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7年,作者陪张仃在泰山玉皇顶写生
太行霜早(中国画) 张 仃
1986年我和张仃结婚后的十年间,到过山东、河南、河北、辽宁、四川、新疆、山西、陕西、甘肃、宁夏、湖南、安徽、浙江、广东、福建等地,两次回陕北延安,两次深入腾格里大沙漠,六上太行。每次虽非风餐露宿,但亦常与山民同吃同住。张仃心里无所谓苦与不苦,其心思完完全全置于艺术之中。只要一回北京,就分秒必争地作画,沉迷于此而不能自拔。他自己曾将此状态比作吸毒者发作了毒瘾。
每到大山深处,尤其太行山腹地,但见层峦叠嶂,连绵起伏,陡峭高耸,直入云霄,顿觉如在梦中,惊叹之下不禁慨然冲口而出:“梦里的山!”兴奋的张仃迅速打开册页,取笔开始写生,眼睛只专注于册页及山峰,全神贯注到几乎忘掉了自己的存在,忘掉了周围的一切。
这种时候,我要离他不远,在近旁或为他擎伞遮阳遮雨,或站在风口挡风,并用我的发夹为他夹住册页,以免被风吹得散乱,或以湿毛巾给他擦汗,递给他水喝……一切做停止后,才能稍稍离开一会儿,到处走走看看,与山民拉拉家常,了解当地风土民情以及历史掌故。
张仃每进山,必有几位年轻画家随同写生。在山里,张仃到处走动,寻找适当角度,如若发现,喜不自胜,立即扔掉手杖,快步奔过去,却不顾脚下岩石高低不平,危崖断壁下面便是万丈深沟;见此状大家吓得面色惨白,急忙冲过去拉住他。
一起进山的年轻朋友们平时工作紧张,此时相聚,夜间往往神聊大侃,第二天难免醒来得晚些。可张仃天不亮即已起床,急着尽快出发进山,便用力敲打房门,催促他们起床。我赶快收拾所带东西,加紧准备,听见他大喊道:“还不快点!要去朝圣了!快!快!”
有时,清晨大家尚在梦乡,天蒙蒙亮他一个人就起来,独自悄悄出去画画。我醒来一看,床上已不见他的踪影,心里发慌,赶紧喊年轻人,到外面分头去找他。远远地发现他正站在陡峭的高高的河岸上写生,站在悬崖上端着大册页专注地画着。我们不敢喊他,怕惊着他反而危险,只能悄悄走近,站在一旁,等他自己结束一段工作,然后你一句我一句地告诉他千万可不能再这样了。悬崖下河水滚滚,湍急奔腾,土块碎石被冲得纷纷落下。大家的心,久久不能平复。
“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这两句古诗说的是边塞苦寒之地无定河畔。一年冬季,我们到了那里,河面上漂浮着大冰块,缓缓地流动,朔风劲吹,气温零下二十多摄氏度。张仃坐在岸边写生,我只好又把一个大尼龙袋套在他头上,被风吹得啪啪作响。我站在风口给他挡着风。一会儿,张仃冻得站起来,原地跑步取暖。即使是这样,也硬是画到最后,没有中途退缩。后来,他创作了无定河景色的画。
出门在外,白日里加紧写生,夜间本应好好休息,可是张仃半夜三更,只要一醒来,马上就开灯,取出册页,补充修改白日里所作画稿。只要不是吃饭睡觉,他必定画个不休,什么力量也不能让他停下画笔。他有时真似疯子,自己不休息,还风风火火大叫别人太慢,如同战斗中指挥员呼喊冲锋陷阵一般。
从山中回到北京,他又日夜被画困扰,不得安宁。常常黎明前起床,一人悄悄去画室作画。饿了,便随便抓起什么如冷馒头、面包、包子之类吃起来,之后又继续画。等到清晨我醒来,他已画成一幅四尺对开斗方山水,即使是三九天也会出一身汗。每作画前必先洗手,像不曾会作画的人,像儿童或生手一样,开始进入工作状态,把所有既成之法度抛之脑后,而后依据所画对象的纹理姿态下笔写神写意。
研究者认为张仃是一名天才的艺术家,不过他本人并不认同。他为人的本色、对人的亲切,正是张仃的可贵可爱之处。
张仃一生中有三次与土地亲密接触:一次是回家的感觉;一次是惊艳;另一次是喜出望外。
1941年,他领受了周恩来交给的任务,带着艾青、罗烽由重庆回延安,经过宝鸡时又加上厂民与逯斐夫妇。当时国民党严禁人们到延安去,一路设关卡严查。幸好他们用的是第二战区长官公署的护照,张仃把“三”人改成“五”人。一路上担惊受怕,当到达复县时,踏上边区土地的张仃,兴奋的心情难以抑制。经过千辛万苦,可到家了,身不由己,一下子躺倒在地上,打了一个滚儿。这是他第一次与土地亲密接触。
1949年随中共中央进驻北平,走进故宫的太和殿。太和殿向张仃抛来一片辉煌!金灿灿琉璃在蓝天下闪烁发光,朱红柱头青绿彩绘,整体结构布局完整统一、庄严持重、四平八稳,蕴涵着东方文化的雍容气度。为这创造的完美惊艳,张仃心头一震,身不由己,跪了下去。此为张仃第二次与土地亲密接触。
第三次是这样:他一直向往做一名画家、美术家,但组织、领导要他在艺术院校做领导工作。他虽服从了组织安排及工作需要,可始终不放弃自己的理想和兴趣。1984年,机会终于到了,他请求退休的报告终于被批准。真是喜从天降,解脱的愉快使他兴奋难耐,回到家一进门,情不自禁倒在地上打了个滚儿。
从张仃这三次与土地亲密接触,可以解读其性情、人生追求及生命特质:可以说,他是一次为理想,一次为艺术,一次为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