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8年方荣翔在香港饰演包公的舞台照 资料图片
1988年6月,香港京鼎影业有限公司和华星娱乐有限公司联合邀请山东省京剧团、北京战友京剧团和一批京剧名家赴港举办大型汇演——京剧荟萃耀香港。总领队是当时的文化部艺术局局长方杰和文化部对台办主任关敬成,中国京剧院艺术顾问袁世海担任艺术总指导,演职人员多达百余人。
这是内地与香港戏曲文化交流史上的一次空前盛会。汇演阵容强大:方荣翔、叶少兰、张学津、马长礼、孙岳、刘长瑜、寇春华、宋小川、王芝泉等群星璀璨;演出剧目繁多:《铡美案》《铡判官》《包龙图》《龙凤阁》《遇后·龙袍》《赵氏孤儿》《清官册》《将相和》《失·空·斩》等行当齐全。
6月10日,“京剧荟萃耀香港”在香港湾仔利舞台戏院开锣。这家戏院1925年建成,久负盛名,很多内地著名演员都曾在这里登台献艺。
方荣翔此次赴港,除担任山东省京剧团艺术指导外,还要主演许多裘派代表作,如《铡美案》《将相和》《失·空·斩》《姚期》《遇后·龙袍》《打銮驾·铡包勉·赤桑镇》《铡判官》等。
可是观众并不了解,就在两年前,方荣翔已做了心脏搭桥手术,身体状况大不如前。方荣翔主演的几部戏唱、念、做都很重,他把裘派的艺术风格发挥得淋漓尽致,观众和媒体热烈赞誉,好评如潮。
一时间,方荣翔的名字风靡港台。
《大公报》对此连续报道,高度评价说:“活包公”来到香港,“裘盛戎大师再现”。台湾《联合报》主编叶洪生则不顾当时的政治干扰,连续发表了《斩开金锁走蛟龙》等文章,称赞方荣翔对裘派艺术的发展和创新。
当时,台湾的一位要员专程来香港看戏,他感慨地说:“我是方先生艺术的崇拜者,在台湾也听到过不少有关裘(盛戎)先生和方先生之间的传奇故事,台湾戏迷甚为崇敬。我本人此次来港,耳闻目睹,名不虚传,钦佩万分,台湾的京剧要比大陆落后50年。”他希望方荣翔能尽快到台湾演出。
还有一件事令方荣翔高兴,那就是台湾唯一的女花脸王海波拜他为师。王海波13岁起在台湾国光国艺学校学艺,当她看了方荣翔的演出后,大开眼界,敬佩不已,便萌生出拜师的念头。借此良机,王海波在经办人李时蓉女士的引荐下与方荣翔会面,方荣翔对王海波说:“大陆和台湾本是一家,在京剧门里更无二话可说。”便一口答应了。
6月17日,拜师仪式在香港万喜楼举行。王海波向方荣翔深深地三鞠躬,方荣翔拉着王海波的手说:“你是我在台湾收下的第一个学生,今后我要把你当作自己的女儿,毫无保留地把裘派艺术口传身教给你。”
在场的王海波的父亲王九尊激动地说:“这真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今天海波在香港拜方先生为师,我们全家都感到万分高兴和荣耀。”这也是大陆与台湾相隔40年之后首次在香港举行的京剧拜师仪式。
十几场戏下来,方荣翔越演越活,越演越兴奋,他想把自己毕生的表演精华全部呈现给观众。但毕竟已年过花甲,又做了心脏大手术,除了繁重的演出任务,方荣翔还要参加许多社交活动,接受记者采访、给演员说戏、走场和排练等等。
大量超负荷的工作使方荣翔身心疲惫。
6月17日晚,方荣翔正在舞台上表演《打銮驾》,突然心绞痛,全身无力,气不够用,难以站立。但当他看到台下的观众时,强迫自己不能停下来,以惊人的毅力硬是把演出坚持到中场。
回到后台,方荣翔立刻瘫倒在道具箱上。演职员们看在眼里,疼在心上,不知如何是好。千钧一发之际,剧团领导决定由方荣翔得意弟子宋昌林上场代演。
宋昌林仓促地换上戏服,边勾脸谱边想台词,勾脸谱时的手都在哆嗦。可万没想到,方荣翔连吸了几口氧气之后,毅然决然地对同事说:“不许声张!不许回戏!除护理人员外,各就各位,幕间休息稍拉长点时间,下半场开幕我照旧登场。”
大家惊呆了。此时,在方荣翔身旁的香港著名心脏科医生、香港京剧名票金天任看到情况严重,要求方荣翔立刻去医院,但被他谢绝了。
台前幕后发生的一切,台下观众已有察觉。当时坐在我旁边的香港电影演员夏梦女士惊愕地看了我一眼,我也意识到方荣翔的身体出了问题,就和在座的新华社香港分社副秘书长牛钊急忙赶到后台。
只见方荣翔脸色苍白,大汗淋漓,卧在道具箱子上,大口大口地吸着氧气。此时,山东省文化厅厅长于占德、山东省京剧团团长陈湘元、香港名票金如新、李和生、李尤婉云伉俪和几位台湾京剧界知名人士团团围住方荣翔,心急如焚,生怕他出现意外。
大家异口同声,要他中断演出,速到医院检查治疗。方荣翔摆摆手对大家说:“没大事!请诸位放心,我一定把这场戏演完!”
