激活内心的神圣——一个香港编辑眼中的三大家
作为新时期较早来访内地的香港编辑,彦火(本名潘耀明)与众多内地知名作家建立了广泛的联系和交往。本期刊发他的一组人物随笔,分别记述其眼中的冰心、叶圣陶和艾青。三位现代文学大家在日常点滴中凝聚起来的大家风范,令作者感怀,也令读者倾心。古人有云:“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虽久不废,此之谓不朽。”在新年之际,祈望以三位大家立德做人的不朽精神,激活我们内心的神圣。
冰心的岁月
每当忆起冰心老人,内心便泛起一份欢忭。
冰心是1999年2月逝世的。我最后一次见到冰心是1998年的初秋。北京8月的阳光最澄亮,惦念着住院的冰心,某天,我对大型舞蹈《丝路花雨》的女主角裴长青说,你开车,我们一道去探望冰心老人。
去探望冰心当然要带玫瑰花。她老人家最爱玫瑰,巴金于每年冰心的生日都要老远从上海派人捎去一大束玫瑰,她一看到玫瑰便笑呵呵地乐开了。上两次探望冰心,已感到她不大认得人,只有她的家人和舒乙等这些老朋友还依稀可辨。到了医院大门口,不免有点踌躇。
探冰心不容易,手续繁复,要先通话,待对方亲友认同,才派人来接访客上去,主要是老人家住院已四年,怕闲杂人打扰。小裴跑去老远为我购了一束玫瑰花,在医院门口接待处办了探访手续,这一天冰心家人没在身边,由她的保姆下来接我们。
卧床的冰心看到小裴手上的玫瑰花,清癯的脸上漾起一朵笑容。保姆说已经很久没有人送玫瑰花了。
冰心鼻子插着一条管子以输进流质的食物,她比以前更瘦小了,因患后期糖尿病,身体弓着像一只大虾米,见状令人心酸!
我挨近她的耳畔大声与她喊话,她还能听见。问她贵庚,她答说是“九十八岁”,她对自己的生日也记得很清楚。忆起冰心的诗句:“我知道了,/时间呵!/你正一分一分的,/消磨我青年的光阴!”有点伤感,但又想起她从不放弃对人间美好事物的孜孜追求,稍稍感到慰安。
记得八年前我见到冰心,她刚过了九十岁,精神状态比任何一个同龄的老年人都要棒。九十岁的老人,还能以毛笔写字、写文章,手一点也不抖;她平常讲话,与人交谈,还是那么有条理、富逻辑,一点也不拖沓、啰嗦。她说话不慌不忙,像一条小溪汩汩流进听者的心间。
冰心也有老年人常有的毛病,她曾经中风、右半身偏瘫、摔跤折断过左胯骨、动过大手术。对于所有这些,她都是安之若素,抱着既来之,则安之的态度。
她中风后偏瘫,曾从零开始练习写字、学习走路……1981年冬天我去探望她,她刚中风不久,举步维艰,但她表现出来的,仍是那么怡然,不像一些人那样愁眉苦脸的。我在那次探访后,曾写了一篇长文,题为《冰心的岁月》,文章的结尾,我援引了艾略特的话:“青春不是人生的一段岁月/它是心灵的一种状况/青春不是娇美的躯体和柔唇红颜/它是鲜明的情感,丰富的想象,向上的愿望/和清泉一样净澈洁明的灵性。”
冰心自称,她福州的家里,曾有林则徐写的一副对联:“海纳百川有容乃大 壁立千仞无欲则刚。”
这也是冰心自己的写照。冰心爱大海,人世间一切的卑微、污秽和不安,都将为大海广袤的襟怀所净化。无欲则刚,这也许是她能一直保有青春的心态和清泉一样净澈洁明的灵性的原因吧。
冰心是我所见到的最快乐的老作家。与老年人交谈,最怕唉声叹气,暮气沉沉,小病说成大病,大病说成绝症,凄凄惨惨戚戚,仿佛全世界的人都在与他作对。冰心之所以快乐,因她远离了这些。
年纪大,不免想到死。晚年的冰心有一次见到我,倏地对我说,她想起了两句话,可以表达她目前的心境。跟着,她在我的笔记簿上写了两句话:“人间的追悼会,就是天上的婚筵。”
老年人对死亡看得那么轻松、坦然,我还未遇见过。当然,这其中还包含着她对夫婿吴文藻先生的怀念。吴文藻先她在十多年前逝世,那意味着当她一旦离开人世间,便可以在天国与老伴重逢。
令人感到纳罕的是,吴文藻过去身体一直是很壮健的,相反地,冰心在青年时代,一直是孱弱的,经常要卧躺在病榻上。
我第二次与冰心老人晤面是1989年秋天,我刚巧出差北京,瞅个空隙,作家张洁拉着我去拜访冰心。那时冰心中风后已痊愈。她把她新出版的《冰心文集》题赠给我。
1981年我第一次拜访冰心,她知道我是福建老乡,显得格外高兴,特亲自挥毫,写了一张秀丽的小楷给我。她在淡雅的信笺上写了四句诗:“海波不住地问着岩石,岩山永久沉默着不曾回答;然而它这沉默,已经过百千万回的思索。”
誊写的正是她的代表作《繁星·春水》中的诗句。这是冰心受到泰戈尔《飞鸟集》的影响而写成的。套她自己的话来说,是她“零碎的思想”的记录。后来,她觉得自己那些三言两语的小杂感里也有着诗的影子,才整理成为两本小诗集出版。
冰心这些含蓄隽永、富于哲理的小诗,曾拨动千千万万年轻人的久已沉默的心弦。在她的影响下,还促使“五四”以来的新诗,进入了一个小诗流行的时代。
冰心题赠我的四句诗,感情真挚深沉,语言清新典雅,给人以回味和启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