是儒学大师,儒家思想浓厚。儒家倡导雅乐,孔子说:“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论语》),把音乐纳入儒家思想体系中,孔子重视雅乐的移风易俗的教化作用,强调“乐而不淫,哀而不伤”“尽善尽美”(《论语》),其后的儒学大师荀子作《乐论》,把音乐和治国兴衰结合起来,雅乐就一直成为了汉儒们的至上追求,作为汉儒一员的蔡邕身在汉末,更加体会到雅乐于移风易俗、匡正社会的重要性,所以提倡雅乐,希望“雅韵复扬”,以“通理治性”。蔡邕在《琴赋》中说:“爰制雅器,协之钟律,通理治性,恬淡清溢。”琴在汉代很流行,为儒人学士所喜爱,琴可以“通理治性,恬淡清溢”,可移风易俗,陶冶性情,提升个人修养水平,有助于儒家教化。“琴者,禁也。禁人邪恶,归于正道,故谓之琴。”(《白虎通义》)所以,蔡邕在《琴操》中说:“昔伏羲氏之作琴,所以修身养性,反天真也。”《淮南子》也说:“神农之初瑟,以归神反望及其天心也。”这些都谈到了音乐、谈到琴瑟的教化和修身养性作用。《乐记》说:“凡音之起,由人心生也。心之动,物使之然也。感于物而动,故行于声。声相应,故生变。变成方,谓之音。比音而乐之,乃干戚羽旌,谓之乐。”这段话强调,音乐是因人心感动而生的,揭示了音乐与人心的关系,表明音乐与人的情感抒发有关,琴为音乐中最高雅的艺术,为文人儒士所钟爱,儒士文人通过习琴弹琴,“通理治性,恬淡清溢”。琴可以移情,蔡邕《琴操》说:“伯牙学琴于成连先生,先生曰:吾能传曲,而不能移情。吾师有方子春,善于琴,能作人之情。今在东海上,子能与我同事之乎?伯牙曰:夫子有命,敢不敬从,乃相与至海上,见子春,受业焉。”由此可见,琴的最高境界在于移情,能“作人之情”。伯牙与子期的故事广泛流传,伯牙于琴道造诣精深,而独子期能懂,伯牙鼓琴,子期能听得出其志在高山,志在流水。所以子期死后,伯牙因为没有知音,终身不再鼓琴。
3.《琴赋》的悲音气质
蔡邕是汉末大儒士,懂琴能琴,以琴“通理治性”,以琴移情,移风易俗,行教化作用。《琴赋》中还有浓厚的悲音气质。《琴赋》:“然后哀声既发,秘弄乃开,左手抑扬,右手徘徊,指掌藏摧”、“一唱三叹,凄有余哀”、“于是歌人恍惚以失曲,舞者乱节而忘形,衰人塞耳以惆怅,辕马蹀足以悲鸣”。蔡邕写悲音,认为悲音更可以起到移情作用,以移风易俗,行教化作用。蔡邕生于东汉末年,主要生活于汉桓帝和汉灵帝时期,宦官专权,朝政混乱,社会矛盾激化,汉王朝随时都有灭亡的危险。生活在这样一种环境下的文人士大夫蔡邕,以匡正天下为己任,忧患意识浓,有较重的悲音气质。蔡邕仕途不顺畅,三次出仕,第一次是因为宦官们听说他琴技高超,召他入朝鼓琴,蔡邕中途称病返回,闲居家乡十余年,第二次是被司徒乔玄召为幕府,先拜郎中,后校书东观,在朝九年,遭到朝中宦官的陷害,流放朔方。被免罪后,得罪宦官,又被迫流亡江湖,浪迹吴会十二年,第三次是在五十七岁的时候,被董卓强命召入朝中,做官四年,董卓被杀,蔡邕下狱死。观蔡邕一生,怀才不遇,人生坎坷,无法实现远大的政治抱负,最后还冤死狱中。在这种国家、社会和自身的重重困境中,蔡邕倾心于琴,寄情于琴,以琴发悲音。由此可以看出,蔡邕的悲音是叹世之音。
四、结论
《琴赋》是蔡邕一篇很重要的写琴赋作,极具典雅美学风格,代表了蔡邕赋作创作水平和创作艺术特色。《琴赋》是东汉音乐赋作中的典型之作,是这一题材中的优秀之作,自宋玉《笛赋》后,音乐进入赋中,成为被描写的对象,音乐赋兴起,有马融的《长笛赋》、王褒的《洞箫赋》、刘向的《雅琴赋》等等,这些赋作组合成一个系列,体现出音乐赋的创作特色,蔡邕的《琴赋》是其中的佼佼者,它短小精悍,灵动如乐曲,气韵天成。其抒情、典雅而流丽,有较重的骈偶化趋势,代表了汉代音乐赋的走向,亦是汉代音乐赋的小结,又直接引导了同名绝顶之作——嵇康《琴赋》的出现。蔡邕是汉末文学家、音乐家,其对音乐的感悟表达在《琴赋》中,显示出了他的天赋,蔡邕继承了孔子以来的儒家强调雅乐和音乐教化的传统,张扬了音乐的“通理治性,恬淡清溢”的功能。嵇康《琴赋》认为琴可以“导养神气,宣和情志。处穷独而不闷者,莫近于音声也。是故复之而不足,则吟咏以肆志,吟咏之不足,则寄言以广意”,是对蔡邕音乐美学思想的继承和发展。
蔡邕是一个天才音乐家,也是一个天才文学家。他的音乐赋除了《琴赋》外,还有《瞽师赋》,另外还有《琴操》等。他的赋不仅展示了卓绝的文学功力,也展示了他精深的音乐修养,二者相得益彰。只有对音乐、对琴有深刻体悟,才能熟知弹琴指法和技巧,才能深通乐理,写得出《琴赋》。《琴赋》的写作无疑是他音乐理想和琴的理念以及文学创作情感的释放。
蔡邕素喜儒学,他重视雅乐、重视悲音是其在儒家思想支配下的、面对东汉末年的社会境况作出的必然选择,他的赋作行文从内容到形式都摆脱不了儒家思想对他的控制。蔡邕处在东汉末年的社会背景下,企图希望通过自己的努力去匡复汉室,做出一番成绩。仕途不济的情况下,在借助弹琴与文学创作抒发自己情志的同时,他希望用音乐用文学起到移风易俗的作用,从人心上感人,起到救世的作用,音乐与文学较好地统一于蔡邕的这一社会理想中,但遗憾的是,汉室积重难返,大树将倾,蔡邕个人也无力回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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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载《名作欣赏》2006年第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