开场铃响,方荣翔咬紧牙关,从箱子上站了起来。出场的锣鼓点一响,《铡包勉》开幕了。在王、马、张、赵的引场后,一个正气浩然、威风凛凛的包公又展现在观众眼前,唱、念、做一丝不苟。
这位老人随时都可能倒地身亡,他在用生命为港澳台和海外观众奉献着中国京剧艺术的精髓。这就是方荣翔的人品和艺德,一个把观众看得比自己性命还重要的人。
演出结束,卸了妆的方荣翔强忍着剧烈的心绞痛,笑着说了句:“总算没误场。”
台下观众被方荣翔忘我的献身精神感动流泪,直到谢幕后还久久不肯离去。有的观众称赞他是“不倒的包龙图”。
汽车早就等候在剧场门口了,方荣翔被搀扶出来并立即送往港安医院抢救。经医生全面检查,证实是急性大面积心肌梗塞。方荣翔在1985年所做的动脉“搭桥”的血管又全部堵塞了,必须立即做第二次心脏手术,否则有生命危险。
方荣翔入院不久,当时,正在香港出席山东省贸易洽谈会的山东省省长姜春云和新华社领导也赶到医院看望,经研究决定,立即在港安医院给方荣翔做手术。姜春云表示,要不惜一切代价抢救方荣翔,并请有关方面办理手续,尽快把曾给方荣翔做过第一次手术的山东省医大附属医院的两位心脏专家和方荣翔的夫人张玉荣接到香港,协助医院会诊并做好护理工作。
8月1日上午9时,方荣翔的第二次心脏手术开始了。主治医生是港安医院的两位心脏专家叶满威和金天任。手术前,方荣翔问两位医生:“手术之后我还能上台演出吗?如果还能演出,哪怕再痛苦再危险我也要做。”
这么大面积的心肌梗塞,医生怎敢打保票?医生问他:除此之外,你还有什么要说的?方荣翔预料到这次手术凶多吉少,便拿起笔来写下了自己的“重托”。写好后除留给家属还复印了一份叫朋友转交给我。后来,我还在方荣翔之子方立民的《沧海艺魂》一书中看到过这份“重托”。
方荣翔在香港港安医院病榻上写到——
“如果我不幸,丧事要简办。尽管有许多朋友和政府的关照、关怀,但也要求他(她)们为我节省。我的遗体就地火化,骨灰撒于香港海湾这块世界美地,我该多幸福啊!不要留骨灰盒,我的演员名字留给了广大观众,这是一个演员一生中最大的荣誉。
我向文化厅、山东省京剧团又(有)一个要求,就是裘师相赠的那份戏衣,十多件是珍贵的遗产。我诚恳建议,在北京、天津、山东几处展览。要把这个珍品永存,裘派事业永存。
十二出戏是裘派之精华,由钳韵宏、夏钓龙、朱锦华、我四人共著,在中国戏剧出版社出版(北京东四八条52号苏明慈主持)请他们坚持下来,把这部裘派艺术精华留下来,传下去,不负众望。
我希望不向遗体告别和(举行)追悼会仪式。如医生需要研究,我愿献出自己。
向党和国家各级领导、山东省委、省政府、省人大、省政协各级领导,各界朋友,祝愿工作顺利,事业兴旺!”
这是一篇“重托”,也是一篇“遗嘱”。它是方荣翔临上手术台前,在决定他命运的攸关时刻,用他纯洁和高尚的心灵为自己谱写的不朽篇章。
手术室的时钟走到上午9点半,方荣翔第二次心脏手术开始了。医生打开胸腔,发现他的胸肌与心脏粘连,手术遇到了困难,稍有不慎,就会造成心脏大出血,无法抢救。
据其子方立笙事后告诉我,给他父亲做手术前,是由他代表家属在手术单上签字的,当时做了几个输血方案,他父亲是B型血,但他和妹妹方丽华(他俩都是随团演员)的血型都不是B型,用医院血库里的血又怕出意外。
这时,等候在手术室外的一些人争相要求献血,其中有来自港岛的、九龙的、新界的,还有几位外国朋友,既不知道国籍,也不知道名字,场面十分感人。
那天上午,医生、麻醉师、护士8点多进入手术室,由于病情复杂,手术一直做到晚上7点半才完成。方荣翔在手术台上整整躺了近12个小时。
手术成功了!
方荣翔重新“搭桥”的心脏动脉开始正常供血。喜讯传开,等候在手术室外的人们沸腾起来。人们奔走相告,热爱京剧的香港《大公报》女记者叶中敏,怀着喜悦兴奋的心情赶写了方荣翔手术成功的特写新闻。第一时间发排,消息迅速传开,所有关心方荣翔的中外人士都欣喜若狂。
在香港住院期间,方荣翔得到了许多朋友无微不至的关心和照顾。李和声和李尤婉云伉俪多次把在家里炖好的人参鸡汤送到医院给他补养身体。方荣翔这次在港新收的徒弟王海波因在台湾事务缠身不能一直守在师父身边,就三天两头地往医院打电话问候。有的朋友知道方荣翔做手术花销很大,提出要送给他一笔钱,被他婉言谢绝了。
面对这些,方荣翔心里所想的是:我怎么报答他们呢?唯一的办法就是早日康复,重返舞台为观众演好戏。所以做完手术没几天,他就急着要出院。
术后第二天,我到医院看望方荣翔时,他紧紧拉着我的手说:“谢谢新华社的同志们,我给你们添了不少麻烦,我的身体恢复得很快,再过几天我就可以出院了。”他还说,“我老觉得这次在演出中发病,很对不起观众,我一定好好养病,一旦身体允许,就登台演出。不然,我心里很不安。”
我安慰他说,这次手术成功是不幸中的万幸,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你既来之则安之,一定要全心全意把身体养好,只要有个好身体,演出的机会多得很。
方荣翔的健康情况明显好转,在他一再要求下,经医生同意,8月15日,他从港安医院搬到了北角联艺娱乐公司所属专门用来接待内地到港文艺演出团体的侨辉大厦。待时任新华社香港分社副社长张浚生和我去探望他时,他除了表示感谢之外,再次向我们提出重返舞台的要求。我们还是劝他好好休养,等身体康复了再考虑演出的事情。但我心里却在想:他真是一个执着的艺术家。
方荣翔离不开舞台,舞台更离不开方荣翔!
经新华社和山东省联系,最后决定,方荣翔还是回省疗养。在离港之前,即8月23日晚上,团长陈湘元在北角敦煌酒楼设答谢宴会,宽敞的宴会厅里洋溢着依依不舍的气氛。
方荣翔微笑着说:“今天是我出院后第一次出门,很高兴有这么一个机会向拯救我生命的港安医院的各位领导和医生医师们,向百般爱护支持我的香港京剧票房的几位老朋友,向新华社的各位在座领导,表示由衷感谢。同时,也感谢大家对山东京剧团来港演出的热情支持,在大家的关怀下,我不仅得救,而且这么快就恢复了健康。我再次向大家表示感谢。”他说完这番话,向在座的各位深深地鞠了一个躬。
席间大家即兴讲话,很是热闹。
王绍兴建议,方荣翔最好继续留在香港,参加九月份在新光戏院举行的“纪念梅兰芳艺术大师经典名作汇演”。他接着又说,到时候方先生一定要听医生的话,医生说可以唱就唱,说不能唱就不唱。这个建议立刻得到大家的鼓掌赞同。
方荣翔一听这番话,更加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了。他站起来走到麦克风前说:“各位的深情厚意我铭刻在心……我本应不能激动,但我无法抑制自己的心情。为了感谢各位对我的关怀,表表我的心情,我现在为大家念几句京剧道白,请医生和大家检验一下我手术后的嗓子比过去怎样?”因为有医生在场,大家比较放心,于是鼓掌欢迎。
方荣翔如在舞台上一样,精神为之一振,用他醇厚、洪亮的嗓音,带着深沉悲切的感情,表演了《赤桑镇》中包公的一段道白:“嫂娘,嫂…娘…,小弟自幼被爹娘抛弃,多蒙兄嫂抚养成人,如今养育之恩未报,谁知包勉……”在座各位热泪盈眶,感动不已。
待方荣翔一唱完,叶满威大夫赶忙跑到他面前,用听诊器一听,心脏跳动正常,高兴地同方荣翔握手、拥抱,大家也高兴地报以掌声,并合影留念。最后大家再次举杯,共祝方荣翔手术成功,身体健康,艺术长青。
方荣翔和我在一次闲谈中,谈到他在参加抗美援朝的一段经历。那是1951年9月,他随志愿军入朝,进行战地慰问演出。在炮火连天的第一线,他不怕牺牲,出色完成了演出任务,并多次立功受奖。
1956年9月30日,在朝鲜,方荣翔光荣地加入了中国共产党。这是他人生又一个新的转折。1958年10月25日根据中朝两国达成的协议,中国人民志愿军撤出朝鲜,他随志愿军总部乘最后一列火车,回到祖国。
这真是一个天大的巧合!
原来,当年我是和方荣翔在同一天,乘同一列火车,轰鸣着穿过鸭绿江大桥,踏上祖国大地的。那时,我在《志愿军报》作随军记者,方荣翔在志愿军京剧团当演员,报社和剧团都属志愿军政治部领导,又都驻扎在朝鲜的桧仓。
可是,我和方荣翔在当时却没有谋面,也互不相识。原因之一是他们剧团经常要下部队演出,我的大部分时间也是到部队基层去采访,很少待在总部。没有想到时隔30多年之后,我们俩会在香港这块自己的土地上相知相识。
这也许是命运的安排,只是相见恨晚。
方荣翔从香港回到济南之后,曾多次给我写信,内容感人至深。他在信中说——
“我怀着极为留恋的心情离开您们,但也怀念着纪念梅大师的演出(梅兰芳经典名作汇演),恨不得无任何个人要求和条件速返回(香港)参加,才能如愿,现在仍是惴惴不安。医生每天来家给我换药,即将愈合好,我每天仍坚持练声、调嗓,已恢复如常,一个演员不演戏,生活还有什么意思呢?绝非是什么个人的戏瘾。为京剧事业我是想尽心尽力。尽管我们在香港演出完成任务不理想,可您们还是给予了我们极大鼓舞,我将作(为)动力,更好为观众服务,不辜负您们的期望。
对党和国家及各级领导对我的鼓舞,我深感有愧,我做的工作不多,可是给各级领导增加了许多负担,我心中只有感激并做好今后的工作。我虽躺在病床上,但怎么也忘不了可爱的舞台和观众。想这戏、那戏,近几个月,我整理了约四出戏,待兵(病)好了再磨炼、推敲吧。以演好戏报答各界的关心和鼓舞吧!”
万万没有想到,这封信竟是我同方荣翔最后一次交往。方荣翔是一个重感情、重友谊的人,更是一个重艺术、重艺德的人,他不仅是京剧界的师表,也是我们每一个人的楷模。
在方荣翔逝世一周年时,我曾为他写了一个条幅——“艺术精湛 品德高尚”。用这八个字向方荣翔表达我对他的敬慕之心。
(作者为原新华社香港分社文体部部长)